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晞心里存著一絲妄想,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上,他不想依靠旁人,更不想犧牲他人。
可這樣的妄想,根本無法達成。
武青墜崖前的那一眼,深刻的印在柳云晞心里。
他當時掙扎著,想伸手去抓住武青,沙啞的嗓音消失在喉間,可終究沒有說出口。武青的犧牲對于整個謀局來說不是最合適的手段,但是最有效,實現時間也最短。
秋獵前,還未從京城出發的那一晚,低矮小院的書房里,所有的人都蹙著眉,提著一顆心。他們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讓皇帝信任的契機。
王軒曾經說過,要想動皇帝手下的人,就要先找到接替那些職位的人,“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柳云晞知道他的意思。可他沒有,一時間也找不出能用的人來,所以最后這些機會又會輪到四大家族手里,讓他們重新鞏固在朝中的地位。
而這個時候,他最先要做的就是取得皇帝信任,可以讓計劃更進一步。
云倬說:“世子,武將軍的意思非常明確,如果我們不兵行險招,以你現在的身份想要在朝廷立足,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武青抬首,也說:“狗皇帝生性多疑,你入朝不過數月,他怎么可能會相信你,如果不做些事情讓他知道我們的誠意這條路就會更加難走。”
柳云晞背手,站在窗前,他不敢言語,因為只要他開口,那這場秋獵,他們一定會付出一些代價。
云倬和武青紛紛投來堅定的目光,都在等著他下命令。
柳云晞眼眸深沉,“不可。我不會把將軍的性命置之不顧的。”
武青順勢跪了下去,“世子,此刻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且聽我一言。”
武青看了看云倬,又轉向柳云晞:“如今的局勢這般明朗,世子不可再猶豫。皇帝這些年沒有停下的在削弱四方勢力,這就說明了一切。他現在需要人,需要信得過的人,招賢納士之舉意在此。世子被分配內閣,跟著的可是清廉的沈大人,世子可想過,從一開始,皇帝的器重就給了你,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份器重拿得更穩。”
“可這場秋獵……”
“是我們的機會。”武青提了提刀說,“我為何從青州來這,就是因為這場秋獵。世子,這是年前唯一的機會了,若是錯過了,你在朝中的局勢便會更加艱難。”
柳云晞微皺著眉頭,說:“這場秋獵都在虎視眈眈。禁軍,御林軍兩大兵權到底會落在誰的手中,我們還不能定論。”
“三皇子魏恒雖然被奪了兵權,但副將軍沈毅還在。”武青緩緩道,“只要沈毅在職,這禁軍軍權永遠都會在三皇子手中更不可能給其他人。而御林軍統領的人不論是誰,軍權都只會在皇帝一人手中。”
柳云晞仔細思量著武青的話,頓了片刻,才說:“六皇子與三皇子交好,如果他的青州兵與禁軍合起來,那真正掌握軍權的就是魏恒一人。”
“不會。”武青看了云倬一眼,繼續說,“六皇子魏寧手握方寸實權,平日里吃喝玩樂,紈绔風流,但他卻不會做出叛逆之事,所以這朝堂里能反的人只有太子和楚王魏恒。”
武青頓了少頃,又道:“這場秋獵既是皇帝重整兵部的機會,同時也給了太子一個拉攏軍將,獲得軍權的機會。我們就要趁現在,在他們都猶豫的時候,世子,早做決斷才好……”
武青這個計謀算是兵行險招,因為他知道武帝的想法,這些年皇帝心里最難釋懷,對他沖擊最大的就是賢王和武王的自盡。
十年前,那場削藩運動深埋起來的真相,只有當事人知道,而武青恰恰是這些人中的窺視者。
武帝會怕他,因為武青對于武帝來說就像是被揭開的傷疤,而那些潰爛流膿的傷口會再次顯在人前,被看盡……
柳云晞微微地搖頭,沒有應答,他心里還有疑慮,如果事成,那犧牲還值當,如果不成,這犧牲可就…
武青騰地起身:“世子,做大事者不可婦人之仁。”
“武將軍……”
“武將軍……”
營帳里靜悄悄的,只有微弱的幾聲喘息,時斷時續,這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喊把一旁敷藥的太醫都嚇了一跳。
柳云晞躺在床榻上,他額頭浸著薄薄的細汗,那張清冷的面孔顯著慘白,病懨懨的沒有一點血色。
手臂上的傷口染紅了一片被褥,柳云晞似乎還有一絲意識,從那一聲呼喊開始,淚水就緩緩流下,淌滿了整個臉頰,淚濕了半片枕頭。他還想再喊一聲“武將軍”,把人喊回來,可喉嚨里滿是血腥味,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怎么樣了?”魏恒皺著眉頭,“還不行?”
