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夜就可以到了。”晏生離如是說。
但沒人告訴姜木,這一夜指的是一天一夜。一開始的時候還好,姜木沉浸在馳騁的快感中。可到了后面就不行了,黃土高坡迅速消耗人體內的水分,他們在好幾個給水點停下,姜木像是大水牛一樣喝水。
到最后馬都沒了力氣,雖然看上去還是在甩開蹄子跑,但明顯感覺到馬的力氣沒有早上足了。姜木更是迷迷糊糊的,連上一頓吃了什么都記不清了。
離邊疆已經很近了,落日之后天氣更涼,姜木身上那件呼延萬川借給他的確實足夠保暖,但對于他來說還是太大了,狡猾的風會從衣擺的縫隙里鉆進去,再一層一層滲透到皮膚上,最后進入姜木的骨頭里。
這不是他可以承受的,自身的熱量已經無法讓他繼續暖和起來了。
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并不是時間緊迫,而是這里對于他們來說太危險了。離邊疆很近,保不齊從哪里冒出來不三不四的人,若只是為了錢財還好,若是為了性命——“當今皇帝的親弟弟被捉了去”,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姜木強打起精神,讓自己不要再奔騰的馬背上睡過去。這真是一種痛苦的體驗,明明冷風吹著,嘴里還含著些許沙子,甚至肚子還有些餓,但一刻也不能停下來。
不是因為呼延萬川和晏生離故意不讓姜木休息的,而是現在身處的地方實在是太危險了,姜木心里很清楚。他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別停下——再堅持一下——別停下……
到后面,姜木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失去了所有的東西——他只是沒有任何感情地“駕馭”著短暫屬于他的那匹馬,在黃沙里尋找著自己。
風沒有那么大的時候,姜木可以抓回一些自己的意識。他胡亂想著,要是現在實在草原上就好了,他還沒有見過草原,事實上他從來都沒有出過長安城。
草原是什么樣的?有著一望無際的碧綠,都是青草的味道,還有像是云朵降落一般的成群的綿羊,羊兒們摸上去軟軟的,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肉又被帶得晃起來。跑累了就跳下馬,直接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中的云卷云舒。
姜木沒有親眼見過草原,這些都是他在書里看到的。李府里有很多已經因為保存不善而發霉的書,閑著的時候姜木就會去書堆里翻翻,說不定還有能看的書。即使沒有親眼見過,也算是在書里見過了。
在草原上騎馬,一定特別舒服特別暢快吧,姜木這樣想著。
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甚至都沒有給姜木留半個太陽的腦袋,他們就這么披著余暉奔入了黑夜。邊疆的夜也比長安城的更深,月亮只在一瞬間探了個頭,就又收了回去。伸手不見五指,不止是姜木,連呼延萬出和晏生離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剛才問老鄉要的火把,在這個時候起到了作用。從點燃到照亮快到姜木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太亮了,光在舉著火把的呼延萬川周圍,好像就是他發出來的光。
姜木的眼睛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本能緊緊閉著眼睛。呼延萬川看到他的眼紗和面巾上粘滿了沙子,就伸手給他撣了下來。
晏生離看了姜木一眼,從王爺手里接過了火把。他們稍稍在這里逗留了一會兒,借著火把的光,可以看到他們周圍什么都沒有,只有越來越細的沙子。這種地方,既好藏人也不好藏人,若是藏了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他們根本發現不了,而他們也無處可藏。
馬兒們已經很累了,但它們知道自己還有使命。
晏生離高舉著火把,策馬加鞭跑在最前面。馬蹄子帶起風,風又把火吹成紅色的波浪。若現在沒有太陽,那火把就是他們的太陽。
姜木和呼延萬川并排跑著,和晏生離保持一定距離但又緊緊跟著。他畢竟是半路出家,甚至說他的馬術都是被“逼”出來的,根本沒有任何技術可言,和馬的交流不夠又不通暢,時不時要告訴馬該做什么該怎么做。但呼延萬川不同,他的馬術是父皇教他的,本身又機警聰明學得好,不需要時時刻刻告訴馬該怎么做,馬自然而然就明白他的意思。這也是姜木比他們更累的原因之一。
說實在的,有了光照之后,姜木沒有那么困了。那火光讓他更加清醒,前路已經不再清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只需要跟著晏生離就可以了。
這一夜估計都沒辦法停下來歇息了。姜木用指甲狠掐了自己的手掌心,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這不是踏實的一夜,想來也確實不會很踏實,但呼延萬川的心里總是有一種隱約約的擔心。他開始后悔昨晚沒有把那封信給寫出來,如果寫出來的話,至少自己的心里會踏實一點。
這條路,這條根本稱不上是“路”的路,呼延萬川不是沒有走過。記憶最深刻的那一次,過去是騎著馬的,回來是躺在馬車里的。
他自覺還算心理堅強,剛受傷的時候稍微有些心理陰影,但現在已經完全不會被影響到了。可現在,身邊如此廣闊而他們又如此渺小……
呼延萬川狠狠抽了馬一鞭子,馬長長叫了一聲,撒開蹄子跑到了晏生離的前面。依舊有光,只不過這一次光是從背后照過來。
這一夜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難熬。沒有月亮,摸不清時間,明明困意化成了規律,一次又一次襲來,但還要強打著精神,不讓自己睡著。怕迷了方向,更怕碰上心懷不軌的人。
