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提燈扣上抱廈的門,徐徐往園中水榭而去。
園外有兩個曲鴛打發(fā)來等著伺候的丫頭,提燈只說要沐浴,便也叫她們?nèi)チ恕F吖瞻死@到了水榭前頭,就見著楚空遙房門前的露臺上,有兩個人比肩而立,正低聲交談。
提燈只掃了他二人一眼,對上楚空遙的視線。
因謝九樓背對著他,還沒發(fā)現(xiàn)他回來了。
“提燈。”楚空遙對著謝九樓提醒了一聲,沖他身后揚揚下巴。
謝九樓回頭,這才見著提燈正朝著楚空遙對面的屋子走。
按屋子的安排,對面那兩間,該是謝九樓和鶴頂紅的,提燈,是在楚空遙隔壁來著。
眼見著提燈徑直去了謝九樓的屋子,楚空遙作勢便要回房:“今夜鶴頂紅在我這兒睡了。你和提燈,就住對面兩間……或者一間。”
謝九樓點頭,又在露□□自站了會兒,期間瞧著幾個小廝提了幾壺水在自己房里進進出出,這會子料想提燈該在洗浴了。
他斂了心緒,慢慢走回房去。
提燈坐在浴桶里,周身是氤氳水汽,才剛閉上眼,就聽著門外有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聽出那是謝九樓,復(fù)又閉上。
來人開了門,跨步進房,合門過后繞過屏風(fēng)走到浴桶前頭。
謝九樓默默凝視提燈半晌,知他是在假寐,正欲再向前一步,就聽嘩然水聲——
提燈抬起一腳,抵在他身上,擋了他上前的路,隔著朦朧霧氣看過來。
這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若謝九樓再遠一分,提燈腳尖便夠不著了。
謝九樓負手,含笑道:“喝醉了,連自個兒屋子也認(rèn)不得,要來我這兒洗澡。”
“你倒先問我的不是。”提燈悠悠開口,仍伸腳抵著謝九樓。縹緲?biāo)\成層層薄紗似的,叫人看不真切他眼底神色。
許是先前溫酒潤了嗓子,提燈此時聲音倒很柔和:“你今兒跟了我多久?”
謝九樓笑而不答,往前邁了半步,提燈膝蓋隨之屈起一分。
“幾時發(fā)現(xiàn)的?”
“當(dāng)鋪外頭。”提燈腳掌無聲下移,“等我出來,你又不見了。”
謝九樓止了步子,往下瞥了一眼:“我去撿你的酒瓶子。”
提燈哂了一聲。
“那我的酒瓶子呢?”
“扔了。”謝九樓問,“平日不見你喝。今晚不準(zhǔn)你喝,你就偏要喝?”
提燈的腳落在那兒,便不動了。
那只腳極瘦,隔著水霧也能瞧見腳背隱隱約約的青紫血絲,才從熱水里拿出來時還有點血色,放在謝九身上涼那么會兒,腳上的溫紅就褪了,又變得蒼白起來。
腳腹起先帶著水,他算是借謝九樓的衣裳擦了。沒擦干,當(dāng)下還潤著,貼著謝九樓身上的料子,幾下便洇濕了。帶著腳上和熱水殘留的溫度,傳給謝九樓。
提燈腳趾隔著綢緞慢慢摩挲,俄頃,腳掌覆上去,輕輕踩了兩下。
“做什么?”謝九樓沉著聲,抬手握住那只腳,拇指指腹按住提燈腳心,“你還病著。”
提燈還有一下沒一下地去碰:“發(fā)了汗就好了。”
謝九樓盯著他,從提燈腳掌順著腳踝摸到膝窩,彎腰下去抵著提燈鼻尖,二人呼吸交纏:“醫(yī)館落的東西拿回來了?”
“拿回來了。”
“去當(dāng)鋪看上了什么?”
“好幾樣。”
“哪幾樣?”
“你帶我過去,我拿給你。”
謝九樓沒挽袖子,一手探進水里,摟過提燈后腰,另一手抓住后上方掛在架子處的衣裳,眨眼間便給提燈披好,從浴桶里撈起人扛在了肩頭。
繞過屏風(fēng),提燈被扔進床幃,肩上一側(cè)的領(lǐng)口已滑落到臂彎。
(……)
“你要給我看什么?”
“好看的。”
“好看的?那顆鴿子血?”謝九樓埋頭在提燈耳下,瘋狂胡亂地叼咬吮吸,“還有呢?”
提燈仰直了脖子喘息:“還有銀針。”
“銀針?”
