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胡說什么?”突然看到容琳俏皮地對了他,昊琛險些口吃起來,他的夫人在胡思亂想什么?那些女人確非善類,可好賴都是大家子里的,哪會粗鄙到這個份兒上?
容琳笑看著他的啼笑皆非,眼里明白寫著“這不就結了”,嘴里卻細聲細氣地道,“若只是講講說說,容琳的拙嘴笨舌好像還能應付一陣子……”她的態度謙遜無比,昊琛卻一下就想到被她氣得跳腳的過往,登時放了心,瞪了她一眼道,“那你見風使舵去吧!”說時放了手,卻又囑咐金桔:“你機靈點兒,我就在這兒候著,你嗓門兒略大些我就能聽著!”
聽他又有些猶豫了,容琳的笑意溢出唇角,微一低頭掩了,移步進屋,心里,卻在輕輕嘆氣,她,不想進這間屋子、不想去看那些不曾謀面已讓她感覺到敵意的人,從未像此刻這般希望嫁的只是李昊琛,而不是李節度使的公子……
“三少夫人,這邊兒!”秀兒從內室出來招呼,殷勤地打起了藍靛色的門簾,有珠翠的頭影很快在簾子邊兒一閃又縮回去了,容琳微微一笑,略加快了點兒腳步穿過堂屋,金桔在后頭亦步亦趨,臉兒繃得緊緊的,秀兒詫異地看看她懷里抱著的拜毯,沒說什么,向屋里炕上通報,“夫人,三少夫人來了!”
許是外頭飄雪天陰,槅扇又沒掀起來,屋里有些暗,容琳只去看了炕上斜倚著的人,微微吃了一驚,暗里揣測過昊琛這位大娘不會太年輕,卻未料到已是這般了,與娘和姨娘比,直可以說是蒼老,紫不紫、黑不黑的衣物看了就讓人心往下沉,發已灰白,隨意挽了個髻,卻前后都插了簪釵,兩眼已松弛下耷,只是有高高的顴骨擋著,才沒有更往下,眉卻濃,擰在一處,看著瘦削不起眼兒的人便平添了凌厲之氣。現下她便挾了那份兒凌厲逼視著容琳,目中說不出是嫌惡還是挑剔,容琳眉目平和,恭順地任她和屋里炕上、地下坐著的人打量著,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理了衫袖,蹲身行禮:“媳婦容琳前來給娘……”
“我當不起!”斜倚著的人象被針扎了,身子沒動,頭卻使勁兒一擺,似有莫大憤怒,容琳禮沒行完,就那么被打斷,有些發怔,炕邊兒坐著的一個穿橘色冬衣的麗人“嗤”的一聲輕笑起來,被坐在對面椅上著墨綠裙裳的女子瞅了一眼,有些訕訕地止住了,卻聽炕上的人一聲冷笑,“季蘭,你這時候不用拿出大嫂的派頭,早這么體恤就不會和妙瑩三天兩頭不可開交了!”
椅上的女子受了這搶白,面上頓時紅成一片,像要辯解什么卻在對上那位大娘的眼光時勇氣全消,只垂了頭去掩難堪,橘衣女子見此則以眼角睨了她,若有得意之色,卻聽炕上人毫不留情道,“妙瑩,你也是個小肚雞腸的,巴不得所有人都在你跟前出乖露丑,你這心眼……”
“娘——”,那人還要數落,卻被坐在炕梢一個眉眼酷似她的年輕女子打斷,“您說完了大媳婦又說二媳婦,莫不是看到有三媳婦了,就新的香、舊的臭了?”
“去一邊兒去!”原本斜倚著的人——平盧節度使李守忠的發妻、名正言順的節度使夫人常氏聽到自己女兒說的話就坐正了身子,那么利索地盤膝端坐使容琳確認她的頭疼只是托詞,“姑奶奶你回來是客,別多嘴多舌的招人煩!”話是這么說,她看著女兒的眼神卻讓容琳心頭一酸,直想起她歸寧時爹娘家人是如何看著她的……常氏卻無心讓她追思,轉向她時的眼里又是只有嚴厲,“三媳婦,我不是昊琛的娘,更不是你的娘!你不用有口無心地這么叫我!聽著就假的慌!這些假仁假義的虛禮我也不稀罕!不過你也別覺著我什么不挑你就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既然進了我們李家的門兒,就把你官家小姐的身份放下,該有的禮數別等著我教你!”
