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連夜奔波,終是在天亮前趕到了幽州地界。
這一路過來,人和馬兒都累壞了,可青楓不敢耽擱,吩咐了身邊僅剩的幾人后,便翻身上了馬,看著魏恒道:“主子先找地方休息,我去城里打探下情況,順便尋落北回來。”
魏恒點頭,叮囑他:“小心行事。”
身邊的人走過來牽回踏雪,眼神對上魏恒的那刻又立馬低下頭躲閃了起來,魏恒看著他,卻沒有說什么。
那晚對峙最后不了了之,可大家都很清楚,勝敗已見分曉,若說心中沒有顧慮,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之所以還如此忠心耿耿,一來是相信魏恒,二來別無他法,橫豎都是要死的,為情為義而死,似乎更讓人心安一些。
魏恒心里自然也是清楚,他這次出來帶的人不多,可都是跟著他拼過沙場的兄弟,才安穩的在皇城內定居,本以為妻兒親人終是不用嘗盡分離之苦了,哪成想,這皇城內的明爭暗斗,更較得上戰場上的拼命廝殺。
魏恒盯著眼前幾人又默了片刻。
他身份特殊,這若是在戰場上,鼓舞士氣,倒也說得心安理得,可如今這局面,已經自身難保,他又怎能再道出那些無法兌現的承諾和誓言,讓兄弟們跟著他受苦受難。
魏恒走在最前面,身后跟著卻也不敢說什么。
他們也不清楚此刻應該如何看待魏恒,視作將軍還是皇子呢?
他們追隨的還是當年疆場上那個意氣風發,殺伐果斷的將軍嗎?
回宮這兩年,看他在朝堂上爾虞我詐,看他被世家玩弄鼓掌,看他志氣不發,郁郁寡歡,好像他曾經那些一往無前的廝殺再也不復,那些視死如歸、赤誠肝膽,終是被皇城里的權謀諂計消耗的不成樣子了。
試問誰不喜歡權勢地位,可魏恒透露在外的心思,沒有想爭權奪勢的意思,他似乎不想爭,好像只是想在那城里安穩的,茍且的活著。
奔波的路上,他們幾次想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訴說。
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要怎樣在這亂世朝堂上爭得一席之地?
難嗎?怕是困難的。
有些人天生適合執劍疆場,有些人適合謀略權勢,有些人適合浪跡江湖,更有些人一生碌碌無為。
他不要,誰都勸不住,他若是肯,那必然不會是如今這般狀態。
志不在此,多說無益。
這一路沉默,各人心底也是思慮不同。
魏恒回身,語氣平常:“若是回了長安,你們也各自散了吧。”
這一句散了,似乎驗證了大家所有的猜想與不安。
牽著馬的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決絕:“殿下您說得什么話,是覺得我們無用了,想遣散我們嗎?”
