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擔心的風雪并未在旅途中降下來,昊琛把容琳從自己膝頭扶起、告訴她下雪了的時候,車駕已在平盧的地界兒。容琳還有些睡眼朦朧,微闔了眼偎在昊琛懷里,語聲迷蒙:“下得大嗎?”
昊琛把下巴擱在她頭頂,看著車窗外陰霾的天色道:“細絲雪,下不長久。”容琳便不睜眼、也不言語了。昊琛看她還要睡,也疼惜她連日辛苦,卻不得不把她扶坐起來,哄勸著:“醒醒吧,快到了!”
這一句賽過靈丹妙藥,前一瞬還像慵懶的貓蜷縮在人懷里的容琳眨眼間就坐直了身子,困意頓消:“到了?”
昊琛不喜地看看她的正襟危坐,一伸手又把她攬回自己身上靠著:“還沒到,快了,已過了軍營了。”他的夫人害羞得緊,不過親了她一回,就把他看得登徒子似的,老是避之惟恐不及的,費一番心思把她圈到身邊,那眼神兒也是警覺的,似乎隨時隨地都準備離他遠遠兒的,昊琛被逼無奈,只得發狠:“你再不叫我親我就不親!”她這才不那么戒備了,把個李昊琛慪得險些吐血,好在再三哄勸著說靠在他身上不會累、他保證不冒犯她,容琳這才半推半就的那么著了……早知道錯過洞房花燭會憑空生出這么些枝節,當初說什么也不會意氣用事呆在東宮不回新房,現在倒好,順理成章的事竟要使出坑蒙拐騙的招數、還不見得奏效,真是自作孽、不得活,要再不讓他抱抱她、摟摟她,那他真該先給自己一頓軍棍了!
“那些人……送去了?”昊琛說過要先把人犯送到軍營再回家,她睡得竟那般熟,毫無察覺。昊琛道,“賀達和子安他們帶過去了!”
“他們、不跟咱們回去?”一路走到現在,感覺里,賀達和子安也象家人了,乍聽他們不再同行,容琳若有所失。聽出她的忐忑,昊琛故作不悅,“怎么,我陪著你還嫌不夠?”人都說近鄉情怯,他的夫人怕是近家心虛,即將面對的陌生家園多少也讓她無措吧,盡管他不以為她會怕。知道昊琛是戲謔,容琳倚在他身上輕笑,“你不用跟去?”
“有賀達和子安盡夠了!我只需把下面的大事辦好就成!”
聽他的口氣是在等她追問,容琳微笑,不讓他失望,“敢問是什么大事?”
昊琛手臂上加了點兒力道,箍著容琳讓她動不得,“這大事么,就是先護送夫人到家、再盡為人夫的綱常倫理。”這話本普通,架不住昊琛刻意膩著聲音說得含混,聽著便是昭然若揭的曖昧了,容琳聽得身子一僵,接著就不顧一切要掙脫,哪里還能夠!昊琛猶嫌不足,硬把容琳的臉掰過來對著:“容琳,你臉怎么那么紅?不舒服么?”說著,祿山之爪便要往她臉上落,容琳羞惱交加,面皮紅得象要漲開了,眼神兒卻一肅,看了他身后的車門,“誰在外頭?”
看她滿面疑慮,昊琛不疑有他,轉了頭去看車門,卻是關的好好兒的,也沒聽到別的聲音,醒悟是容琳使的脫身之計,不由好笑:他一個慣給別人布陣的今朝竟被一個女子算計了!回過臉來就帶笑威脅:“你……”未及說完,他自己也面容一整,側耳傾聽……
由遠而近的蹄聲到了他們車外就停下來了,昊瑱在喊“三哥”,昊琛無奈,對著容琳搖頭嘆氣:“幫你的人還真多!”容琳也料不到有如此巧合,失笑,昊琛貪戀地看了她嬌艷的笑靨,咬牙切齒:“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時候!”出其不意地很快在容琳臉上啄了一下,這才把車門開了個縫兒:“何事?”
昊瑱下了馬,跟在外頭走著,“咱們奔哪個門進?”
被昊琛寬寬的肩背擋著,容琳看不到那兩兄弟的表情,只聽昊琛頓了一下才道:“正門!”昊瑱也像是頓了一下,才又問:“那我先去通報一聲?”
“不必。該看到的不去告訴也能看到!”
“家里呢?”
“打發人告訴沐云一聲兒,讓把火盆什么的先都生好火!四娘那兒……”
“我娘那兒就不用操心了,沐云知道了她也就知道了。好了,我去帶路!”昊瑱也不廢話,說完就上馬走了。
昊琛關了車門,看了容琳笑:“冷了吧?”車門一開,風便灌進來,車里的那點兒熱乎氣兒所剩無幾,容琳把自己的鶴氅往昊琛身上搭了搭,狀若不經心:“家里不知咱們今兒個到?”