常氏劈頭蓋臉的這么一通早聽呆了一個人,金桔覺著一口氣憋在喉嚨處,上不去、下不來,只在心里罵這哪來的老刁婆,既說不稀罕虛禮,何必硬要小姐來敬茶?還煞費苦心把她們姑爺攔在外頭,不就是成心要難為小姐嗎?她們小姐哪點兒對不住她、她擺出這么一副晚娘嘴臉?她怎么不稱上二兩棉花去紡一紡(訪一訪),她們小姐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金桔上前,預備攙了容琳走,卻被她的
容琳不引人注意地吸了口氣,面上又是若有若無的淡然笑意,微微屈身行禮,“是,容琳謹尊教誨!”微微側首,對了門邊的秀兒,“茶!”
秀兒微張了嘴,在門邊發愣,被炕邊兒的妙瑩掐了一把,才如夢方醒,“氨了一聲慌忙沖外喊道:“茶,茶哪?”有人答應著“來了、來了”,然后一通忙亂,半晌才見一個托盤遞到秀兒手里,秀兒端了送到容琳面前,狀似無意地以身子擋了別人的視線,以細弱蚊蚋的聲音道:“燙!”容琳一愣,隨即明白了,感激地一笑,沒端蓋碗而是整個兒去接她手里的托盤,秀兒也一愣,隨即也明白,舒口氣讓她接了,垂首退到一旁,不看妙瑩像要剜掉她一塊兒肉似的眼神兒。
金桔這時也悟出剛剛兒出門沐云為什么追出來送拜毯,說興許用得上,合著夫人這里是打算讓她們小姐直接跪在青磨石地上!忍著氣,金桔目測了一下,把拜毯鋪到炕前地上,扶著容琳跪下才放手到一旁侍立,只聽有人輕嗤道,“真嬌弱,這么跪一跪哪就跪壞了?還用巴巴的從家里帶個鋪墊來?”容琳只做未聽,雙手托起漆盤,筆直向前舉到與眉齊高:“媳婦容琳請婆婆用茶!”
無人應聲。常氏扭臉對著妙瑩,“你有話大聲說,嘀咕些什么誰能聽到?”
妙瑩嬌笑,“您老人家耳聰目明,什么能躲過您去?我是說丫頭們也太疏懶了,今兒個三少夫人進門,連個鋪墊的都沒想著要備下,這么個花骨朵似的人就讓往硬地上跪,若讓三爺看到了,還不心疼死了?!”
容琳托盤未動,只斂眉淺笑,好個善解人意的二少夫人,屋中不知有幾個丫鬟在?不過就算沒有在的,她們也很快就會知道因為三少夫人而攤上了不是吧?尤其那后一句,真是輕描淡寫已入木三分,足以讓近似于寡居的人恨她輕狂了!
她猶在喟嘆,常氏已果不其然的變聲,“心疼?不過是跪地敬個茶就心疼?那也太把自個兒看得嬌貴!我這婆婆通情達理,不過讓你們顧個大面兒,若遇上那讓媳婦給婆婆暖腳、倒夜壺的人家,你們還上吊抹脖子不成?既這么著,三媳婦……”
“媳婦容琳給婆婆敬茶!”容琳舉案齊眉,聲音如舊。娘真有先見之明啊,出嫁前夜專門說到別小瞧了這敬茶,說順當的不過是一跪一起,不順當的則會有諸多花樣,娘當時還笑著說大戶人家不會用那些下作的手段,告訴她不過是讓她當個故事聽了知道這世間什么事都有,卻也幸好聽了那些故事,不然她還真不知該如何進退了!先前得了秀兒的提示沒失手潑了茶,此時要如何呢?看她們的意思,似乎還要讓她這么擎著……容琳垂了眸,暗自思量,余光里感覺到大少夫人季蘭不安地動了動,似要起身,她,敢違逆常氏么?容琳多少有些好奇,這邊還在等著看她會如何,卻聽炕梢上坐著的二姑奶奶先出聲了,“娘,人家在給您敬茶……”
“姑奶奶,我剛說了你是客!”常氏應聲對了自己的女兒,“再說她那么大個人跪在那兒,我能看不到、還用你來報訊?”話雖如此,兩手可還放在腿上,顯是并無打算去接——容琳也不需她去接了!
在一屋子人驚異、驚懼的眼光里,容琳婷婷起身,細步走到炕邊兒、穩步踩上炕前的腳踏,端端正正地把托盤擺到常氏面前,“婆婆,請用茶!”
常氏雖坐在炕上,可容琳本就不矮、人又站在腳踏上,常氏不得不仰面才能看了她,急怒交加:“你、你,誰讓你起來的?”
