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營帳,淑琳就挽了容琳,“三姐姐,你怎么樣?”
德琳有數,笑,“她能怎么樣?你沒看那酒不過剛沾了沾唇,就有人說‘拙荊不勝酒力’,搶著替她喝了?”
淑琳點頭,“是啊,我看到了,所以才納悶兒,三姐姐也不算喝酒,怎么臉這么紅呢?”看淑琳不無擔心,德琳好笑:容琳是個不喜張揚的,最不愿被人看著,偏偏昊琛在那么多人面前一點兒都不避嫌,就著她的杯把酒喝了,惹得太子問“昊琛,弟妹的酒和你的味道不一樣么”?被人這么打趣,就她那種個性不臉紅才怪!心里明白,嘴里可裝糊涂,“是啊,三妹妹,你臉這么紅……”
容琳用手背貼了自己發燙的臉,遮掩著去駁德琳,“二姐姐,你還別說我!我且問你,太子說要和你們一起回城,你怎么也像紅臉關公似的再三推辭呢?”
德琳鎮定自若,“他是太子,咱們是庶民,怎敢勞動?”
容琳不信,“不過是順路,且是太子誠意相邀……”
“三妹妹,你是醉了!男女有別,今我若與太子同行,彼此縱然象趙匡胤千里送京娘般無私,也怕有心人編造出是非,你別忘了,我是要進宮的!”德琳先的話容琳還都將信將疑,她總覺得太子和二姐姐不像是初次見面,只言片語中像彼此有些淵源,可聽到最后一句,她噤了聲,要進宮的人,最重要的是個“清白”,以二姐姐慮事之細致周全,斷不會授人以柄,自然不會未進宮先和宮中人有了瓜葛……
淑琳是頭一次聽德琳說起要進宮的話,很是吃驚,此前三姨娘說家下有傳聞的時候,她還告誡娘別跟著聽風捉影的,免得大娘聽到了不高興,未料是確有其事,想也不想就脫口道,“二姐姐,你進宮做什么?是選妃么?”容琳從未細想過此事,聽淑琳一問,覺得也有可能,太子和幾位皇子都到了年紀,那么……
看兩位妹妹都盯著她,德琳搖頭,“你們……是女官,做公主們的伴讀,過兩年就出來了!”不愿再細談,德琳轉對淑琳道,“你也別挽著她了,看護衛都怎么看咱們呢?!”進來的時候就覺得他們的眼神兒有異,當時還想他們隨侍太子,什么樣的天姿國色沒見過,怎么還用那么樣看她倆,現在知道應該是四妹的裝束惹的禍,他們只怕是把她當成太監了,容琳明白德琳的意思,輕笑,“二姐姐,四妹妹就算真是你想的那樣,也是個絕色的呢!”
德琳點頭贊同,“是啊!只不過……”笑著不往下說了。
淑琳看她倆都瞄著她說話,卻不告訴她到底在說什么,急了,“你們兩個就氣我!三姐姐,你有姐夫幫著,我不能把你怎么樣了,二姐姐,你要再氣我,我就和表哥先走,把你扔在這里,看你怎么樣才好!”
容琳和德琳一看她要跺腳了,相顧失笑,“了不得了,四妹妹要耍潑了呢!”
德琳看看猶在帳門外的振軒和徐興祖,微微蹙眉,“三妹,那個徐興祖是做什么的?”
容琳也看過去,“只知道是徐侍郎的公子,像是太子身邊的幫閑。”德琳點頭,容琳卻想起什么,叫淑琳,“四妹妹,等過后你囑咐囑咐軒哥,最好少和那個徐興祖來往……”
“怎么了?”淑琳詫異,德琳也看了容琳,容琳似德琳一樣蹙了眉,“倒也沒怎么,只是覺著那個人看著總像心術不正的……”
德琳舒了口氣,“我也這么覺著!還以為是我多心……四丫頭,你切記告訴振軒,那人就算有些虛名在外,也別就把他高看了,凡事心里要有個主意!”
看德琳和容琳都這么說,淑琳也不敢掉以輕心,“我記著,一會兒就告訴表哥!”說完自己先笑了,把德、容兩位笑得發傻,“你魔怔了?”