姜木好幾次都覺得自己要喪失意識了,就死命掐著自己的手心,再把自己掐醒。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從年少到了衰老,也許現在照個鏡子就能看到滿頭的白發和滿臉的皺紋,他們終于迎來了希望的曙光——雖然太陽連頭發尖兒都不愿意給他們看,但黑夜已經漸漸染上了漂亮的紅色。
更加幸運的是,前面竟然還有歇腳的地方。姜木看著晏生離把手中的火把熄滅——一夜過去,他們已經換了兩根火把——還以為要停下來,就拉了韁繩減了速度。
在晏生離眼里,姜木的這一系列動作都很滑稽,滑稽到他恨不得笑出來。他沒有呼延萬川那么強的包容心,姜木在他眼里就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屁孩,也就王爺沒有見過這么蠢的人,所以才對他產生“興趣”,但并不會持續太久,若是在這里發生了什么,這孩子就不用回長安城了,若是什么都沒發生,那他也不可能留在王府,哪怕王爺想。
“啪”一聲,清脆又響亮,是鞭子抽在馬屁股上發出的聲音。姜木被嚇了一跳,身下的馬亦是,也不緩著速度跑了,像是身后有幾十匹餓狼在追,一下子就跑出去好遠。姜木本身就還是半吊子,現在更是完全失去了對馬的控制。他像是蚍蜉撼樹一般,整個人趴在馬背上,抱馬的力氣大到手指都深深扎進馬毛里。
他的馬受了驚嚇,因為晏生離。他知道呼延萬川的侍衛從見面開始就不喜歡他,的確,誰能喜歡一個把福親王狠咬了一口但又得不到記恨的人呢,可他并不覺得晏生離是那種會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屑于。
現在他不這么想了,絕對不。剛才晏生離狠狠抽的那一鞭子,聲音響徹云霄,天曉得馬有多疼,天也不曉得這馬到底什么時候會停下來。姜木想,如果他現在回頭的話,肯定能看到馬屁股上的那道血印子。
李汜都還沒打過他呢……姜木胡思亂想著……可晏生離也沒有打他呀……但抽了他的馬一鞭子和打他也沒有區別了……
蚍蜉終究還撼到了大樹,馬兒緩緩減速的時候,姜木已經無法思考了。他木木看著好心幫他的呼延萬川,怎么也沒有辦法分辨這位看上去養尊處優實際一點兒也不的王爺,是真心想要幫他,還是怕他這么快死掉沒辦法交差……
太陽什么時候起來了?身上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多汗?為什么身上的汗都是冷的?為什么面前有兩個呼延萬川?為什么下雪了?咦……
前一刻還好好的,像是一個木頭似的看著自己的姜木,這一刻“木頭”就直直地在馬背上倒下了。馬背沒有接住他,受了驚的馬兒甚至想要把他摔下去,是呼延萬川接住了他,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姜木一點情面也不留地咬了呼延萬川一口之后,他還是接住了他。
情節似乎聽上去有那么一點浪漫,但實際上一點兒也不。
姜木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加上本身也沒有“軟香溫玉”的身體,倒下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塊沉重的圓木。
在地面上的呼延萬川說不定還能不費多少力氣接住這根“圓木”,但他現在在馬背上,在這種地方從馬背上摔下去可從來不會是什么好事兒。好在晏生離及時趕到,像是拎小雞崽兒似的,先是抓住了姜木的一條胳膊,把他從王爺的懷里拉起來,再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像是在操控木偶人一樣,輕而易舉把姜木從一個馬背轉移到另一個馬背上——由他來帶著“圓木”。呼延萬川帶著原本姜木騎的那匹馬。
真是一個巨大的累贅。他們的前進速度依然很快,但已經比剛才慢了不少了。
受了驚的馬兒沒有之前那么聽話,呼延萬川需要時不時給一鞭子才不讓它偏離原路。他下手沒有晏生離那么狠,聲音直接消散在黃沙里,對于馬來說就像是樹杈子劃過身體。
陽光在他們的身側一次又一次擦過,他們既在逐日也在與太陽揮手告別。
希望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呼延萬川看到了他們的營帳。他們已經在邊疆了,所以天兒不再是虛晃一槍的熱,而是真真正正熱到要把厚實的披風給脫下來的程度。
“木頭人”姜木還昏睡著,晏生離時而用手托住他的身體,不讓他掉下馬。到后來,呼延萬川的輕輕一鞭子已經不能讓馬聽話了,他只得狠下心來用力抽了一鞭子,遠沒有晏生離的那一鞭子重,但好歹聽話了些。
干渴,干渴到人都快要虛脫。不止是人,馬也很累很累了。
營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知道人影子開始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在如此勞累一天一夜之后,呼延萬川的眼神不如從前了,他沒有看到迎著他的人就是他的二哥,還以為是哪個隨從。
直到人影不再是黑點,也不再是模糊的輪廓,呼延萬川才看清,那個沖他揮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二哥——榮親王。
呼延萬川一直緊張到現在的背肌,倏地就松懈了下來。是熟悉的人,是他可以信任的人。好累,好困,好想一覺睡到天明又天黑。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馬的了,只記得自己在二哥面前是一點形象也沒有,嘴里好像還胡亂說著什么“體力是大不如前”還有什么“真是慚愧”的胡話。
馬被人牽走了,他自己也被人“牽”走了。是他自己在走路嗎?還是別人在幫他走路?眼前確實有路,可怎么腳底沒有任何觸感?
