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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74.

  暲淵至高至寒,站在崖上看,不過數十丈寬的一條狹溝,然而靜水之下暗流涌動,淵底深不可測。

  謝九樓舌下含著白斷雨給的沉水珠,用以在水下清耳明目,呼吸自如。

  這珠子獨此一顆,給謝九樓用了,白斷雨和楚空遙只能守在崖邊,隨時注意著水里的動靜,待謝九樓自水里發出信號,便即刻下去支援。

  早前九十四的死訊傳到營里,提燈一直郁郁寡歡,連向來不過問他人事的白斷雨都跑去哄過。哪曉得提燈見了他,只問:“你不是說,你治好了?”

  白斷雨一時語塞,第一次像教年幼時的楚二那樣屈膝和提燈并排坐在帳前的木階上,指尖按在提燈胸口,耐心道:“醫者只能救命,救不了人的心。”

  “心?”

  “心死了,不是看這兒還跳不跳,而是看人的眼睛。”白斷雨收回手,“提燈,你的朋友,早就不想活啦。”

  都說醫者父母心,他行醫數百年,若人死如悲歌,他只怕耳朵都能聽起繭。人心喧囂,只有不聞不看,摒除愛恨,才能落針如神。

  白斷雨長長舒了口氣:“若世間有輪回就好了。有輪回,保佑那孩子來時與眾生平起平坐,兩肩皆空。”

  提燈沒聽過這種東西:“輪回?”

  有輪回,九十四就還能回來?

  接著他聽見白斷雨說:“可惜啊。”

  “可惜?”

  “可惜娑婆眾生,沒有輪回。”

  ——只有一個,那是沾了觀音靈力,又拿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做代價,只為讓觀音受與自己同等愛而不得之苦的人。確切說,那是個泥點子。如今做了哪路生靈,也無人知曉。

  提燈病了。

  整日窩在床上沒有精神,滿腦子里都是輪回二字。

  謝九樓見他懨懨的,也不忍心喚他與自己同去暲淵,便只帶了白楚二人先去探探。

  眼下大半個時辰過去,淵上古水無波,淵下龍吟箭早在謝九樓下去不久就響了數百來次,沉寂之后竟再無聲響。白斷雨量他是下潛到了極深處,再靜待少許時辰便可凱旋。哪曉得這一等就是半天。

  他把楚空遙十二歲到現在二十五的所有糗事都拉出來念叨了一邊,水里還是沒聽見信號聲。

  兩個人迎風佇立在山巔,和三匹馬一起,略顯孤寂。

  白斷雨默默馬額:“……出來了嗎?”

  楚空遙:“快了吧。”

  又過半晌。

  白斷雨:“要出來了嗎?”

  楚空遙:“差不多了。”

  又是一刻鐘過去。

  白斷雨:“現在出來了嗎?”

  “……”楚空遙閉了閉眼,“咱們是在等人,不是接生。”

  “哦。”

  話音才落,他們腳下的淵水表面突然有了波動。

  隨即便是沙石簌簌,山搖地動。

  兩個人猝不及防相扶站穩,在一片驚鳥飛魚的震顫中同時低頭:淵水之下波濤洶涌,竟似有龐然大物在水中攪動,不過眨眼,水色已是黑沉如墨,團團巨浪自水底翻騰而上,就快沖破水面潑向天地一般。

  二人緊緊凝視著暲淵,絲毫沒有后退之意,只目光在瞬息萬變的淵水中游離,想要找到一絲半點謝九樓的影子。

  俄頃,翻水搖山之聲漸歇,一切歸于沉寂。謝九樓依舊沒有出現。

  “不管了。”楚空遙拋了扇子,就要下水去。

  “等等。”白斷雨拉住他,眉頭緊皺,“你瞧這水面,跟剛剛是不是不太一樣?”

  水還是那個水,垂眼就能瞧見崖線邊多出來的兩個黑點,那是他們的倒影。

  可水下,卻不再是漸次加深的墨色,定睛一看,無數粗糙而鋒利的巖石正慢慢上升,寸寸逼近水面。他們展眼,目之所及的水下都是同樣的光景。

  就好像有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呈平鋪狀升起,即將浮出來。

  楚空遙方才若當真下了水,興許來不及被淹,就會直接活活摔死。

  他二人屏氣凝神,只見那山面才升到離腳下幾尺的位置,便不動了。

  “阿九!”楚空遙極快捕捉到昏迷在巖石中的謝九樓,頓時同白斷雨蹲下身,把人拽上了岸。

  謝九樓渾身濕透,原本隨他下水的鈴鼓已不見蹤跡,雖不省人事,卻還有呼吸,眉頭微蹙,似在夢中,一手拿著隨身的龍吟箭,另一只手里不知抓著什么,五指緊握,難以掰開。

  白斷雨細細把人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除了血跡浸出衣裳的幾處有大些的皮肉傷,內里無損。

  “想是在水下見了些不好的東西,被魘住了。”他道,“暲淵為古水,其深難測。越逼近淵底越罕有人至,里頭千百年來起起滅滅無數生靈,又豈是外頭一干凡夫俗子盡可知的。”