魏恒輕輕一笑,語氣似有無奈:“北疆的風總是冷的,不比城里舒適,大家擠在帳里有說有笑卻也愜意,那時不畏艱險,不怕敵襲,可在城里這些日子,卻再也找不見當年的昂揚斗志。我知道大家跟著我征戰多年,也是辛苦,如今在城里卻也沒能讓你們過得安穩自在,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更不知如何面對大家,我辜負了你們對我的信任,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我曾天真的以為,不爭不搶,僅靠著皇子的身份便也能在這城里有著一席之地,可如今…”
魏恒長舒一口氣,目視前方,他緩緩地伸手,露出手腕上的傷痕,說:“我離開了北疆,心卻還系在那里,原以為能靠著自己那點戰功,在那皇城里為大家開辟出一條新的謀路,卻終究心存僥幸,這才導致了現今混亂的局面。如今,隱忍于我而言已無任何意義,我不怕這皇城里的妖魔鬼怪,卻怕你們跟著我再受苦,傷痕留下來的不是痛苦,而是無時無刻的警示。我想要權勢,想要這天地,我更想國泰民安,百姓們安居樂業,不再流離失所,我想邊疆和平,將士們不再遭受征戰之苦。若是天下太平,盛世之日計日以待。”
面前幾人愣愣地看著他。
魏恒嚴肅道:“謀略治世不是我擅長之事,但我這人同樣不信因果報應,我想我該去爭上一爭,不只是為了我自己,還有跟著我的你們,以及…”
那城里還有我想保護的人。
魏恒壓下心中不怨,眼底的瘋狂瞬間侵襲,他仰身而笑,那般肆意:“這世上總有亂臣賊子,更有赤膽忠心之人,群雄逐鹿九州,曠世以權勢為餌,既然命運之手予我身份,那在這場權勢的游戲里,我必然要去爭上一番。”
嘈雜的集市上摩肩接踵,好不熱鬧。魏恒回眸看著眾人,在那人聲鼎沸里不再壓抑自己心中感想:“弱肉強食是生存法則,成王敗寇亦是不變的歸宿,既要離經叛道,那日后便不做令人唏噓的囚徒。”
寒風凜冽,刺透了衣裳,魏恒握著手腕,拇指在傷疤上摩挲著,袖袍被風吹起,傷疤被襯得更加猙獰,他卻像無知無覺一樣,望著遠處的天地,眼中炙熱在這寒風中越燃越烈。
……
太子府從昨夜開始就靜的要命,柳云晞自然是不知道那朝堂上發生了何事,但看著太子府那些下人畏畏縮縮,謹小慎微的樣子,心中也是猜到了大半。
武帝的心思沒人能懂,但他自小在楚弘翊身邊,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這后宮雖有皇后,可武帝卻獨寵婉妃一人。
權勢游戲里,沒人會不喜歡皇帝的恩寵,而背后能看透的人卻少之又少,他們陷在欲望里,卻忘記了這皇宮里的寵愛并非謀生的計,而是致命的毒。
都說因為婉妃的死,才讓三皇子與皇上生了間隙,可誰又能想到,這一切不過是皇帝為自己兒子謀的局。
北疆一回來,魏恒便封了王,原以為武帝是想革了他的軍權,自己握在手里,可那統領的人未換,這權收與不收并無二樣,只是表現出來的在意罷了,若是不收,必定有人要拿這件事來朝堂上說道。
而后幾次事件,只要一出事,最先被罰的一定是魏恒,起初柳云晞沒怎么當回事,只覺得武帝對三皇子確實不待見一些,然而經過幾次類似事件之后,柳云晞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雖說是處罰,可細想來,武帝這么做無非是把魏恒隔絕在了事件之外,罰在府里不能出門,便沒有后續的牽扯,朝堂上爭得再激烈,也與他無關。
這般縝密的心思,又有幾人能看透呢。
柳云晞側頭,眼神冷淡的看著皇宮的方向,修長無瑕的手遮擋住熾烈的余暉,他呢喃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露宿街頭,這樣一個刀兵四起,殺人盈城的時代,怎樣才能在這亂世之中存活,群雄逐鹿九州,誰又會是這場賭局里的贏家……”
“與其在這里自怨自艾,不如跟著我,掀了它,造一場盛世,如何?”魏延走過來。
“盛世?”柳云晞眼神冷漠,笑道,“太子殿下如今已經自身難保了,何談豐功偉績?”
“怎么,這就怕了?這局才開始,你怎么就知道我就是輸家?”魏延看著他笑了笑,而后義正言辭道,“不過是席中前菜,倒是讓你抓著了,這就準備逃了?”