淑琳俏聲道,“不是,是難得看到兩位姐姐這么如臨大敵的,覺得好笑,那么個只敢用眼角看人的,能有多大的能耐?”
德琳和容琳聽了,互相看看,同時一笑,容琳道,“小心著點兒總不犯大錯!”姊妹三人說笑著往車駕處去了。
昊瑱出帳的時候,一直在嘆笑,昊琛讓他笑得不耐,皺眉道,“誰撓你癢癢肉了?老這么笑?”
昊瑱看看在后頭讓內侍整衣的太子,悄聲對他三哥道,“不是……什么人說什么話我今天算見識了!”昊琛看他,等他說的明白些,昊瑱笑,“老百姓說話叫‘早生貴子’,那文雅點兒的就說‘早得麟兒’,到了這身份高貴的人嘴里,就變成了‘早傳佳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等著你給他打勝仗呢!還有……”
“還有你回去真該把書撿起那么一兩本了!”昊琛沒好氣地攔了他的話。昊瑱一愣,繼而不屑地笑,“三哥,你擔什么心?我不管看不看書,要收拾那么幾個酸文假醋的還是綽綽有……”
“打嘴吧你!”昊琛瞪他,“靠小聰明耍嘴皮子能當得了什么?”
昊瑱聳肩,“管它呢?!只要能讓他閉嘴就好了!”一看昊琛還想說話,趕緊先搶著說,“你倒是一肚子書,不也讓他氣得回去找小嫂子發瘋?三哥,有句話怎么說的?在盜跖面前不可以當君子?反正就是那么個意思!對付徐興祖這種人,就不能跟他講什么仁義禮智信,一棒子打到一邊去,看他還興風作浪!”昊琛看他振振有詞的,懶得再跟他講,一看內侍托了鴿籠跟在身后,就道,“你帶了去找個穩妥的人一路照料!”昊瑱還想聒噪,看太子已大步過來,就笑著領內侍先去了。
長亭古道,秋草瑟瑟,太子元成和威遠將軍相向而立,獵獵長風鼓起他們的襟袍,象兩面風中的旗,元成一臉鄭重地按向昊琛的肩,“珍重!”
昊琛不發一言,單膝下跪,早被元成托住,“走吧!我在這兒目送你們!”昊琛回頭看看還在車駕處拉著手說話的三姊妹,正欲說什么,元成已經漫不經心地道,“兩位尚書小姐你就放心,我自會派人送!”
昊琛一笑,“那就祝太子馬到功成了!”說罷不等元成回應,早接了子安送過來的奔雷,翻身上馬,在馬上對元成拱手道,“太子請回!臣李昊琛告辭!”打馬逕往自己的車駕處去了,剩下元成又嘆又笑,“剛說你無趣,你偏又知趣了!”
又一次在眾人的矚望里登車,容琳未再急著放下簾子,她把頭探到簾外,對著愈來愈小的人影揮手,那般長久而執著地揮著,直似在揮別十五年來的記憶……京城遠了,長亭遠了,德琳、淑琳、振軒和爹娘家人反而近了,近得就像還在身邊……容琳模糊有一種感覺,似乎她只是在自己的庭院里沒有出去,所以才看不到他們,只要邁出腳去,他們就會看過來、圍過來,和從前的每一天、每一刻一樣,她依舊是那個大家族里不露鋒芒卻無人會忽略的三小姐……
“進來吧,仔細風大迷了眼。”身后有人緩緩地開口,象一聲掩不住的嘆息,容琳輕輕側頭,把淚意浸進衣袖,這才退身進車里坐正了,眼還看著車外逐次后移的一棵樹、又一棵樹和那一棵又一棵樹外明凈的天空,遠山像是亙古未移,沉默地看遍南北離人,容琳不知道今日的離去會否在群嵐的心里留下印記……
“別看了,這一路幾乎都是如此,若看膩了就更覺得路長了!”昊琛的語調沒什么起伏,其實已頭痛得不知如何是好,若說悔,他此時真有些后悔坐進車里:看容琳就那么強忍著不掉淚,他竟覺得娶了她離京是宗罪過,和強搶民女沒什么差別了。也怪昊瑱,不是他慫恿著說小嫂子像是氣順了,快順勢再哄勸哄勸,讓她把心里的小疙瘩都解了,他何至于半推半就地上車?他要不上車,就不必看容琳這個樣子,不看容琳這個樣子、他也就不會覺得揪心……可陪她坐著,似乎也勝過留她自己在車里受煎熬吧?“覺著難受就哭一場,再怎么忍著也沒人說你個好!”哄勸?他都不知道這位小姐為什么跟他治氣,要怎么哄呢?