  說著就和楚空遙打商量把人背回去。

  “也不曉得這小子把觀音淚拿到手沒有。”白斷雨把人放上馬背,拍了拍手,“罷了,從長計議。”

  “在他手里。”崖下傳來一道厚重蒼老的聲音,雖語調平淡,卻深沉無比,如響在四合八荒,叫人隱隱有撼動山川地表之感。

  岸上兩個人身形一僵,將視線移回水上。

  原本布滿巖石的山面緩緩睜開一雙眼睛。

  鼉圍雙目龐大,眼白渾濁,獨獨那雙眼珠子清澈如許,可映碧水青天。

  這霸占了他們視野中所有水面的山脊,竟只是他的后背罷了。

  它只浮了半張溝壑縱橫的臉出來,大半身體仍沒在水下,興許是沉睡了太久,那對眸子里透出來的微光仍是疲倦的,它粗礪皮膚的每一處都積了淤泥,長出了水草。

  “我竟沒料到,有朝一日先等來他。”鼉圍道,“他是觀音淚中人。夢斷了,自然就醒了。待他醒來,叫他別忘記……捎我的口信。”

  它說完,未及岸上二人反應,又沉了下去。

  -

  提燈在帳子里窩了半日,才起來又四處不見謝九樓,正滿地跑著找人,就見楚空遙駕著馬,前頭坐著不省人事的謝九樓,一路飛馳到帳前方落腳。

  “阿海海!”

  提燈大喊一聲,腳比腦子先回神,一溜跑過去,才到半路,被馳來的白斷雨逮住后領子:“前兒還要死不活的,這下就跑得動了?”

  提燈看看那邊,又回頭看看白斷雨,指著帳子語無倫次:“他……不醒……”

  白斷雨張口,剛想說無礙,眼珠子一轉,心道干脆逗逗這呆子,也好把他激出點人氣,省得整日要死不活的。便撒了手往前慢悠悠走道:“完蛋咯。你家九爺活不成咯。”

  白斷雨說完,一時沒聽著后頭響動。

  剛要回頭覷,提燈驀地往帳子里沖去,只管蒙頭瘋跑,撞得白斷雨轉了半邊身子,后肩生疼。

  -

  謝九樓下水不久,身后襲來第一只吃骨翁。

  那只吃骨翁不大,尖牙軟皮,雙目血紅,剛覆到他背上就被他翻身仰面射穿沉入水底。

  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吃骨翁。

  他的龍吟箭以一穿百,在層層疊疊的人皮上射出無數個洞,讓來自水面的光線一縷一縷照進來,聞似龍吟的發箭聲在水下從未間斷。

  他又潛到更深處,那里連光也照不進來,無數只瞳子如瑩瑩鬼火蟄伏在周圍,看他像在看一個期待已久的獵物。

  謝九樓知道是什么在震懾它們,是他手邊那把傳聞中被觀音親手拆龍骨,折龍須的弓箭,遠古兇手和天神殘留在上面的靈力使這些陰暗處的生物不敢招惹分毫,四階刃者的殺氣叫他們敏銳地嗅出謝九樓身上經年浴血的味道。誰膽敢靠近一寸,下場就是灰飛煙滅。

  直到他落地。

  他踩在柔軟而散發著腐臭的淤泥上,耳邊靜得落針可聞。如果沒有白斷雨的沉水珠,他應該早已被深水壓得五臟六腑爆裂而亡。

  謝九樓取下腰間鈴鼓,在那片淤泥上敲擊搖動。

  極深的水里,一點聲音都仿佛能震出波紋。

  他碌碌巡視著,在眼前數丈遠的兩片陸地睜開眼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謝九樓在來時設想過無數次自己要怎么與水下一層層的精怪做搏斗,也設想過遇見鼉圍以后該如何以快制敵,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對方脊骨處藏匿的觀音淚而后得手。

  可他終究失算,小小的人身與混沌神獸比起來終究太過渺小,容不下他絲毫的算計。

  六百里無鏞城何其廣闊,于鼉圍而言不過身間一隅。眼前天地即對方,他根本無處可逃。

  謝九樓在人大大不過天的渺茫感中聽見一個沉緩的聲音,像大地的魂靈:“她……來了嗎?”

  他猛然回神時先抽了口氣,而后快速地明白鼉圍話中之意。

  謝九樓說:“還沒有。”

  “還沒有……”那聲音像一條古老的河流,因著并不湍急,從而顯得溫厚,“我睡了多久?”

  謝九樓想了想:“兩百年。”

  “兩百年。”鼉圍的視線凝聚在他手中那面鼓里,“她叫你來的?”

