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寒風,更深露重,月色籠罩著楚王府。
梨木雕琢的木窗被風吹開,室內燭火搖曳,給挑燈夜讀的人拓下一片陰影。
房內燃著檀香,淺淡的馨香鋪散了整個房間。
沈毅站在一旁,看著對面的人神色凝重,沒敢言語打斷。
默了片刻,魏恒從燭光中抬起頭來,這燭光一映,深邃的五官被雕刻的更加俊郎了。
“就這?”魏恒哼道,“給了你查探的時辰,你卻給我看這些?”
沈毅被嚇得一個激靈,忙躬身道:“卑職去戶部探查過了,能查到的只有這些,柳公子的戶籍資料是跟著太尉王軒大人來的,戶部給做登記時也只有近年的,并沒……”
魏恒眉頭微皺,看著人道:“你我不在京城幾年之久,不了解是正常,但你跟著我上陣殺敵前也是在戶部當過一官半職的,這里面到底誰能做手腳也該了解,下面的應該不用我再叮囑了。”
沈毅:“卑職明白?!?br />
魏恒回神,端起茶盞抿了口熱茶,嘴角一勾,繼而道:“三師如今已沒了權,必定是會想方設法往朝堂輸送人才,既然是科舉及第之人,這中間還有誰,可查了?”
沈毅一頓,說:“聽聞文臣只取了柳大人一人,其他皆是武將。”
魏恒一聽,頓時了然。
這樣想來,他這次回京,真可謂是一場鴻門宴。
魏恒默了片刻,忽然嘆道:“看來父皇早已想好了計謀,先是派督察御史傳話要我們速速回京,又在朝堂上親封我為楚王,再者挑選武將能臣,這是準備要人接替我的位置掌管禁軍了?!?br />
沈毅低頭,未敢言語,明眼人都知道楚王這次被召回京城是為了什么。
羌胡戰敗,三四年內不敢再犯,日后的北疆必定能得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叫得是封賞犒勞禁軍,還不是因為三皇子在北疆已立民心之事被人三言兩語傳進了皇帝耳邊,也讓這位多疑的皇帝有了忌憚。
沈毅敢怒不敢言,他是隨軍的副將,大將軍的命令不得不從,若是駐守北疆不回京,怕是還會被有心者冠上叛臣的罪名。
想來也知道魏恒的難處,但又不得不替他心憂。
沈毅抬頭,說道:“王爺,北朝王制沒有實權,依卑職之見,這位狀元郎像是個不畏強權之人,不如王爺就……”
魏恒瞥了他一眼,輕笑道:“人我肯定是要的。”
心也要。
沈毅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只當是他心里已經有了思慮。
魏恒緊握著手中的書卷,眉間顯著狠戾之色:“看這樣一年半載是回不去北疆了,既然父皇要我留在京城,那我就在這城里攪上一攪。”
沈毅說:“王爺長居北疆,可這朝堂之事從未介入,若是要安身朝堂,那我們豈不是要再理人脈。這朝堂可是被楊四大家操控著,王爺想要介入朝堂不是易事?!?br />
魏恒笑笑,冷聲道:“所以說你不能做我身邊的謀士,你是忘了,皇上為何要奪我權?因為我姓魏,有奪位之嫌。可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帥也。我們只需掌軍,便可完勝于權臣?!?br />
魏恒回神,再次打量著這份戶籍資料,若是這位狀元郎與王軒有瓜葛,那他在朝廷上就不必太過小心謹慎,想來王軒已經給他鋪好了路子,就看他會選擇哪一位皇子為謀。
魏恒輕笑,順勢將懷中的玉佩解下來,遞到沈毅面前,“我兄弟三人各有一塊玉佩,是父皇所賜,這事無人不知。你且將它送到城外太尉府,王軒王大人看后自然知曉我的用意?!?br />
