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眷們的帳篷里出來,子安有些心神不寧,忽看到昊瑱經過,脫口就喊,“四爺,站一下!”
昊瑱回頭看是他,笑嘻嘻地停下腳,隔了幾步遠覺出那年輕人的不安,納罕,“子安,什么事愁著你了?”
子安幾步來到他跟前兒,心思還在別處,話說得吞吞吐吐:“四爺,有個事兒,你別嫌我多嘴……”
昊瑱“嗐”了一聲:“子安,咱們兄弟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何時學得那么虛頭巴腦的?何事?你說!”
子安小心地措著詞:“夫人……夫人這兩天像是不大對!”
昊瑱一愣:“怎么不對?”
子安困惑地搖頭,“我也說不好!只這兩天看夫人老是欲言又止,象有心事的,前兒個給她送將軍的皮褥,說有事問我,結果等了好一會兒什么也沒說就讓我走了,昨兒個問我兩遍將軍說什么沒有,我問她指什么,她又說沒事了,剛才又是!將軍不是讓我來告訴夫人今兒個要稍晚些啟程、讓她們暫時別出營帳嗎?夫人聽了就鎖眉嘆氣,像是不勝煩憂的樣子,也不知怎么了!”
昊瑱這兩天忙著打前站,沒和大家伙兒在一處,聽了子安說的話,也覺莫名其妙,凝神想了一陣才笑道,“子安,放著現成的人不問,你倒來找我,真真是舍近求遠了!”
子安道,“將軍這兩天都在和六哥議事,廢寢忘食的,我這……”子安為難,他只是“覺著”夫人反常,要是“覺”錯了,不是白讓將軍擔心嗎?再說去問將軍“夫人怎么了”,好像有點兒討打的意思吧?
“誰跟你說將軍?”昊瑱好笑,“我是說青杏和金桔!她們整天和小嫂子在一處,有事沒事問問她們不就清楚了?還用你這么蔫頭耷拉腦的瞎琢磨?”
子安靦腆,“我和金桔姑娘不大熟悉,而且聽說她病剛好,蘇大夫囑咐還要好好調養,不能太勞神……”
“青杏呢?”昊瑱的眸光銳利起來,子安和青杏走得近,他不提她,不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子安的臉果不其然地難看起來,“那位姑娘更勞動不起!人家是菩薩,才不屑和我們這鐵石心腸的打交道!還是別自討沒趣的好!”
昊瑱一聽子安的話大有文章,哪會放過?“子安,你和青杏吵架啦?”
他的興味盎然提醒了子安,想起這位爺是有多愛熱鬧的,暗悔不該露出話風讓他知道,但都說到這般地步了,也圓不過去,只得實話實說,“沒吵!只不過人家說后悔認識了我!”
昊瑱翻眼:這么“絕”的話都說了還不叫吵?“你怎么得罪她了?”
“還不就為那壺茶的事!”子安想起那天昊瑱也在場,倒省了再從頭解說。
昊瑱不意是為這個,匪夷所思:“子安,這么點兒事兒就把你難住了?她挑的不過是你當時疾言厲色加上看著不通人情,你跟她講明白不就好了?”
“有什么好講的?黃毛丫頭不知道輕重濫好心……”
“你還別這么說,子安,”昊瑱難得正經,“她看到的是他們可憐,別的不見得能想到,你想想三哥剛告訴怎么做的時候,咱們不也是贊成的少、覺得狠不下心?結果怎么樣?你聽聽老六講的那些事!裝病、斗毆的都算不上數,整個這一道都在跟他們斗智斗勇了!咱們尚且這樣,青杏她個毛丫頭哪知道這里頭的險惡?”看子安沒什么動靜兒,伸腿踢他,“你倒是聽沒聽著?!”
子安何嘗不知他說的有道理?“四爺,就這么的吧,咱……”
“什么叫‘就這么的吧’?”昊瑱瞪眼,“子安,你可不是一推二五六的人,再說你也沒錯,你細細地把這前因后果破解給青杏聽,我就不信她還不明白!行啦,別磨蹭了,趕緊跟人家姑娘說去!”
子安苦笑,早知道這位爺能窮追不舍,就不該跟他叨咕這事兒!“人家根本不搭理我,你叫我怎么去說?”