昊琛把鶴氅又嚴嚴實實裹回她身上,“從京里走的時候報了個訊。路途的時間難算,怕沒人能掐準。”容琳看他一眼,輕輕垂下眼簾:昊琛的理由太也牽強,若想讓家里知道,離家十里八里的時候現打發人告訴也來得及……忽然想起剛上路時昊琛提到的幾句,再看他此時并無要到家了的喜氣,容琳約略明白,家,確切說是李節度使在外城的家,對昊琛而言,不會比驛館客舍更親切吧!聽他和昊瑱的對話,他們所指的家可能僅限于他們的居處……“將軍剛才說正門……”
“哦,”昊琛也知道還有許多的事該給容琳交代,“平素我們只從自己的院落進出……這一次不同,你進李家的門,理該從大門入。”他說得不詳細,容琳也不問,他是要以此告訴別人這是他的妻、要別人都看重的吧!
看她淡淡一笑便不說什么了,昊琛攬了她的肩,“我在!”
容琳輕笑了,“你都不用回軍營復命的嗎?”
昊琛睥睨道:“我是將軍,還需向誰復命?”軍營里的事,容琳不大明白,既他說不用,那就是不用了,還要說話,卻聽車外馭手們一個一個地“吁——”成一片,昊琛道:“到了!”
搭著昊琛的胳臂下了車,容琳舉目一望,暗暗吃驚,雖早有準備,還是未料到門前會冷清至此:從站的地方看,將軍家的宅邸也頗為廣闊,只是路上無人走動也就罷了,門房里也不見什么人氣兒,兩三個仆役在門前閑坐,看到車駕停下了,才懶洋洋地去推開高大的黑門,看到昊瑱也只是不熱絡地躬身:“四爺!”倒是看到昊琛和容琳上臺階才恭敬了些,“見過三爺!見過……三少夫人!”
容琳頷首微笑,再抬眼,看到門里一個年輕姑娘正領著七、八個小廝、丫鬟的急急過來,看到一行人進門,她在幾步外就站住了,帶著眾人行禮:“見過將軍、四爺、少夫人!”
容琳看向昊琛,卻聽昊瑱笑道,“沐云,我們回來你不高興嗎?看你那臉……”
被叫做“沐云”的年輕姑娘聞聲抬頭,迅速往昊琚容琳這邊兒溜了一眼才道:“四爺,半年不見您也沒什么長進,還是……”
“行了,沐云,他有沒有長進你們過后再說,現在……”昊琛笑著打斷。
“是,將軍!”沐云想是熟知昊琛的,聽了半句就知他的意思,面朝著容琳,又施了一禮才道:“少夫人,我是沐云,請和將軍隨我來!”容琳對這颯爽健美的姑娘頗有好感,微笑還禮:“我聽將軍和老四說過你!有勞了!”
沐云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但笑不語的兩兄弟,微微一頷首,轉身在前面帶路,昊瑱和她走到一起,依稀的對話傳到容琳耳里:“……見過我姐姐了么?”“見了,好著呢……”“……”“那是太子的東宮,哪能說去就去……”“……千金還是小少爺?”“我們走時還沒生呢,誰知道?”
容琳悄悄側目去看牽著自己手的人,卻見他只是淡淡笑著……
通往別院的路似是不常有人走動,極薄的雪層下能看到依稀的苔痕,沐云轉過頭叮嚀:“將軍,看著點兒腳下……”昊瑱不知說了句什么,她便很快地看了容琳,又看了她被昊琛挽扶著的肘臂,沒說什么就轉回頭去繼續帶路了,青杏在身后小聲嘀咕,“金桔姐姐,這兒的人好像都是淡淡的……”金桔“嘖”了一聲,她就沒再往下說。
昊琛聽得分明,輕聲對容琳道:“沐云和你初見,不大抹得開,熟慣些就好了,別的人……”他的眼光從別處收回來,容琳已看到遠遠的廊下、屋后有零星的人影,似在對他們這一行人指指點點,“你只需認得他們幾個就行,”他指了指沐云帶出來的幾個小廝、丫鬟,“他們是咱們家里的,”看容琳的臉色不大對,撫慰道:“記不得也沒有什么,你只需記得沐云,有事找她就行了!”
容琳淺笑點頭,掩去了詫異,將軍所指的“家”果真只是他自己的、頂多包括了昊瑱的,那么和別的人——記得昊琛說是和大娘、兄嫂同住的,那么和他們要如何相處呢?看昊琛說起來時的冷漠,不會是……相對如陌路?