沈毅接過,還未開口,就聽魏恒又說道:“禁軍之事,你且不要心急。父皇動我,但不會動你,你是禁軍副將,熟知禁軍一切要務,不管將來的大將是何人,你都要服從軍令。所以自今日起,你我不再以將領之稱,朝堂再見喚我王爺便可?!?br />
沈毅拜首:“卑職明白王爺的意思,我一定會替王爺照顧好禁軍,等你回來統帥。”
魏恒心底嘆一口氣,雖然他沒有爭位之意,但如果皇上和太子步步緊逼的話,他也不得不加入這場皇權之爭。
他可以沒有軍權,但不可以有人動他的軍。
…………
翌日,東宮夜宴。
琉璃燈高懸,庭前笙歌燕舞好不熱鬧。
王孫貴族,世家公子杯酒言歡,談笑風生。
柳云晞來的遲,被東宮下人引進殿前時,大家已經酒過一輪。
侍從拜至堂前,道:“殿下,內閣柳大人到了?!?br />
魏延驀地起身,大聲笑道:“愣著做什么,快請進來。”
席上眾人也紛紛站起身,探著身想要看看這狀元郎是何模樣。
今日這宴請是太子魏延的私宴,美其名曰文人之宴,可大家都不是傻子,新科狀元柳云晞,武狀元葉子軒皆在邀請之列,都是武帝親封的重臣。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想要做什么,但又不敢言,怕的就是傳到皇上耳里,成了結黨營私之意。
柳云晞一身儒雅白衣,衣袖上繡著幾株青竹,細瘦的腰肢被云紋衣帶一攏,襯托得淋漓盡致,連那幾根青竹都顯得筆挺了些。
魏恒坐在上位,與太子差了一階。柳云晞從他身旁走過,只見人撐著頭,目光似是落在他身上,笑意恣然的模樣叫人看著不舒服。
柳云晞瞥了他一眼,拜至殿前,對著魏延行禮:“柳云晞拜見太子殿下,姍姍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魏延看著人,輕笑兩聲道:“狀元郎不必多禮,聽聞你住得遠,這才晚到了,不必介懷?!?br />
柳云晞拜首,抬頭瞥見他眉宇間隱著的狂色,便知這位太子不是溫和之人。
太子魏延與三皇子魏恒皆是皇位的繼承人,傳言太子殿下藹然可親,待人寬厚,可這一眼,卻讓他感覺有些寒栗。
柳云晞神色淡然地準備退下,轉身時察覺到一股直視而來的目光,抬頭恰對上魏恒審視的視線 ,繼而也對著人行了禮,“拜見王爺?!?br />
魏恒笑著,目光未曾離開過柳云晞半分,仿佛要用這炙熱的視線,將這人看個通透。
柳云晞見他不答,再次拜首:“參見王爺?!?br />
魏恒思緒被拉回來,點點頭說: “免禮了?!?br />
侍從引著他就坐,只是誰也沒想到太子竟把他安排在了魏恒身側,與之同坐。
這一分坐,地位一下顯了出來。
柳云晞入職內閣,又是新科狀元,太子若是無意拉攏定然不會讓他與魏恒平起平坐。
魏恒倒是毫不介意,見人坐下還特意擺手,讓侍從給斟了酒,笑意滿滿。
都落座后,魏延忽地起了身,眉眼掃過堂下眾人,道:“今日來我東宮的雖是朝中重臣卻也是文人雅士。夜色清明,文人文骨,今夜我們只談詩酒,不論朝堂?!?br />
眾人跟著舉杯起身,喊道:“太子殿下好興致?!?br />
魏延一笑,再次說道:“父皇最忌諱朝臣飲酒玩樂,但對于詩書文藝卻又有著極大的熱愛,我們談談詩書,談談人生,也不失去為一番樂趣。”
楊易站出來,忙拍馬屁,說:“太子殿下博學多識,才高八斗,又惜愛才能之士,乃我北朝之福啊。”
魏恒聽罷,淡淡一笑,也說:“既然是文人之宴,自然少不了詩酒對賦,我記得楊大人當年也是及第之才,想必文采也是在座各位中的佼佼者,既然皇兄說了只談詩酒,那不如就請楊大人先為我們賦詩一首,助興如何?”