昊瑱恍然大悟,合著不是不想說、是沒人聽啊!“那有什么難的?把青杏叫出來……行,我去叫!”
子安一把拖住了他,“爺,您消停會兒!”看昊瑱斜眼瞅他,似不說出個子午卯酉決不罷休的意思,只得老實道,“等她消消氣兒再說吧!眼下是沒工夫說了。將軍讓把人全帶到寬甸子那邊兒,那鴿子籠也讓帶上,套兔子的那幾個要是空手回來,就得用上這飛云和流墨了!”
昊瑱笑,“我說三哥怎么不讓小嫂子出來!”搭了子安的肩膊一同走著,嘴里還問:“我這兩天劃的道怎么樣?”
子安真心道,“沒得說!咱們兄弟里好些個都沒看出咱是圍著這草甸子轉了一大圈兒!”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來,“奇了,四爺!你說咱們沒看出來,夫人剛剛兒可是問我‘怎么象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昊瑱不大信,“怎么可能?!”
子安站下了,“四爺,這可是我親耳聽見的!不信你去問!”
昊瑱拽了他走,“這有什么信不信的?小嫂子幸許只是隨口一問!你怎么說?”
“我說這荒原看著是差不多的!”
“然后呢?”
“然后夫人就沒說什么。”
“這不就完了?小嫂子定是看著景致沒什么變化才以為還在原來的地方!”
昊瑱輕易找到理由,子安也希望夫人確如他所說只是隨口一問,可越這么想越覺得沒什么把握,夫人當時看著他的眼神兒奇怪得緊,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像是很灰心,莫不是她也像青杏丫頭一樣覺得他們……“四爺,你說將軍的安排夫人知不知道?”
昊瑱伸手敲了他頭一記,“你說知不知道?他的想法連咱們都不見得全告訴,又怎么會去跟小嫂子說、讓她跟著擔驚受怕的?”
“那夫人要是也誤會了……”
昊瑱愣了,說起來,這種可能不是沒有!“這兩天小嫂子和將軍說話不說?”
昊瑱突然的嚴肅讓子安繃緊了神經,“說,很少,將軍忙,抽空兒看看夫人,三言兩語的就走了!”
“小嫂子……搭理他嗎?”想不出合適的詞,索性套用子安說青杏的話。
“搭理!”子安回得痛快。
“看著……沒什么別扭?”昊瑱也不知道該如何問起,子安認真想了好一陣,“沒有!哦,夫人還給將軍系披風繩兒來著!” 系披風繩兒?昊瑱在腦子里過了過那幅畫面,是三哥俯下身子還是小嫂子略踮著點兒腳?“行了,子安,天下太平,走吧!”
看青杏挑簾進來了,金桔放下手里正補的袍子迎上去,“看到什么了?”
張嫂和李嫂也跟著催問:“是啊,都看到什么了?快說說!”一早跟伙頭軍分飯的時候聽幾個兵士說什么總算熬到頭的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回來問小姐,小姐也是茫然。
青杏一臉惶急,顧不上眾人的問話直奔容琳,直想去拽那停下針線抬眼看她的人:“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外邊除了咱們這一座營帳,別的全拆了,車馬少了一大面、人也都沒了!”
容琳乍見她的驚慌還凝神,待聽到末一句就輕笑:“你怎么還怕被扔在這兒?”
金桔她們也都笑了,張嫂打趣道,“你個小丫頭沒人稀得要倒備不住,象……李嫂,你們李大哥哪舍得扔下她?”比量了比量,還是不敢拿小姐玩笑,話臨出口硬生生換成了李嫂。李嫂聽她取笑,張嘴要反譏,一看金桔和張嫂都望著小姐笑,這才會過意,只得罷了,坐回去接著手里的活計——兵士們的衣服都是大窟窿小眼子的了,要縫補起來倒比繡花容易得多,連青杏都能插上手,只是賀達那件被她們留給容琳了,金桔說得好:“小姐,賀參將這件要叫我們縫完就該成百衲衣了,穿上它再拿根棍子就能唱蓮花落,還是您來吧!”容琳這兩天閑下來就在拾掇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小針細線的一路補綴著,倒也有好處,至少能讓心靜一靜……
看小姐自顧低頭、眾人也都不以為意,青杏也覺得是大驚小怪了,邊坐下邊辯解,“不是啊,小姐,是冷不丁看到四下里一個人都沒了,這么大的地方就剩咱們幾個,它嚇人啊!要是再出來個狼什么的……”
話未落音,猛聽一聲痛呼,李嫂罵,“青杏,你要爛嘴了!青天白日的,你說點兒什么不好?你看你給我嚇得!”她伸著手舉給青杏看,剛扎的地方滲出血珠兒,青杏不看,裝傻,“你嚇著了是你膽子小,賴我干什么呢?”
