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場秋雨過去，南城氣溫驟降。
    譚檸離家時沒帶多少衣服出來，裹上最厚的外套，出門仍覺得冷。
    她將衣領往上提，低頭再次確認了遍賬戶余額。
    又習慣性看了眼通話記錄。
    猶豫了片刻，譚檸止住下樓的步伐，轉身往回走。
    她從文件夾里找出之前打印出來的劇本一稿，把大燈關了，只留一盞落地燈。
    譚檸找了個舒適的躺姿窩在沙發里，來來回回翻看這些紙張。
    如果說之前寫劇本是為了熱愛，那么而今她只有一個目的，抓緊寫完拿稿費。
    看來看去也找不出難以續寫下去的原因，大綱和故事線都沒有問題，譚檸最初寫得也很順利。不知怎么，突然就卡在了四分之一的位置，也就是故事的第一個高潮。
    反復修改，總是做不到滿意。
    譚檸借著微弱的燈光掃過一行行印刷體，目光最終停留在男主角的名字上。
    困頓的心神像是被撬開一角，她努力回想自己設計這個人物的初衷。
    問題果然出在這里。
    以這個人設繼續，劇情走向只會陷入無可逆轉的僵局。
    譚檸頓感內心一片敞亮，她忙找到制片人的微信，言簡意賅描述了自己的想法。
    沒想到那頭當即回了電話過來。
    “喂，譚老師啊。”
    “雷制片。”譚檸應道，“剛給您發的消息，我的意思是這樣，男主角的人設我想重新設計，之前的內容也要全部推翻，但是不會耽誤交稿，我這幾天……”
    “譚老師您先聽我說。”雷軻打斷她的話。
    譚檸：“您說。”
    雷軻有些支吾：“劇本的事吧，咱們可以往后挪挪，公司那邊，出現了點不同的意見。”
    譚檸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咱們還沒簽合同，這事可以從長計議，就是，就是……”
    “就是不想簽了。”譚檸一語道破。
    雷軻并不否認：“其實吧，我實話實說，您別放在心上。之前的合作，我其實都是看在譚總的面上才，唉，也不是說您的劇本不好，但拍出來的反響的確沒那么出彩不是。”
    “說難聽點，主要都是靠主演老師的人氣撐起來，才不至于那啥，對吧？”
    譚檸指節顫抖：“那你，之前為什么不說。”
    “我哪兒敢得罪您呀，得罪您不就是得罪譚總嘛。只是這回趁著事情還沒定下來，我才斗膽出言的，您可千萬別……”
    譚檸掛斷了電話。
    像是幻聽，耳邊一直環旋著嗡嗡聲。
    靜坐了幾分鐘，譚檸找出所有合作方的聯系方式，依次撥了過去。
    只要有一個人持不同的態度，她就不會因此崩潰。
    可惜沒有，不管是含蓄還是直接，那些合作方的說法歸根結底都一致。
    她的劇本很爛，之前的合作完全是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才得以順利延續下去。
    事到如今，困住譚檸的已經不再是稿費，而是她這二十五年來的夢想，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希望。
    如爛泥一樣，緩緩坍塌。
    -
    裴清晏結束工作后又到急診室轉了圈，確認不需要人手后才踏上回家的路。
    睡眠不足或者極度疲勞的情況下，他不會選擇開車回家。
    在醫院門口打了車，裴清晏隨手點進朋友圈，百無聊賴地翻了翻。
    頻繁出現的檸檬頭像沒有新動態。
    裴清晏鎖屏前看了眼時間，而后側眸望向窗外。
    到底是天氣太冷。
    夜晚九點的街道寂然無聲，往日人頭躦動的食鋪現下也逃不過冷清的命運。
    裴清晏提前下車，去買了份糖炒栗子。
    繞到2樓的樓梯口，他停下腳步，給譚檸發了條消息。
    【睡了嗎？】
    那頭遲遲沒有回應。
    手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此刻被凍得有些僵硬。裴清晏饒有心事地走上樓梯。
    “哐當”一聲，金屬的碰撞聲在寂靜的樓梯間響起。
    低頭一看，那易拉罐正不偏不倚落在他腳邊。
    裴清晏費神朝3樓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形霎時映入眼簾。
    譚檸頹唐地癱坐在臺階上，側面靠墻，身邊堆滿了各種酒。
    有喝空的、也有未開封的。
    愣神之際，只見她又打開一瓶，唇角淺勾出幾不可見的弧度，舉起玻璃瓶直往喉嚨灌。
    裴清晏忙上去奪過譚檸手里的東西，半蹲在她身前問：“出什么事了？”
    譚檸還不太清醒，聽見他的聲音后揉了揉眼睛，而后湊近盯了許久。
    “裴清晏。”她笑說，“你回來啦。”
    “快回去休息吧，我就是突然想喝點酒，喝完就回去了。”
    “這不是一點。”裴清晏淡聲糾正道，“你已經喝了很多。”
    “沒事，這不算什么。”譚檸擺擺手，“我還沒醉呢。”
    裴清晏將酒瓶放在一旁，鎖住她的面龐：“不開心？”
    話落，譚檸沉默下來。她把手疊在腿間，整個人抱成一團，宛如一只受傷的小貓。
    “我難受。”她低聲說。
    裴清晏脫下外套蓋在譚檸身上，依舊和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有什么心事，說出來可能會好些。”
    譚檸吸了吸鼻子，半晌才出聲：“我是廢物。”
    裴清晏眉心緊蹙：“誰說的。”
    “我自己說的。”譚檸埋下頭，“而且這本來就是事實。”