楊易一驚,立馬笑嘻嘻道:“王爺這是哪里的話,我再有文采也比不得咱們狀元郎啊。”
柳云晞抬起頭來,對上魏恒看過來的目光,又看向楊易,起身作揖道:“王爺是好興致,楊大人也是朝中重臣,下官不過是一俗人,作詩之事上不得臺面,兩位大人還是放過小人吧?!?br />
魏延抿了一口酒,忽然大笑起來:“看看你們,這酒宴還未開始,就把狀元郎給嚇壞了,這還怎么吟詩作對啊。”
魏恒挑眉一笑,盯著人朗聲道:“怎么謙虛上了,狀元郎不必如此謙恭,今日這宴沒有高貴之分,皇兄既然說了是文人之宴,就不分高低貴賤。只要文采好就是上賓,皇兄覺得呢?”
魏延說:“皇弟所言甚是,此番是詩酒宴,大家不必過于謙虛,柳大人既然是及第狀元,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今日就給大家賦詩一首,也好給眾人助助興?!?br />
楊易突然起身,附和道:“太子殿下,柳大人可是個奇人,年紀輕輕就被皇上封了學士,咱們北朝從未出過這樣年輕的殿閣學士,今日能聽上狀元郎的詩文,那真是三生幸事啊。”
你吹我捧,柳云晞在這宴會里成了玩笑之人。
“皇兄,臣弟也有此感?!蔽汉阈Φ馈?br />
“殿下,微臣也想見識見識柳大人的文采?!?br />
柳云晞瞥了一眼魏恒,見他眉宇間隱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便知道他這是使了壞,故意引出楊易,又讓他尋了自己,以報昨夜之仇。
柳云晞在他閃爍的目光中起身,不疾不徐道:“殿下,若只有我一人賦詩怕是帶不起堂上氣氛,楊大人也是及第之臣,不如我們把賦詩改做對對子,我出個上聯,楊大人對個下聯,對不上罰酒,您看如何?”
魏延深看他一眼,雖然柳云晞是笑著的,但他卻從那溫潤的神色上察覺出一絲危險。
很少有人能夠在這種狀況里做到這般神態自若,就是因為太過淡然,反而讓人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來情緒,但魏延知道他們或許是一種人。
魏延睨了眾人片刻,道:“如此甚好。本王心想也不一定要指定人來答,不如就柳大人出這上聯,其他人對下聯?!?br />
魏恒眉眼一挑,沉吟道:“皇兄,這樣下去豈不是讓人覺得我們在欺辱柳大人,不如這樣,從我開始,依次而答,倘若到了誰沒對上,那就罰酒,如何?”
堂下有人附和:“殿下,王爺此法甚好?!?br />
柳云晞端起酒杯,望向堂上,對著魏延道:“既然是太子殿下設的宴,不如就由太子殿下先出個上聯?!?br />
魏延應聲道:“也好,那就我先來,道個簡單的,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柳云晞抿了口清酒,甘甜的酒味滑入口中,香味四溢。他看向魏恒,沒急著作答。
魏恒也順勢看過來,見他意猶未盡地舔過雙唇,緩緩放下杯盞,那動作極輕,似乎是刻意如此。
柳云晞輕笑,見他眸色漸深,才回過頭來徐徐道:“太子殿下出的題目一點也不簡單。方才想了半天,沒想出下一句?!?br />
這話雖然是對太子說的,可他看著的人卻是魏恒。
魏延笑說:“再想想,可別是為了恭維我才做到這般的啊?!?br />
雖然沒對上來,但他臉上依舊顯著從容不迫地淡定:“只怪太子殿下文采斐然,叫我實在對不出,只不過方才瞥見王爺,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想必已經想好了下句?!?br />
魏恒原本撐著頭的手忽然放下,看著那棵青竹在林間傲然而立,脫塵世俗,忽然有種要將他攔腰折斷的沖動。
魏恒察覺到他有意無意瞥過來的眼神,那里面顯然存了挑釁,是對他挑起這一切來的報復。
柳云晞眼中之意昭然若揭,你竟然要拉著我,那我便同樣拉你下水。
魏恒擱下杯盞,展開折扇,一步一步逼近,“既然柳大人答不出,就要認罰了?!?br />
魏恒從桌上端起酒杯,遞到柳云晞面前,“你若是喝了,我便替你答了?!?br />
柳云晞微微一笑:“就在王爺走過來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br />
柳云晞抬手將杯盞推過去,低聲道:“不如王爺喝了,我就把這下聯給對上,行嗎?”