太醫顫巍巍地過來拜道:“王爺,柳大人他脈象弱,恐有……”
魏恒擦了擦手上的血跡,隨手扔給了沈毅,方才還皺著的眉頭忽然變得鋒利起來,眸光冷寒的看向太醫,說:“想清楚了再回我。”
“卑職還……還可以試試。”太醫嚇得話都說不穩了。
柳云晞失血過多,又加上心里難受,這會兒燒的厲害,他是不愿意醒過來。
柳云晞停不住的哆嗦著,嘴里含糊地念叨著什么,好像是又陷入了夢境。
魏恒俯首,趴在他唇邊聽著。
云倬一驚,跳動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又不敢上前,生怕被魏恒瞧出些端倪。
魏恒不動聲色地起身,環視了一遍,揮手讓沈毅等人退下了,太醫上好藥,迎上那雙刀鋒般的眸子,畏畏縮縮地說:“柳大人只要撐過今晚,就……”
魏恒狠瞪了他一眼,說:“若是父皇問起來,就說柳大人病重,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太醫點點頭,道:“微臣這就去稟告圣上。”
柳云晞燒的厲害,嘴里滿滿都是血腥味,他吞咽著嘴里的血沫,喉間嗚咽著喚著人。
魏恒走近,抓住了他完好的那雙手。柳云晞手心里的冷汗全都浸在了魏恒掌心。
魏恒移開目光,沒敢看他。
他腦海里還回想著那夜長安城的大火,楓林小院里母親躺在血泊中的尸體,太師府被灼燒后的灰燼。
這一切的悲劇,都因為天底下那個最高貴的男人。
他有時候不敢面對柳云晞,他害怕柳云晞每次看過來的冷漠,他對誰都一樣,明明嘴角是笑著的,可眼神卻是冷的。
因為魏恒了解他心中苦,才更心疼他。
他目光刻在他身上,瞥見了他身側閃著的玉光,魏恒心里一怔,才說:“現在還不能死,你知道嗎?”
…………
武帝在營帳中發了脾氣,書案上的奏折和筆墨灑了一地。
太子和趙權等人跪了一地,個個都低著頭,不敢言語。
“沈毅,”武帝臉上顯著怒意,“你該當何罪?”
沈毅低著頭,嘶啞著回復:“皇上,罪該當誅。”
“禁軍在北疆懶散慣了,現在回到京城,不知道誰是這皇城的主人了?”
“沈毅不敢,”沈毅不慌不忙地摘了佩刀,“護駕不利,罪該當誅,沈毅愿以死謝罪。”
“混賬東西。”武帝睚眥盡裂,看著沈毅怒道,“以死謝罪?朕今日就成全你。來人,把禁軍副將沈毅拖出去斬了。”
“父皇息怒。”魏寧說,“父皇,都是奸賊太過狡猾,沈將軍他才……”
“你還想給他求情?”武帝神色不清,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說:“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以為身為皇子就逃不了罪責了,朕待會再來罰你。”
魏寧這是第一次看到武帝這般模樣,那雙因為憤怒染紅的眸子緊緊的定在他身上,仿佛要將人生吞活剝一樣。
趙權抬起頭來,也幫著求情:“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這奸人太過狡猾,六皇子和沈將軍他們才中了計啊,依奴才之言沈將軍雖有過錯,但罪不當誅,況且還未將那刺客捉拿歸案,帳中沒有統率的將領,沈將軍一死,皇上豈不是處于危險之境。皇上,龍體要緊,這罪回去再重罰也不是不可啊,現最重要的就是把那刺客給捉回來……”
武帝皺著眉頭,忽然看向魏寧:“那刺客可找到了?”