    “譚檸。”裴清晏調整語氣對她說，“你不是廢物。”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你絕對不是你口中說的那樣。”
    譚檸將信將疑地與他對視，盡管眼前已經開始模糊，可她還是捕捉到裴清晏眼里的堅定。
    “離開他們，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我不想認輸。”
    因為思維混亂，譚檸話里的內容含糊不清又令人費解。
    裴清晏耐心陪在她身邊，一遍又一遍阻止她企圖去拿酒的行為。
    “我沒醉，我真的沒……”話未說完，譚檸闔上眼，順著靠墻那面慢慢倒下。
    裴清晏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了她。
    觸及實物才發現這距離有多近。切換完多種嘗試，在確保譚檸不會摔倒的前提下，他悄然往反方向移動。
    可譚檸很快隨他向另一頭偏倚。
    “譚檸。”裴清晏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想以這種方式將她喚醒。
    然而并不奏效，譚檸只是伸手將他的衣服往上提，睡得格外香。
    當下別無他法，總不能這樣耗一夜。就算裴清晏樂意，但這么低的溫度在樓道里坐一晚上，不感冒都說不過去。
    裴清晏護住譚檸，扭頭看了眼。她家的房門是開著的。
    他的外套于她而言很大，可以裹住大半個身體。
    默默做了番心理斗爭，裴清晏起身，小心將譚檸攙扶起來。
    本想就這樣扶她走進屋，但她不停往下墜。雖然不重，但如果執意朝前，只會傷到譚檸。
    裴清晏凝眸端量懷里的人，只見她緊閉著雙眼，雙頰泛紅，口中念念有詞。
    他湊近聽了聽。
    “我是廢物。”
    “……”
    “你不是。”裴清晏口吻難得染上一層慍意。
    他俯身向下，攔腰將譚檸抱起。
    因為布局相同，裴清晏很快找到臥室的方向，他拉開被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而后拿掉外套，將被子蓋上。
    “等我一下。”他饒有分寸替譚檸理了理凌亂的頭發。
    裴清晏回自己家泡了杯蜂蜜水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半夢半醒的譚檸喝了下去。
    “我先回去了，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他耐心叮囑道。
    譚檸裹緊被子，含糊地點了點頭。
    正要離開的時候，裴清晏的掌心忽然傳來熱度，人也隨著一股力道往后退。
    他不可思議地慢慢回過頭。
    譚檸的雙眸沒有睜開，一只手從被子里探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在此情境下，呼吸似乎都變成了一件慢半拍的事。
    裴清晏穩住逐漸紊亂的心智，覆上拉住自己的那只手，不舍又不得不將它重新放進被子。
    不敢再多作停留，他逃也似地奪門而出。
    剛要替譚檸鎖上門，裴清晏忽地冒出個顧慮。她喝醉了，萬一晚上出什么事，又不記得打電話怎么辦。
    思及此，他背過身。
    臥室正對門的方向，若有動靜，這里應該能聽清。
    裴清晏垂下手，俯身坐在門框上。
    以他現在的身份，如果進去守著，未免太不合適。
    思來想去，還是這個辦法最好。
    裴清晏套上外衣，拿出手機，不時往后看一眼，確認沒聲響后才放下心。
    習慣值夜班的緣由，他能克服不斷上涌的困意，只是一想到譚檸方才那副沮喪的模樣，實在克制不住鋪天蓋地浮上心頭的回憶。
    裴清晏認識的譚檸，從來都不會像現在這樣。
    她自信、驕傲，如冬日明媚的烈陽，不懼一切。
    ……
    譚檸這一覺睡得有些久，醒來只感覺到頭疼。
    她握拳敲了敲腦袋，一時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
    正準備去喝水時，譚檸驚訝地發現房門半掩著，門外有道黑色的背影。
    還未來得及害怕，那道身影就聞聲轉過頭來。
    “裴清晏，你怎么在這兒……”譚檸邊走近邊問。
    等看清門外那些料理整齊的瓶瓶罐罐，昨晚的回憶如潮水上漲般涌現出來。
    “你在這里待了一晚上？”譚檸震驚道。
    裴清晏不甚在意“嗯”了聲：“還難不難受？”
    譚檸口不對心地搖頭，形容不來的復雜情緒在心底不斷滋生。
    “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
    裴清晏淡然地笑：“不麻煩。”
    他站起來活動了下身體，又道：“每個人都會遇到不順心的事，喝酒是個排遣的好辦法，但喝多了容易傷身。”
    譚檸：“我知道。”
    裴清晏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口，凝默片時還是回過身。
    “譚檸。”他問，“你相信我嗎？”
    譚檸不懂他為何這樣問，但思考過后還是悄然點了點頭。
    “在我眼里，你永遠都不可能是廢物。”裴清晏神情無比認真，一字一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