金桔趕緊幫李嫂把血擦掉,讓她放嘴里吮一吮,這邊兒責道:“青杏,你這兩天是要瘋了,得著誰嗆誰!”
張嫂湊趣道:“她是要把在子安那受的氣全撒到咱們身上呢!”
青杏原是鬧著玩兒,等聽到“子安”兩個字可就真惱了,“呼”一聲就起身往外走,金桔趕著對張嫂、李嫂擺手,示意她們別再加杠,嘴里喊著:“青杏,你干什么去?仔細外頭有狼!快回來!”
青杏氣咻咻地回道:“我去喂狼去!”說著人到了帳外。金桔一看沒叫回來倒把人氣跑了,回身對容琳叫苦:“小姐,你看青杏……”
容琳不抬頭,輕嘆一聲道:“由她去吧,轉一轉散散心就回來了!”青杏后來要挑的恐怕不止是子安,只是礙著她這個小姐的情面,不敢說的太多罷了!真要讓她暢所欲言的話,她要說的怕和蘇大夫不差上下!老話說“兔死狐悲”、“感同身受”,青杏和蘇大夫許都是因當過“人犯”或正在當“人犯”而格外介意將軍的所作所為,他們哪知道將軍也是有難處的?……可將軍難的是什么呢?若看那些人的來歷,確該嚴刑峻法的,可那些人已然俯首帖耳了,還用得著……
“小姐,你在沒在聽?”看小姐自顧皺眉嘆氣,金桔提高了聲音,容琳掩飾地用指尖理著眉頭,笑道:“我在想別的。你們說什么了?”
李嫂和張嫂互相看看,陪笑道:“我們想問鎖著的都是些什么人?看著倒是怪可憐的……”
容琳對自己苦笑,這李嫂和張嫂也是會看臉色的,怎么問的話也讓她不待見?“李強和張勇沒告訴你們么?”聽小姐的聲音象帶著嫌惡,李嫂一縮脖兒,低頭做活兒了,愛說話的張嫂沒聽出輕重,笑道:“告訴了!先把我嚇得什么似的!心道咱們這不是和豺狼虎豹走到一道兒上了嗎?結果這兩天品一品,他們也沒什么可怕的,以往就算三頭六臂,現在也讓將軍的人管制得服服帖帖的,叫往東不敢往西……”
“那你還想問什么呢?”容琳含笑,張嫂一聽那冷冷的聲音,這才知道小姐是不高興了,想要往回收,哪還來得及?只得硬著頭皮吶吶道,“也不想問什么,就是,那個,小姐,論理不該我們說的,那個,”一咬牙,索性直說了:“將軍對他們能不能好些?”
容琳只覺得一口氣堵到胸口,噎得眼淚差點兒沖出來,硬壓著,還是笑道,“將軍對他們怎么不好了呢?”
張嫂覷著容琳的臉,看不出小姐打的什么主意,反不知該說不該說了,金桔急了,輕聲道,“張嫂,你都說這么些了,還差什么?你這么說一半掖一半的、你想慪著咱們小姐?”她這幾日精神不大好,外頭這些事都沒上心,偶爾聽青杏說個一星半點兒,還以為是她在和子安斗氣在特意添油加醋,哪想到小姐已經煩心成這樣?
讓金桔說了,張嫂也不顧忌了,“小姐,現在都什么天了?那些人全穿的單衣,您看咱補的這些衣服不成樣、他們身上的連這樣還沒有!那鞋……那鞋還有幾個人的能掛住腳?再說吃的,全是雜合面的干糧,一人就這么一塊兒,還不知夠不夠一頓的,還有……”
“好了,張嫂,我知道了,”容琳打斷,每個人都在說那些人有多慘,她知道,她看見了,將軍更該知道、更早看見了,她信他是另有打算,是以她每天也都在等著看他的對策,只是,一直沒看到……她知道她是女流之輩,不該干涉男人的決斷,只是再……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青杏的岔聲語言難表地一路從帳外喊了進來,帳里的人早被她的喊聲嚇忘了在說什么,只顧往帳口擁去,容琳推開眾人,一把接住像是跌進來的人,“青杏,何事?”青杏的眼淚象斷了線,“將軍、將軍要殺他們!”