她自顧想得出神,昊琛早握了她的手,“別想了!別的人都不必放在心上,凡事有我呢!”他這么一說,容琳還真就安下心,看一眼前頭笑語晏晏的昊瑱和沐云,不覺也帶了笑意,“沐云和你們的感情很好呢!”
昊琛仔細打量打量她,沒看出什么不妥,這才笑道:“這話讓你說的——光要聽你說的可活像是個……”容琳一聽那笑謔的口氣,就知他要說什么,含嗔地用眼角“捎”著他,看他怎么說出來,昊琛一見她那嬌嗔的模樣,哪還能真說醋壇子的話,早含著笑裝無辜了,“你做什么瞪眼?我說你是個明察秋毫、細致入微的,還有什么不對么?”這下子容琳可認也不是、駁也不是了,只得別過頭,假作未聽地以眼看了院中幾棵高大筆直的古樹道,“將軍,那是什么?”昊琛所居的院落要怎么說呢……連容琳這樣一個素喜簡約的看了都覺得未免粗陋!花草一概是沒有的,更休說亭臺水榭了,就那么寬寬敞敞的一片空地,靠院墻的一面幾棵快掉光了葉子的大樹:也幸得有那么幾棵樹,有那么幾片稀稀拉拉的黃色葉子,不然這竟不像居處、倒活脫是校場了!
昊琛隨她的眼色看了看道,“銀杏,也有叫公孫樹的,”說罷低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這兒怪寒酸了些?”
容琳瞅了他一眼道,“可比露營的地方強了千倍萬倍呢,又有正房又有小樓的!”
昊琛聽她這么說,先是一愣,繼而就笑開了,嘆,“容琳,怎么我說點兒什么你都要擰著想呢?”容琳乜著他,不答腔,他不是怕她貪圖安逸么?她可是連風餐露宿都沒有抱怨過的!
昊琛看著那人一臉的不服氣,更好笑了,“我是說別看現在是這樣子,再往下這里就不會是如此了!”容琳想了想,還是不懂,“將軍的意思是……”
昊琛柔聲,“以往我不大在家里住,隨便有個地方睡、有這個院子和昊瑱練功用就行了,現在你來了,自不會讓你每天出了房門就看這幾棵孤零零的樹……”
“將軍,”容琳低叫,她是為了岔開昊琛的打趣才問到樹的事,委實沒有別的用意!“你以往什么樣子還什么樣子好了,容琳……”
“容琳,”昊琛微笑,“你說的恰是我想說的!我是沒法子讓你以前什么樣子以后還什么樣子,只是我會盡力讓你要改要變的地方少一些……現在不行了,等明年開春,我找人來栽些花木,二哥給預備的梔子、合歡的種子,試試看能不能栽得活,還有……”
還有什么昊琛沒來得及說,昊瑱站在屋門口催人了,“三哥、小嫂子,你們倒是緊著溜兒的啊!沐云還給你們掀著簾子呢!”
金桔聞言輕輕叫了青杏一聲,青杏就上來扶了容琳,金桔先從側面上了臺階,伸手去接沐云的差,沐云客氣,沒撒手:“我來吧,姑娘,你去服侍少夫人吧!”
金桔笑道,“姐姐,我們這初來乍到的,都是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服侍呢?還是您先引著,把將軍和我們小姐讓進屋坐下再說吧,您看可好?”聽她這么說了,沐云不勉強,道一聲“偏勞”便把綿門簾子交給金桔,她自進去擺布座處了。
有了院中的印象,再進屋,看只是簡單的桌椅箱柜沿墻擺放,容琳也不覺有何不妥了,反覺得是一種通透豁朗,更難得的是雖房高屋闊,卻毫無空曠森冷之感,待看到屋角燒得通紅的火盆,心道“難怪”,便感激地對沐云笑了笑,沐云看她笑,正要開口,卻聽有人打了個噴嚏,“這什么味兒?熏死人了!”容琳和沐云聞聲望去,剛進門的昊瑱五官都快皺到一起了!
沐云變臉,還沒等說話,青杏笑起來,“四公子,這是熏的玫瑰香,您怎么象聞了毒藥似的!不過這香是怪濃了些,誰這么糟蹋東西?”邊說邊四下里找著香爐。金桔聽她這么說,恨不能上前把她嘴捂上:這屋里她們都是頭一次進,熏香的除了叫沐云的姑娘還能有誰?明眼的誰都能看出那是個主事的,偏偏青杏瞎目糊眼的不要緊,膽子還大,拿起話來就說,她這么一嚷嚷,就不怕人家面上下不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