大病過后,許平身體雖然虛弱,但腦筋仍舊靈活。他嘴上和主人天南海北地閑聊,心里卻感到有些奇怪。一般這種身為小地主的讀書人,在目不識丁的農民中間擁有很高的威望,官府對他們也優待有加。所以,這種底層的士人大多是朝廷的堅定擁護者,是王朝統治的基礎,穩定人心的力量……總之,這些人應該對叛軍深惡痛絕才對。但許平從面前人的話語里卻聽不到對流寇的憎恨,也沒有對官府的尊敬。
鐘龜年聽到主人的話后神色有些不安,或許是怕許平忍不住發作,所以他立刻開始替官兵辯解起來:“要不是眼下盜賊眾多,也不會有這么多官兵擾民,唉。”
“鐘爺這話說得不對,”主人聞言大搖其頭,大聲說道:“所謂盜賊,大多都是官府逼出來的。”
鐘龜年干笑幾聲,趁主人不注意時偷看許平一眼,后者臉上倒沒有什么異樣。主人低頭喝了口茶,毫無顧忌地又道:“說起來,先父也算是被官府害的。”
“哦?”
鐘龜年和許平幾乎同時發出詫異的聲音,主人的父親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按說官府無論如何也不會逼到這種人頭上去。主人一邊回憶一邊敘述道:“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秋天縣里催收稅糧,有一百多交不出糧的人逃到山里,算是聚眾吧,不過確實沒有作亂的行徑……”
主人告訴鐘龜年和許平,那些逃稅的人里有兩個是他父親的學生,成為了眾人的首領。縣太爺知道他父親在本地素有威望,就把他父親請到縣里商談,讓他出面招安。縣官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這些人放棄山寨回來,不但不追究他們聚眾的罪過,還會雇傭他們維持縣城周邊的治安,并給領頭的兩個人小吏的身份。反過來,如果他們不老老實實回來,那縣里就只有出動兵馬去剿滅。
“家父回家后就和家母商量,家父說,那些人平日都是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如果就這樣被坐實為亂賊可如何是好啊?”說到這里,主人輕輕地嘆口氣。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父親當時憂心忡忡的樣子仍歷歷在目:“家父第二天急急忙忙趕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去勸說他們。那百來條漢子人人敬重家父,尤其他的兩個學生,聽了老師苦口婆心的一番勸導,又是慚愧又是后悔,立刻就動手燒了寨子,帶著大伙兒一起下山向縣太爺請罪。”
接下來的事許平已經能猜出大概,而主人也證實了他的猜測。縣里先是好言安撫,安排這些人住下,沒有讓他們各自回家,并真的給那兩個頭目一個職務。但幾天后的一個深夜,縣里突然出動大批衙役兵丁,把一百多人全部抓起來活埋,一個也沒有留下。
“家父……”主人說到此處一個勁地搖頭,神色黯然:“第二天家父聽說后,當夜……我記得清清楚楚,只一夜頭發就全白了,然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握著我母親的手流淚;‘一百多條人命啊,全是我害的。’幾天后家父就過世了。”
許平聽后默默無語,只是垂首撫弄著手里的茶碗。主人把滿杯茶水一飲而盡,然后高聲喚妻子道:“娘子,再給添些茶。”
年輕婦人走過來給主人和鐘龜年添了茶,又客客氣氣地問許平:“張爺,可要加些茶么?”
“不必了,多謝大娘。”
見氣氛有些沉悶,鐘龜年就打岔道:“大娘聽口音,似是河南人家?”
年輕婦人一笑:“鐘爺好耳力。”
“走南闖北的勞碌命嘛。”鐘龜年哈哈笑起來,又掉頭對主人打趣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真是好緣份啊。”
不料這句恭維話絲毫沒有引起主人夫婦的任何笑意。主人默然不語,而年輕女人眼圈一紅,竟似要掉下淚來,鐘龜年見狀愕然。主人轉頭對妻子柔聲說道:“有勞娘子了,去歇息會兒吧。”
婦人退下后,鐘龜年趕忙起身抱歉,主人擺擺手:“不關鐘爺的事。”
“我的岳丈是河南人士,也是個讀書人,拙荊和我也稱得上是門當戶對,要說倒真是緣分。”主人見鐘龜年坐下后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就索性把心里的苦痛一股腦倒出來:“五年前河南大饑,岳丈和岳母帶著拙荊逃難來魯,當時我剛和家母回到鄉里。那天早上我去看看田里的莊稼,就遇到了拙荊一家。”
當時那對老夫婦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遇到年輕人時已經餓得說不出話。年輕人口袋里正好有兩塊麥餅,是母親給他當作早飯的,見狀就掏出來給老人吃下。老夫婦狼吞虎咽,不料吞下餅子后,老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嚴肅的質問“汝娶妻否?”得到否定回答后,老頭就指一指身邊的女兒,道出他能開口后的第二句話:“以妻汝”。
“我剛剛回到家鄉沒幾天,家里家外都還沒安頓好,何況婚姻之事豈能兒戲,我就隨口對岳丈說道:‘家貧,還要奉養老母,難以娶妻。’可是經不住岳丈他老人家反復相求,我一時無奈,就推托說先回家稟告母親,如果家母同意就可以。”年輕人心里更有一層顧慮,兵荒馬亂時期,突然增加三張吃飯的嘴,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小事。
但是兩個老人不依不饒,一定要年輕人把他們的女兒帶回去給他母親看看。拗不過老兩口,年輕人只得答應。但老兩口又說他們走不動,要休息片刻。年輕人也沒多想,就先把老夫婦安頓在一棵樹下休息,還給他們舀些水喝,緊跟著就帶女孩回家向母親說明情況。年輕人的母親也說婚姻之事不可草率,但對老夫婦一家的遭遇很同情,就帶著些飯食和兒子一起去找他們,準備收留這家可憐人稍住幾日。不料等母子二人趕到時,只見老兩口已經在那顆樹上雙雙吊死。如此女孩已經是無處可去,年輕人的母親就令兒子娶她為妻,并把兩位老人好生安葬。
“……既然拙荊入了我家,那我自然得去給她落籍。我是秀才,所以落籍要去縣里。縣太爺聽說后,把此事引為奇談,在士林里傳播,稱贊我道:“少年有德,二餅得妻。”還夸贊我岳父道:“智哉老父,嫁其女,又能葬其身也!”