  “不。”謝九樓搖頭,“她早已銷聲匿跡。”

  “她會來的。鼓聲響了,她就要來見我了。”鼉圍說,“可兩百年太久,她在來的路上,我如今也等不到她了。”

  鈴鼓中的諾言耗費了它最后的靈力,當鼓聲響起,就是它最后一次睜眼的時候。

  “你過來,到我脊骨上第三片靈甲上來,就在我腦后三十丈的地方。”

  謝九樓著實走了好一陣時辰。

  “在靈甲最尾端,掩著兩樣東西。”鼉圍語速極慢,“那觀音淚,自你來時就在作祟,我想是你手上那把弓箭尚留著無相氣息的緣故。你既能降伏那條老龍的骨頭,這眼淚拿去,也無妨,我總歸是守不住了。”

  謝九樓果真在雜草叢生的淤泥深處看到點點亮光。

  他在泥土里挖出那滴用金綃包裹的眼淚,傳聞是觀音割袍而做。剛放入掌心,謝九樓便覺涼意沁骨,周身發寒。

  還未細看,又驚覺雜草之中還有一物在熠熠發光。謝九樓摸著那點亮光拿起,發覺竟是一根草笛,吹口處嵌著一顆寶石。

  “那是她的楚爾。是她最愛的樂器。你拿起來。”鼉圍說,“你為觀音淚而來,既拿了淚,便幫我一個忙。”

  它叫謝九樓用一刻鐘學了支曲子。

  “若有朝一日,你見了她,叫她不必來,我已不在了。你只需把這曲子吹給她聽。這是她的囑托。”鼉圍似已困倦了,“再為我,捎一句話。”

  謝九樓等它下文。

  鼉圍道:“草原上最美麗的第達爾,這些年,過得快不快樂?”

  -

  謝九樓恍惚間又看見自己坐在那只鼉圍的背上。

  對方說:“送完你這一程,我就該歸塵歸土了。天地萬物來自塵來自土,終究是要回去的。只有甘露,能再讓它們回來。可是甘露……”

  下面的話謝九樓他沒有聽見。

  那時他打開了包著眼淚的那層金綃,他聽楚空遙說,只有讓觀音落淚的人,才能透過這滴眼淚,看見觀音為何落淚。

  他的目光落在那顆半硬的晶珠子上,似有一只無形的手透過珠子表面伸出來攫取了他的魂魄。

  謝九樓做了個夢。

  夢里他一身輕盈,身處混沌,無命無靈,隨風飄蕩。

  日月輪換,交替如梭,忘了哪年哪月,他依附到誰人衣擺上,被帶去一塵不染的永凈世。

  那人恣睢如風,自在隨意,他陪他上天入地,赴混沌,斬妖魔,歸神界,洗惡血,他依靠他周身遮不住的戾氣和通天的法力生出了靈智。

  有靈則生眼,觀兩世,辨八方,他這才發現,那人原來沒有面目。

  他在無窮的仰望和敬慕之下生出一點憐意,憐則生愛,愛則生進犯之心,愛意之下他忘記了自己也是沒有面目的生靈。

  一日那人午憩,他趁機攀爬而上,依照自己所想,寥寥數筆,便為對方畫上一副驚世之容。

  正當他要對著那臉冠絕兩界的面貌遐想自己手筆下是一雙何等風情的眼睛時,那人醒來了。

  他沒來得及欣賞自己親手畫的眼睛,就快溺斃在那雙眸子熊熊升起的怒火中。

  他被打入那人的歸墟,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有的只是無盡的思念和寂寞。終于守門的毒蛇偷偷去了混沌,他趁機逃出來,帶著極濃烈的不甘重新回到對方身邊,在那人的右手上又畫了一只眼睛。

  他想要一只看向他時沒有厭惡和仇恨的眼睛。

  可惜對方不愿施舍給他。

  那只眼睛被一把挖下,帶著濘泥血肉,把他打入污濁惡世。

  他心底驀地生出濃濃的悲哀與怨恨,在落入塵世時朝對方下咒,寧可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也要對方和他一樣,承受愛而不得之苦,永遠與所愛之人相望不相認。那人一日是神,就一日只能在永凈世隔著三十三重天承受思念。

  他說完詛咒,對方在他被塵煙徹底掩埋之際回頭垂望了一眼。

  謝九樓隔著層層云霧,費力想要看清對方的臉,幾乎目眥欲裂。

  他猛然睜眼——

  提燈趴在他胸口,正一眼不眨等他醒來。

  見人醒了,提燈忽坐起,又被一把拉回去,按在謝九樓胸口。

  謝九樓抱著提燈,望著帳子頂愣怔良久,胸腔中的悲涼與憎恨方才漸漸與呼吸一起平復下來。

  “阿海海。”提燈側耳枕在他左胸腔處,聽見他的心跳和自己在謝府撞見籠子那晚一樣的快,便用指尖摳著謝九樓的衣領,小聲說,“你在下雪。”

  謝九樓沒有說話。

  提燈又道:“老頭子說……”

  “別聽老頭子的。”謝九樓低低道,“他定是騙你我快死了。對不對?”

  “你不死。”提燈聲音忽細微了,在他懷里蹭蹭腦袋,眼角無聲滑下一滴水痕,浸進謝九樓衣襟,“你長長久久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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