魏恒看了他一眼,神色復雜:“既是你對不出,為何要我飲下這杯?”
柳云晞眼睫微顫,伏在魏恒耳邊輕輕道:“王爺沒等我對出就上討著要我喝酒,不是故意為之又是什么?”
一眾人看得懵懵的,完全不知道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是在做什么。
但最末席上端坐著飲酒的人,卻從那你來我往的神情中看出了點端倪。
他輕笑著飲掉杯中酒,自顧自地又滿了一杯。
魏延有些不耐煩了,說:“柳大人想出了下聯就先道出來讓大家聽聽,別吊著我們?!?br />
柳云晞粲然一笑:“我想,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
“妙啊,實在是妙?!碧孟掠腥斯恼贫觥?br />
眾人皆望過去,才發現酒席過半,這位還未曾留名。
魏延看他站起,突然起身,向著眾人道:“玩起來都忘記這堂上還有位武臣了,未免有人不知曉,還是要隆重介紹一番,這便是父皇親封的武臣,葉子軒葉將軍?!?br />
葉子軒忙出來拜首,說:“太子殿下今日之宴乃是文人雅士之聚,我一個武將,不值一提。不過柳大人方才那句對仗工整,實屬好句,臣還想再聽下去,多學些文采,不至于以后被人喊作憨蠢。”
魏延笑說:“武將不在博學,能領兵打仗即可?!?br />
葉子軒看向魏恒,作揖道:“臣之所以為武將,是因崇拜三皇子殿下的大將之風,今日能得見一面,真是幸事?!?br />
柳云晞自他說話就開始打量著人,雖然他口口聲聲喻自己是粗人武將登不得臺面,可這人從言行談吐就決定了他的出身,即便不是世家公子,也一定是個讀過書的文人,言辭之間皆是圓滑算計,一點也沒有武將的大氣之風。
葉子軒察覺到柳云晞望過來的目光,抬頭笑了笑,忽然說:“我記得接下來該柳大人出題王爺來對了,臣已經在期待了,太子殿下,不要因為臣耽誤了這么精彩的對局,還是繼續吧,眾人了都等著呢?!?br />
魏延笑道:“既然大家都翹首以盼了,那就繼續,柳大人出題吧?!?br />
柳云晞點點頭,慢慢把自己的思緒拉扯回來,他看向魏恒,遞個眼神,唇邊笑意更深:“那就請王爺對這句,清風明月本無價。”
魏恒唇角勾笑,捻著杯盞,姿態隨意:“近水遙山皆有情?!?br />
柳云晞感覺他看過來的眼神里帶了調戲的意味,但他不想就這么附和了,“王爺這對句雖然工整,但好像過于風流了?!?br />
堂上眾人皆笑:“這京城人誰不知道咱們三皇子是個隨心隨性之人,聽聞昨夜還在煙雨樓設了宴請,不知是真是假?”
楊易突然插話:“皇子殿下不過是邀大家喝酒吃茶,也未曾做什么,怎么到你們嘴里聽著像是王爺刻意拉攏呢?”
“瞧楊大人這話給說的,我聽聞楊大人昨夜似乎也在場,莫不是在這里打著官腔?!?br />
說話的人正是兵部尚書桓林,楊易的上部,譙郡桓氏乃四大家族之一,如今在朝之人卻只剩他一人,桓氏之前執掌兵部,軍職大全皆在他之手,后來因為魏恒任職大將軍,便從他手里搶走了一些實權,所以他看魏恒向來不順眼,又加上楊易今年氣焰有些盛,便想抓住點蛛絲馬跡,好挫挫他們的氣勢。
魏恒仰著頭,神情慵懶,他話還未出口,內侍官便喊了起來:“皇上駕到?!?br />
一眾人紛紛起身,跪首堂前。
魏恒低頭,俯下身來,貼著人耳側沉道:“看來我們要遭殃了。”
柳云晞偏頭,眉眼微挑:“是王爺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