“給你刺刺青。”
提燈說完,自枕下摸出三根灌好墨的細長銀針,趁謝九樓回神的當(dāng)兒翻身而起,把人摁倒在床上。
謝九樓兩肘撐著床板,微微起身:“我就知曉刺刺青那回你恨我拿你撒氣,要找機會發(fā)作回來。”
“我不恨你拿我撒氣。”提燈指尖探向謝九樓平放在身側(cè)的右手,摸到對方食指指節(jié)處那個歪歪扭扭的刺青,那是謝九樓給他刺刺青前先拿自己做的嘗試。后來悄悄跟著提燈出無界處,便戴上戒指遮住了。
而今戒指早被謝九樓賣掉,這塊刺青便也暴露出來。
“你一根指甲都是我的,不該背著我糟踐自己。”
(……)
“你那時也同我賭氣。一句服軟的話都不說。”謝九樓緩緩撫摸上提燈發(fā)頂,長長吐著氣,不時開口輕喘,“我刺,是怕你心里放了別人,我不在便沒了我的位置,慌得沒路,才想在你身上留個標(biāo)記……你又哪里需要在我這兒標(biāo)記什么?我哪一處不是你的……嗯……”
提燈針腳下得快而準(zhǔn),越到后頭,謝九樓喘息越急促,額上發(fā)了層細汗,床幔帳子也看不清楚。
原來當(dāng)時,提燈是這般感受。
(……)
“傷還疼不疼?”他啄了一口提燈下頜,便要偏頭去檢查。
提燈轉(zhuǎn)過來給他看了,紗布底下沒見著滲血,他便放了心,替提燈擦干凈別處,把人塞進被子里:“好好睡一覺。”
提燈點點頭,窩在他懷中便睡了。
月色寂寂,外頭偶有幾聲蛐蛐兒和蟬鳴。
房里夜風(fēng)偶過,清爽襲人。謝九樓摟住提燈相對而臥,低眼便見那張安好的睡顏。
他無聲撫上提燈的臉,手指極輕地擦過提燈的鬢角和發(fā)絲,目光幽深,腦海中不住想起來時楚空遙同他說的話。
——“蝣語?阿海海……在蝣語里頭,不曾有這個說法。”
——“許是語調(diào)不同?白斷雨教我蝣語時,蝣族已幾近滅絕。他們的語言沒有文字,保留的方式僅是口口相傳。可蝣語在不同部落里,同樣的意思甚至叫法,因著口音差別,聽起來也大相徑庭。所以他們沒落那兩百年間,隨族人死去,最難收復(fù)考究的,便是蝣族消逝的語言。”
謝九樓那時想了想,對楚空遙說:“不。就是這個語調(diào)。”
楚空遙思索許久:“我在記錄蝣族人卷軸里看到過一次,不過書中也只略帶著提了一筆,許是那東西不甚重要——保留記載的蝣語里頭,有個叫法,和你說的相近,但只是相近,幾乎只有咬字相似,說出來,音調(diào)卻完全不同的。若不刻意穿鑿附會,把那叫法和提燈的叫法放在一起,聽不出什么聯(lián)系。”
謝九樓忙問:“什么叫法?”
楚空遙便循著當(dāng)年自己看過卷軸上的注音說了一句。
那說法咬字確實和提燈類似,只語調(diào)要高出很多。
“這已是蝣族里十分古老的語言。再要追溯,會別的叫法的蝣人,應(yīng)該只存活在他們尚未沒落的時候。也就是你我出生前兩百年,距今……該有五百年了。”楚空遙解釋。
謝九樓沉默一息,問:“那你剛才的叫法,在蝣語里,是什么意思?”
“夫妻昵語——郎君。”
謝九樓回神,目光依舊盤桓在提燈眉眼之間。
提燈……會是蝣人么?
不,不會。蝣人生來便是玄者,謝九樓身為四階刃,娑婆世中任何玄者他都分辨得出。而提燈與他這么多年朝夕與共,骨珠沒有任何玄氣,是最尋常的普通人。
他這么想著,不知不覺便從枕頭的一端移過去,與提燈挨得極近。
興許他的呼吸因著距離過于明顯,提燈竟在這時忽然睜開了眼。
謝九樓猝不及防,僵著身板和提燈四目相對,不知所措。
提燈眼珠子黑漆漆的,和他對望了一會兒,驀然湊過去,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謝九樓心一亂,放在提燈腰間的手都軟了一般,語無倫次道:“……做什么?!”
提燈歪了歪頭,似是不解:“你不是想要這樣?”
“我……”
謝九樓張了張嘴,說不出是,更說不出不是,只一把按住提燈腦袋貼在自己胸前,呵斥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