眼前是床?很好,很好。呼延萬川沒有多想,直接倒在了上面,連入睡過程都沒有,在倒下去的時候眼睛也閉上了。
無夢,很沉,疲憊消散。
姜木還昏著。晏生離起初還以為他是真的昏死過去了,但探了鼻息又撓了癢癢肉,才確定只是睡著了。也許一開始是昏了,實在累了之后又變成了睡了。
晏生離看著睡得歪歪扭扭的姜木,還是決定把他留在身邊比較好,而休息的營帳也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
榮親王就在眼前,而剛才還說著胡話的王爺已經被帶去休息了。他畢恭畢敬行了禮,他們不算熟悉,但小時候也曾是玩伴。
“不比拘泥小節,知道你們趕路很累,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醒來再說。”榮親王說。其實無需看他魁梧的身材,只聽他的聲音,就知道他是一個好的將領。那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無論說什么,都能讓人聽進去。
“是。”說罷,晏生離又行了一個禮。
榮親王還有事,便先行離開。晏生離則背上扛著姜木,跟著拿著他們行李的侍從往休息的營帳走去。
這里的環境當然比不上王府,環境如此惡劣,若是讓那些長安城里的貴公子里來這里,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下去。空氣中有隱約的血腥氣,還有腐爛肉類的味道,混雜著陳年的黃沙,連風都裹挾著肅殺。
侍從帶他們到營帳的門口,掀開門簾子看著他們進去之后就走了。
姜木被放在了一進門的那張床上,晏生離也沒想著要給他蓋被子。他蜷了蜷身子,變成了一個好大的發面團。
晏生離環顧四周,這營帳和他記憶中的出入不大。從前和王爺一起來邊疆的時候,也是住的這樣的營帳。不大的空間里擺放著兩張床,這床是用木頭搭的,雖然看上去可能睡個兩三天就會塌,但其實意外的結實,床的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暖爐,暖爐上的通風管很燙很粗,邊疆的晝夜溫差太大,若是沒這個暖爐怕是會凍死,有時候他們也在上面烤馕吃。最邊上還有一張桌子,可以在那里吃飯,也可以寫寫畫畫。
因為是他們住的營帳,所以腳下鋪的是地毯,地毯下面就是堅硬干燥的黃土地。踩在上面很舒服,光著腳也不會覺得硌人。
晏生離也很累了,在確定周圍環境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之后,他也合衣躺在了床上。被子和枕頭上有太陽的味道,也有太陽的溫度,應該是曬過了,沒多久之前才收進來的。
暖爐上還燒著水,現在是白天,不用添很多煤。那水一會兒沸一會兒停,規律得很,一點也不覺得惱人。
許是觸景生情,閉眼之后晏生離的眼前就出現了之前王爺受傷的情景。
好像過去了很久,又好像就在眼前發生。其實晏生離到現在都覺得是他的錯,雖然王爺和先帝爺一遍又一遍說過,和他沒有關系。他的本職就是保護王爺的安危,而當時王爺的生命都垂危……
那個很久之前的夢又回來了,晏生離睜眼,只見自己正跪在地上,眼前就是緊緊閉著眼睛的王爺,再看他的手,全都是血,無論怎么在身上擦也擦不干凈。
他只得用沾滿了鮮血的手去托著王爺的頭,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遍,更不知道自己喊得有多響,而王爺一動也不動。明明身上看著沒有傷口,可鮮血卻從來都沒有停下來過,一直流啊流,從溪流變成了小河,又變成了湖泊。
這是他無論如何努力掙扎,也醒不過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