“逃?如何逃?山河破碎,你我只會是城中任人宰割的魚肉,誰都不例外。”柳云晞把手收回袖中,說:“疆外之人虎視眈眈,城內更是波瀾壯闊,你我已經在這局內,又怎么可能抽身而退。如今殿下也被束在了府里,卻跟我在這大談盛世,總感覺殿下是在蠱惑人。”
“我說過我不會騙你,我也當你是自己人,所以,我誠意邀請你,與我共創盛世,可你卻還在懷疑我的誠心,云晞啊,你是真讓人傷心啊。”
柳云晞側身正對著魏延,默了半晌,終是沒有開口說什么。他壓下心中疑惑,端詳著身邊的人,嘗試著從他正容亢色的神情中尋出一絲端倪。
“別瞧了,再瞧你也看不出我如今的心思。”魏延說著笑了起來,“我父皇他……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這朝堂上也沒人不知道我的想法,他們不說,當然了,那是他們不敢。可你也是知道的,這些人私下里沒少因為這想法來阿諛奉承。”
魏延走進了一步,正對著柳云晞,眼神狠厲,“這天下不全是魏姓一家,群雄逐鹿,終有一天這皇城會落入外姓人之手,既然如此,為何不趁此機會多開辟疆土,讓這天下都冠我魏姓。”
“癡人說夢。”柳云晞如是說。
魏延看著他忽然大笑起來,“如你所言,這皇城如今內憂外患,父皇也是垂暮之年,現在的他可承不起這執掌天下的重任。想當年秦皇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靠的不就是這決絕的霸氣嗎?倘若他當時畏首畏尾些,又哪來的六國歸順,一統天下呢?”
柳云晞自詡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卻不想魏延已經離經叛道到了這種地步,這人怕是已經瘋魔,沒救了。
“我父皇他從小就不看好我,他面上對我噓寒問暖,盡是疼愛,實際卻只是因為忌憚我母后背靠的勢力,他真正喜歡的只有婉妃和魏恒。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魏恒置身事外,免遭殺身之禍而已。”魏延輕笑著,“他把母子倆保護的很好,把婉妃貶出宮,把魏恒送去北疆,讓他們遠離這是非之地,真的沒有比這些更好的決定了,你說對嗎?”
柳云晞看著魏延逐漸陰郁的臉色,眼神也在瞬息間帶了殺氣,驚愕之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你不用怕我。”魏延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其實,我曾經也把他當作一位好父親,好父皇,直到他每夜每夜的偷偷出宮去看那個賤人,我才知道,他給我的寵愛,全部都是作秀,只是為了應付我母后,應付朝堂上那些可以摧毀他權利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嗎,是不是很可笑。我和我母后,不過是他穩固龍椅的棋子,實際上我們還不如他身邊伺候著的太監。”
“不過,我也不傻,既然他這般對待我們,我又怎會讓他如意呢。不怕告訴你,楓林里假傳圣旨的是我,挑起世家與賢、武兩王矛盾的也是我。你知道嗎?我的好父皇以為他當年做了最明智的決定,實際卻是最愚蠢的。是他自己害了他最愛的人和兄弟們,也是他的自以為是害了你們家破人亡。他最愛的婉妃,以死明志,到死不愿見他最后一面啊……你說慘不慘,被最愛的人誤會一輩子,甚至下輩子,你說他慘不慘啊……哈哈哈。”
柳云晞如遭雷擊,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魏延,很長一段時間后才逐漸回神,他伸手抓著魏延的衣領,猶如被激怒的獸,“魏延!你這個瘋子,我要殺了你。”
柳云晞扼住魏延的脖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嘶啞著聲音:“你真該死。”
魏延額頭青筋暴起,臉上也變得猙獰不堪,“我是個瘋子,哈哈哈,都到這個時候了,我也沒有必要再裝下去了,我來也只是想告訴你,這般袒露人前并不是我被逼迫的,而是老天給我的一個機會。”
魏延急促的呼吸著,“我就是要他們知道我的心思,不論是暗里還是明里。我還要他們知道,這皇城沒了父皇,那殿中的主也只能是我,我才是這天下的霸主。”
柳云晞眸色如墜深淵,“我要你下去跪著跟他們道歉。”
魏延竭力掙扎,“殺了我你以為就大仇得報了?你只是幫他們殺了我一個仇人,而地底下葬身的亡魂永遠不能昭雪。”
余暉染了天際,留下一樹的火紅,柳云晞在這血染的天際里看到了那夜的大火,哀鳴肆起,錐心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