魏寧跪著向前,道:“那刺客砍傷了柳大人一只手臂,然后騎馬墜崖了。”
“人呢,找到了?”
“兒臣已經派人去找了,不過,這萬丈深崖恐找回來也是尸體了。”
“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聽明白了嗎?”
“是,兒臣明白。”
趙權給魏寧使眼色,意思叫他快去找。
可魏寧像是沒看到一樣,看向了葉子軒。
武帝不愿意了,吼道:“你還杵在這兒做什么,等著朕罰你?”
魏寧磕著頭:“是,兒臣這就去辦。”
“沈毅跟著,朕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務必把刺客捉拿歸案。”
沈毅叩首:“沈毅,謝主隆恩!”
魏寧得了命令,與葉子軒對視一眼,臉上不帶好氣的走了。
武帝看向葉子軒,說:“你有什么話說?”
“微臣辦事不利,救駕來遲,望皇上責罰。”
“責罰?”武帝冷道,“朕看你不像來討罰的,是來跟朕討債的吧,葉愛卿?”
葉子軒磕頭:“微臣該死。”
“你死不足惜。”武帝咬著牙。
葉子軒不敢說話了,他垂著頭,等著皇帝發落。
營帳中一時間寂靜無聲,沒有人敢說話,甚至連粗重的呼吸都隱了起來。
武帝冷哼了一聲,垂眸看著跪著的人,說:“朕封你做狀元,就是要你做朕的將。看看,這是給朕捅了多大簍子?啊?”
“皇上,臣甘愿領罰。”
“罰肯定是要罰,不罰,你就認不清你的主子是誰,”武帝原本緩和的怒色再次深刻了起來,身子跟著一顫,冷聲道,“朕叫你殺了楊易,你自作主張傷了朕的兒子,朕要你試探禁軍,你在營帳外同六皇子動起手來了,朕不殺了你都是對你的仁慈。”
武帝將手邊的器具扔在葉子軒面前,大喊:“來人,把他給我拖出去,杖責五十。”
魏延看著被拖出去的葉子軒,身子跟著顫抖了起來,他還不敢抬頭。
武帝眸光一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身上,說:“太子,你沒有什么要跟朕解釋的嗎?”
魏延叩頭,說:“回稟父皇,兒臣沒有。”
“你還敢說沒有?”武帝咳嗽了數聲,說,“你以為你私下里與楊易勾結朕不知道?”
武帝怒目而視:“你一次次背著朕與眾臣往來,結黨營私,你以為能瞞得過朕?楊易的死朕本就想給你一個警告,你不但沒有收斂,還變本加厲。”
“父皇,”魏延不緊不慢地說,“兒臣從未做過讓父皇心憂之事,更不會私下與朝臣來往,還望父皇明察。”
武帝看著他,眉宇間突然兇狠:“你還要朕明察?你私下里做的那些勾當以為朕不清楚?”
武帝將書案旁的折扇扔了過去,氣的說話語氣都哆嗦了起來:“朕將這東宮之位于你,就是要你勤勉為政,而你卻處處心計。東宮夜宴,你以為朕會不知道你的用意?討好內閣,招攬葉子軒,這一樁樁,一件件,朕不計較,不代表你沒做。你所有的舉動,朕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最好懂得收斂,朕給你這東宮之位,也一樣也可以廢了你。”
魏延驚慌失措,跪這爬了過來:“父皇,兒臣錯,兒臣知錯了。”
“不成器,朕的兒子就沒有一個成器的。”武帝一邊嘆息,一邊踹了過去,“給朕滾出去。”
“兒臣知錯了,望父皇恕罪。”
“父皇,兒臣知錯了。”
聲音慢慢出了營帳,求饒聲還在繼續,可武帝聽不到了。
魏延面上的表情一瞬間冷了下來,眸底閃過一絲憎恨,緊接著又翹起了唇角,他回頭望了望營帳中晃動的身影,嘴里還在嘀咕著:“兒臣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