下一瞬,“小姐!”“小姐!”青杏顧不得擦淚,返身去追容琳,金桔匆忙道:“張嫂,你們快去找李大哥、張大哥!”說罷也緊跟著去攆小姐,張嫂和李嫂一拍巴掌,“這真是造孽哦!”跌跌撞撞地象丟了魂兒似的去找人了……
地軟草長,容琳覺得每一步都象踩在虛空里,兩個丫頭扶著她,她依舊覺得借不上力,只是心里像有火在烤,無數的話都想掙出喉嚨,她緊緊地閉著嘴,聽著青杏邊哭邊說,“……過了那個草坡,就在那邊,將軍讓人把□□全都準備好了,把那些人圈在中間……”
容琳不用聽了,她已經看見了……荒漠的草原里,數百人也只是不起眼的一小簇而已……隨著風,威遠將軍、李昊琛、她的夫君,肅殺的聲音正清晰地傳來,“……你們,能快過我們手里的箭嗎?!”
容琳不敢再聽、也不能再想,閉了眼,用她平生最大的聲音喊出:“將軍——”
她已用了最大的聲氣,那一聲喊卻沒有她想要的振聾發聵,在風中顫抖著,聽起來就象她自己的悲鳴……然而也是奇跡吧,竟有人聽到了,然后象在一瞬間,那些人——人犯、兵士包括賀達、昊瑱全都不約而同地望過來……昊瑱看著是想要奔過來,卻被李昊琛一把扣住,他的關切和李昊琛的面無表情同時映入眼簾,容琳,一干人印象中嫻雅端莊、柔和有禮的將軍夫人忽然就鎮定下來,她淡定地站在眾人的視線里,隔著人群望著不辨喜怒的李昊琛,似渾然未覺在天地蒼涼、荒野長風中她的出現有多突兀,金桔和青杏沒有她的從容,眾目睽睽讓兩個丫頭惶惑,青杏不知何時止了淚,怯怯地去拽容琳的衣袖,“小姐,咱們回去吧!”
容琳淡笑,走到這兒才想到要回去未免太晚了些,何況既要回去她又何必出來?!輕聲吩咐自己的丫頭:“在這兒等著!”容琳舉步,所有的人、聲她都不看不聽,她只看到獨自站在人群前面的李昊琛!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容琳蹲身、萬福、直腰、開口,語聲清晰:“將軍,他們罪不至死!”
李昊琛挺立如昔、語聲冷肅,“然后呢?”容琳看著他,“沒有了。”李昊琛意外,“沒有了?”容琳不語,李昊琛在審視中看到她的坦然,神情不易察覺地松動,“你來,就為了說這一句?”容琳輕聲,“這一句對將軍已經足夠!”李昊琛打量她,不動聲色,容琳不讓自己垂眸,只在心里嘆氣,她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毫無預警地,李昊琛笑了,乍然的笑容宛如容琳的出現,下一瞬,他的披風又覆到了容琳身上,“自己系上吧!”他漫不經心,目中的神采卻是不加掩飾的溫暖,用眼神兒警告容琳不要試圖離開,他轉身,重對著那些在原野罡風中瑟縮的人,“剛剛的話,你們聽見了!罪、不、至、死!”他一字一頓地重復,“你們本來罪不至死,但就是要不識時務、把活路變成死路,我也悉聽尊便!”他的利眸一一掃過眼前的人,被看到的無不低頭躲閃,“剛才的箭術,誰還要再看?”他忽然就和藹了,甚至象帶著笑,有幾個兵士有意無意地把箭筒弓弦擺弄出聲,披枷戴鎖的那些人聽了頭就埋得更低,李昊琛掃視了一圈兒,語聲一變,“不看也好!都記在心里就成!記著,兩腿再快,快不過我們的羽箭!還有一句,你們的畫像我已傳遍沿路州府,若有異動,海捕文書即可簽發,勸各位要有二心的話一定要避開官道,就算困死在荒原野山,也勝過極刑處死、株連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