一對老夫婦抱著女兒或許可以因此活下來的希望,雙雙上吊而亡,許平不知道這對老人在離開人世前,最后一眼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或許是他們的女兒披上嫁衣吧。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用女兒去換葬身之資。在他們的心里,一定會充滿了對女兒未來命運的重重憂慮。人不到絕境,怎么可能出此下策,怎么可能忍心拋下女兒一人?
結果,他們卻成為別人飯后茶余的談資,更得到“智慧”的評價。許平看著主人百感交集的面孔,感到自己胸中翻滾著難以抑制的怒火,“我在教導隊苦讀兵書,在軍中嚴加操練士卒,多少好兄弟舍身沙場,為的就是保住這些貪官污吏,讓大批的百姓橫死溝渠嗎?”紛至沓來的質問聲在許平腦海中回響著。就好像那天他在禹城郊外看見長長的奴隸隊伍時一樣,那是許平心中第一次有這樣的疑惑。
主人又低頭喝起茶來。主婦在廚房做好了飯,端來擺到桌上,有米飯和幾樣素菜。
身旁的鐘龜年見許平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忙暗中扯他的衣袖,但一連扯了幾下都沒能讓許平恢復常態。
年輕女人把碗筷輕輕擺在每人的面前,然后不解地看看許平,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主人拾起筷子,頭也不抬地說道:“這世道……張爺日后要自己保重。”
主婦專門給許平煮了白米粥,給他盛上一大碗,許平搖頭道:“不餓,不想吃。”
黃昏的時候,有幾個同村的人在外面叫門,主人把他們讓進來。為首的村長客氣地向主人問好,又朝著鐘龜年連連道謝,另外幾個人看向鐘龜年的眼睛里也充滿感謝之情。許平聽他們話里的意思,似乎鐘龜年用很公道的價格賣給他們一些急需的東西,包括鹽和農具。戰亂打斷了正常的貿易渠道,集市被破壞了,現在過路的商隊是這些鄉村最大的依靠。鐘龜年同時還向村民們買下了不少東西,其中包括農家自己織的土布,這些東西在戰亂時村民們賣不出價錢,周圍更是罕有買主,鐘龜年給的錢還很不錯。
和鐘龜年寒暄過后,村長就轉頭望著主人,露出詢問的神情。
“我去看過了,人都不在了。”
主人的話一出口,村長的笑容就突然消失了,身體僵硬地一動也不能動。他身后的一個婦人猛地放聲嚎啕起來,主人的妻子連忙跑過去安慰那個農婦,其他的人也都是一臉悲憤。
主人同樣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官府對他總要客氣一些,因此他幾天前就出門去打探周圍村落的情況。本村有幾家的媳婦是從外村嫁過來的,聽說有兵經過家鄉,那些女人都很惦念自己的娘家。
許平低頭看著地面,聽著主人向村民們通報他的所見所聞。在一連串熟悉的友軍將領名字過后,許平竟然聽見主人提到了自己:“……李家的幾個舅舅也在那個寨子里,領兵攻打寨子的正是出了名的悍將許平……對,就是季大王點名要捉拿的那個人……大多數都死了,剩下沒有逃出來的,男人全打死,孩子也都和女人一起拉走了……大火燒了兩天。”
還有一次。
“……張家村也沒人了。他們信了許平的話回家去了,后來男人就都被活埋,女人也都拉走了……”
屋子里的幾個女人已經是哭聲一片:“殺千刀的許賊!”