金桔見小姐如此,直要拍巴掌叫好了,凜凜地掃了屋里人一圈兒,似在下戰帖,那意思是管你什么夫人、奶奶還是丫頭的,誰再敢刁難她們小姐就試試看!那一刻的金桔實在是威風至極,只是實在沒人顧得看她,一眾人都被容琳的舉動驚住了,容琳卻若無其事,“婆婆,我要不起來,這茶也到不了您手里,炕上炕下隔得那么遠,總不能讓您屈尊下炕去接,那樣的話可就是我們做小輩的太目無尊長了!”說罷溫婉可人地道:“婆婆請用!”人退下了腳踏,在炕邊兒垂手侍立,禮數周到得無可挑剔。
常氏一口氣好容易喘上來,大瞪的眼還沒完全恢復原狀,再開口有些聲嘶力竭,“我問你誰讓你起來的?”真是反了天了,她在這家里幾十年,還是頭一回遇到敢在她面前任意妄為的!這媳婦表面看著服服帖帖,卻竟然是個笑里藏奸、腦后長反骨的!她要不壓服了她,她這一輩子要的強豈不全成了說嘴的了?!
“婆婆,我自己起來的,”容琳笑顏無辜,“媳婦敬茶總要敬到婆婆手里,婆婆拿取不便,媳婦理該體諒,想法子變通,一味拘泥偏跪著不起來,看著是恭敬守禮,其實倒容易讓人誤會成是新婦進門即被責罰、成心讓她那么跪著,好像夫家是多嚴苛的似的,這么一來就在無形中把當婆婆的陷入不慈不厚的境地,損了婆婆的名聲,那就不是孝道該有的,媳婦……”
容琳不急不慌,娓娓道來,常氏哪還能聽下去?紫漲了一張老臉,負氣道:“你不用給我灌迷湯!我就讓你跪著還有何不可么?”
“娘——”二姑奶奶坐不住了,原以為沒有昊琛在跟前兒,杜容琳一個剛過門兒的尚書小姐面軟眼低,能神氣到哪兒去?想不到她伶牙俐齒,顯見不是個好惹的,若逼急了她,再叫進昊璀…以后她這娘家只怕不能想回就回了!心里想著,人就往前靠了靠,拉了常氏的手,想勸說著息事寧人。
可惜她是這么想,有人卻不甘心,妙瑩心里罵這二姑奶奶是扶不起來的阿斗,面上早笑開了,“夫人您說哪的話?別說三弟妹是新來的,”刻意矜持疏淡地瞥一眼容琳,才又續道,“就是我和大嫂進李家門這么多年的,您說讓跪我們也不敢不跪啊!”
常氏聽她這么說,覺得挽回些顏面,轉臉對了容琳要以此教訓,容琳已笑了,“婆婆,您想讓容琳跪自不是什么難事,只現下似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呢!”說罷暗示地看了常氏身前的茶盤——媳婦茶還未喝就端出婆婆的架子似乎說不通呢!
常氏聽著她不溫不火的語氣就覺氣血上涌,心道這尚書小姐是個什么變的?年歲不大竟象修煉成精的!她既那么說,她就先喝了茶再說!一賭氣,常氏伸手就去端杯,容琳不愿生事,趕緊提醒,“茶燙,慢些!”晚了,常氏已端杯就口,因帶著氣,竟不是抿一抿,而是實實惠惠的一大口,進嘴就像著了火,“噗”的一口吐出來,破口就罵,“這是哪個黑心爛肺的倒的茶?瞎眼斷爪子了就這么往上端?”還要罵,被二姑奶奶擦嘴擦身地攔住了,坐在椅上的季蘭細聲道:“說的也是,今兒是哪個丫頭當班泡的茶?不知夫人喝不得太燙的么?”
一語提醒了常氏,張口喝道,“妙瑩,你個壞得流油的混賬東西!你要攛哄人就攛哄你的去,你支使我的丫頭干什么?我說她們現在一身一身的毛病,原來都是你給教壞了的!這么燙的茶,你想害死我????。?!妙瑩,我還沒死哪,你就想在這兒裝神弄鬼了?就我死了那一天,我這屋里也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妙瑩想是未算到會有這意外,顧不得去恨季蘭,狼狽不堪地欲對常氏解釋,常氏哪里肯聽?越罵怒氣越盛,一揮手對屋里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少在這兒假模假式地裝孝順!好模好樣的誰都不來,一有事想起我來了……都給我滾!我眼不見心不煩!你們老李家的沒一個好東西!看見你們就討厭!滾,快滾!”這竟是連二姑奶奶一塊兒罵上了!
金桔從未經過這番陣勢,目瞪口呆,容琳若有所思,看妙瑩、季蘭都出去了,便恭恭敬敬地對常氏行了禮,也往外走,卻聽常氏叫道,“你站下!”
容琳回身,溫聲道:“婆婆還有何吩咐?”
常氏的臉逆著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已著人給老爺捎信……他來不來就是你們自己的臉面!廚房里備下了晚上的筵席……還杵在那兒干什么?出去,我要歇著了!”
常氏背身躺下了,容琳蹲身施禮,輕輕道:“謝謝婆婆!”挑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