聽到那人像是不耐的口吻,容琳的離愁反被沖淡,哭?在一個不懂得的人面前?他也太看低了她!無言地放下窗上的簾子,廂轎內登時暗下來,容琳的眼一時不適,索性合目,卻聽有人道,“你們姊妹感情倒好!”語中的欣羨讓容琳不由睜眼側目,“怎么知道?”一想也就明白,都追出城來相送,不是情分到了又是什么呢?
卻聽昊琛道,“憑根簪子就能知道是自己的姊妹,可見是極熟悉的了。”
聽他說的是這個,容琳一怔,繼而微笑,“那倒沒有什么。簪子是有暗記的,所以一看就知道。”雖是一晃眼,卻也足夠她認出來。
昊琛挑眉,“哦?”他對暗記不暗記的不在意,只是能讓容琳溫婉地淺笑輕語,這卻是意外所得。
容琳微笑,“那簪子上的天意子念珠是姨娘求來的,共是七顆,聽高僧說隨意佩戴能添福慧,姨娘就又格外齋戒持珠念誦過了,給了我們姊妹每人一顆……”
“那你怎么不戴著?”昊琛看了容琳的頭頂,發上并無簪影。容琳有些局促地移了移身子,“也不是都嵌成簪子,象大姐姐是手串、四妹妹是墜子,七妹的還是長命鎖呢……”
“哦。那你的呢?”
“我的?”容琳像是吃了一驚,猶疑片刻才道,“我的是個鏈子。”頸鏈。昊琛沒想那么多,脫口道,“我看……”
容琳移開眼,勉強道,“金桔收著呢,等得空了找出來你看。”這話原也沒什么,可她閃閃躲躲的反讓昊琛起了疑,目光一閃,看向她立著的領圍,幾可猜到那鏈子應在她頸上掛著……
他了然的笑意讓車里的氣氛忽就曖昧,容琳有所覺,卻因想到的另一件事而顧不得眼下的難堪:“糟了!”她的慌亂影響到昊琛,綺念頓消,沉了聲音傾身,“何事?!”
容琳的眼中全是懊惱,“二姐姐的簪子在太子手里!”光看到他拿,沒看到給,又敘了那么長時間話,只怕都忘了!當時要是自己接過來……內侍是呈給太子的不錯,那么太子看過了自己要過來或是過后提醒二姐姐何至于……
昊琛定定地打量了容琳好一會兒,看不出她有轉移話題的故意,就為她的失措而嘆氣,“你還怕太子會貪了你們的東西?”往日里看這尚書小姐像是胸中頗有丘壑的,不料也會有這慮不開事的時候,別說不是什么奇珍異寶,就算是,太子元成也不會用那些下三濫的招數巧取豪奪,她把太子看成什么人了?
容琳皺眉看了昊琛,無奈,他也算是周到的人了,怎么就想不到這其中的厲害?“我是說千萬別忘了還或是別忘了要!”昊琛還是不大明白,容琳不得不細細解說,“那簪子是二姐姐的,又是那么樣的隨身之物,竟到了別的男子手里,一旦讓外人看到了,讓人怎么想呢?”昊琛懂了,若讓外人看了,確像是男女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委實是大忌了,轉念一想,忽就失笑,這倒是個機緣,不知太子會不會把握……
容琳見他有心笑,不滿,“將軍,你還別不當個事,這樣的東西……”
“她只需說丟了、不知被誰撿了去不就完了?”
容琳嗔他,“才說了那是姨娘念誦過了給我們的!二姐姐要是不珍愛能總戴著?再說她一個官家小姐,丟也丟不到外頭去,怎么就流到外頭了?”
昊琛讓她詰得無語,隨口道,“許是下人們撿到了,拿到……”
“家里人都知道那是我們的,撿了不趕緊送還倒往外傳,不成了家賊了?”昊琛看她板了俏臉、連家里的下人都護著,又是心動又是好笑,“那你說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