鐘龜年擔憂地偷偷瞧許平一眼,后者臉色木然,已經沒有剛才激動的樣子。許平一邊聽著主人的敘述,一邊輕聲評價道——就好像是在評價一個與他無干的人:“言而無信,不知其可。”
……
當晚,許平堅持要與鐘龜年的商隊伙計們一起住在屋外面,他自認為沒有臉面賴在主人的家里,但許平也沒有勇氣向那些村民承認自己的身份。
“我!該如何償還我的罪過?”
許平仰望著浩瀚的星空,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心安的答案:“子君啊,如果你知道我干下的這一切,你還會敬重我嗎?”
或許是因為虛弱的身體再也無法經受風寒,第二天和鐘龜年離開村子后,沒有走出多遠許平就又一次病倒。這次的病痛來勢也很兇猛,鐘龜年不得不在此地停留,一直呆到九月十日才能再次上路。
……
狼穴
“大人已經趕往山東,這次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負責新軍情報的李云睿嘖嘖贊嘆著。
“確實是杰作。”趙慢熊點點頭:“現在侯洵已經是我們的人了,為了防他魚死網破,大人也同意不再追究他的過錯。”
“官兵對朝廷掣肘極為不滿,而朝廷態度也大為松動,才死了這么點人就能有這個成績,真是意想不到啊。”李云睿笑道:“不過下面的人也有點太不像話了,成軍以來,下面的人一個個目高于頂,以為仗著大人的名氣就可以所向無敵,我的情報司人人心浮氣躁,交待要改的各種條例,一年了還沒見動靜。有了這次的教訓,我想他們會實心做事了。嗯,要說我也得檢討,以前我手下說不需要改進時,我也覺得怎么都夠用了沒去督促。”
死個幾千人,在李云睿和趙慢熊看來根本不是損失,只要朝廷繼續撥款,想買多少條命都不是問題,李云睿得意洋洋地告訴趙慢熊:“這次賀飛豹算是把他老子的臉都丟盡了,我告訴賀寶刀,到底是棄軍潛逃還是孤身脫險,在侯恂來說不過是動動筆的問題;新軍是不是還肯給他兒子機會,也是金兄的一句話。”
趙慢熊又點點頭:“你沒有跟他說得太多吧?”
“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李云睿笑嘻嘻地說道:“我和他說要想為圣天子開太平的話,就得不讓文官掣肘,而我們已經和侯恂有了諒解,賀寶刀一個老粗,呵呵。”
趙慢熊臉上有些憂慮之色:“大人說要提拔新人到高位啊。”
“不過是一句氣話罷了,”李云睿顯得不以為然。
“未必,”趙慢熊搖搖頭:“我聽到這話后就留了心,楊致遠最近干的事有些古怪,我越琢磨越像是是在替大人物色新人。他也跟著大人去山東了,大人對他非常信任。”
“又是楊致遠……”李云睿的笑臉一下子收了起來:“打虎還是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只要大伙兒認真練兵,新軍怎么也夠用了。新人中可能會有有本事的,但未必和大人一條心,等愿為大人的大業效死了,不知道又得多久,我們再沒有十五年好等了。”
趙慢熊默默不言,李云睿還在繼續:“楊致遠對大人沒有好影響,自古做大事,就需要兵,有兵就夠了。辦學、寫書什么的,都是……”
李云睿語氣略微一滯,趙慢熊替他接上:“不務正業。”
“我可沒這么說,我的意思是南轅北轍,都是楊致遠把大人說的。”李云睿知道趙慢熊很快也要去山東,便道:“趙兄你得多勸勸大人。”
“放心吧。”
……
十五日抵達德州附近時,許平總算能從馬車里鉆出來再次騎在馬上。鐘龜年面露憂色地看著幾日來始終沉默寡言的許平,他幾次試圖安慰對方都不得要領。
今天鐘龜年的安慰也同樣遭到失敗,不過他搜集來的一些情報倒是讓許平很感興趣。這些日子以來,最讓許平不解的就是新軍難以置信的軍事失敗,整個新軍左翼看起來完全沒有經過交戰就敗下陣去。根據鐘龜年的情報,現在新軍大將賀寶刀和金求德都在德州,他們是在數日前先后抵達的,據說楊致遠和甚至鎮東侯本人都將前來,這足以說明事態的嚴重。但更讓許平驚奇的是,雖然眼下連賀、金這樣的新軍名將都已經抵達一線,可他見到的明軍部署卻仍是在收縮防御而不是發起進攻。
得到這些最新的情報后,許平立刻就要趕去新軍大營見賀寶刀。鐘龜年把商隊交給他的手下,本人則陪著許平一起去。后者自然懂得這是鐘龜年要向新軍邀功。雖然很多商隊都和叛軍交往,但是他們的根基終歸還是在大明治下,他們的生命和財產終歸還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兩個人和幾個隨從很快就遇到新軍的哨兵,面對新軍軍官那冷冷的目光和盤問時,鐘龜年本能一般地在臉上堆起笑容,跳下馬就是一個欠身。在鐘龜年點頭哈腰地試圖解釋時,許平已經一夾馬腹躍上前去。看清了那個軍官的軍服后,許平叫道:“把總,我是長青營指揮同知許平,我要立刻面見賀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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