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金桔所說,人多了干活也快,才兩天的功夫,一雙高腰、厚底、緞面的靴子就做好了,只是送進來的時候,金桔和青杏的臉上都不見喜色,一個,落落寡歡,一個,惴惴不安,容琳從繡架上抬頭,輕言慢語,“什么事兒?”
青杏偷眼去看金桔,一副心虛的模樣,金桔半個后背對著她,硬擠出笑對著容琳,“沒什么事兒,小姐。”說完話,眼皮兒就抹搭下去了。容琳嘆氣:就這樣還敢說沒事兒?“青杏,你說吧!”
一聽小姐叫到自己頭上,青杏的圓眼瞪得更圓了,“我?!我……金桔姐姐的香囊讓我給弄丟了!”雖然金桔姐姐不叫告訴小姐,也沒說什么重話,可一掉眼淚、過后再連話都不怎么跟她說,實在是比打她、罵她還讓她難受,不若痛痛快快地告訴小姐,任由小姐做主,也好早翻過這一頁去!
容琳瞅瞅金桔,一看扭著脖子冷著臉,是在慪氣的,知青杏所言不虛,倒也納罕,金桔不是個護東西的,怎么會為個香囊跟青杏治氣?“金桔……”輕輕叫了一聲,便不再往下說。
金桔自是能聽出容琳的薄責,含怨瞥了青杏一眼,依舊低了頭,“是重陽那天綠菱姐姐給我的……”
僅這一句,不光容琳恍然之后無語,青杏也醒及癥結所在,懊惱不迭、追悔莫及,“金桔姐姐,我忘了!……金桔姐姐,我……我……”把個“我”字說了好幾遍,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莫說她的針線登不得大雅之堂,就算是針線能拿得出手,綠菱那番心意她也補不回來呀,“金桔姐姐,是我糊涂,實不該拿你的東西出來獻寶……”
她看那些丫頭們對金桔的針線艷羨不已,一時逞強,說自己也在學、做成了就是那樣的,把綠菱姐姐給金桔姐姐的香囊拿出來給她們看,誰想過后再怎么也找不著了……綠菱姐姐也給過她的,只是那時沒當做什么金貴的物件兒,用過了便不知隨手扔到哪去了,不然現在把她的賠給金桔姐姐也使得啊!
“青杏,我是說你不該拿我的東西嗎?”金桔一口氣噎著,說出的話聲音都岔了,“我不過是……”不過是到這兒了,看著京里的一針一線都覺得格外親,現在東西丟了、念想兒也就沒了,心里……
“金桔姐姐,你別說了,我都理會得!”看金桔說說又要掉淚了,青杏也想哭了,“你不是舍不得那香袋,你是舍不得那給你做香袋的人!”說著說著就格外恨那惹出這檔子事兒的人,跺腳罵起來,“那拿咱們東西的人也太可恨了!就是看著喜歡,說一聲,咱們照樣子做一個給她!這么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就不怕……”
后半截話沒說出來,早叫金桔一伸手給捂回去了,還驚噱噱地回頭往屋外看,也急得跺腳:“小祖宗!你生怕別人聽不著?!”
青杏拉下她的手,猶自不服,“金桔姐姐,你怕什么?有人做得、咱們還說不得?!”
“你……”
“青杏!”容琳出聲,“你看到是誰拿的了?”
“沒有,”青杏氣咻咻的,“要看到了,我早就去要了,還用得著在這兒生閑氣?”
容琳嘆了口氣,要說話,金桔先替她說了,“青杏,別犯渾!你又沒抓著別人的手脖子,怎么就咬準了是別人拿的?許是我們自己不小心,掖到哪兒、落到哪兒了一時沒看到也是有的……”
“金桔姐姐,明明就是丟了……”青杏梗著脖子。
容琳搖頭阻住金桔,柔聲道,“青杏,要照你說,拿了香囊的是一個人還是好幾個人?”
青杏道,“當然是一個人!”
“那么你說不出這個人是誰、又嚷嚷出去了,你覺著背了嫌疑的是一個人還是好幾個人?”
青杏聲音低下去了,“……好幾個人……”
“那么這好幾個人無端背了罵名,她們是會謝你呀還是會從此遠了你?”容琳慢慢問著,看青杏頭低下去了,才又說道:“為了這一個人,和一家子人生分了,你說好么?”青杏不出聲了,想一想,還是不甘心,“那就這么著了?小姐,那豈不是讓人得了意、以為咱們就是這么好……”
“好了,青杏,你就別不依不饒的了!既丟了,你就把人咒到死又能如何?以后自己的東西好生經管著、別讓人再鉆了空子也就是了!”事已至此,金桔不打算再追著不放,況且說了這么些話,對青杏的氣也都消了。
見她如此貼心,容琳也覺安慰,遂笑道,“就是舍不下,等什么時候回去了再讓綠菱給你做一個……只不知那時候她是不是嫁了人……”
“小姐,您說回去?!”
“對呀,小姐,咱們還能回去?!”
兩個丫頭都只聽了前半句就開始嚷嚷,倒讓容琳怔住了,仔細回思自個兒都說了什么,就輕輕地“哼”了一聲,“怎么不能回去?不過是嫁過來了,又不是……”又不是怎樣,她也想不好要怎么說,就瞅了兩個丫頭一眼,顧自往外看著,“沐云這飯怎么還沒端回來?”金桔抿嘴兒一笑,拉了正要接話的青杏一把,“我們去看看!”小姐的不自在能瞞過別人,可瞞不過她!要說小姐剛才不是想到了將軍,誰信吶?她的小姐別看面上淡然,這幾日時不時的走神兒她可是看在眼里,偶爾還會羞笑,當她不知她在想什么?呃,好像她確是不知她在想什么,那么小姐她到底……
“金桔,想什么呢?”沐云領著兩個丫頭端著食盒進來,青杏在擺桌子,金桔趕緊幫忙,“小姐剛讓我們去看看你怎么還沒回來。”
沐云把份例菜一樣樣擺出來,“田大娘忙著殺雞祭天,咱們的飯菜忘了罩著點兒,都涼了,我請她重熱了遍。”
金桔去扶容琳下炕,笑道,“祭天?這又是什么規矩?”
沐云手頓了一頓,遲疑著笑道,“……說不好,老人家的講究吧。”一邊兒請容琳用飯,含糊過去了,只心里的疙瘩更大了,田大娘滿院子灑著雞血,又化著黃裱紙符,說是“驅邪”,是她多心嗎,怎么總覺著那些含沙射影的話是沖著她來的呢?
沐云心里的疑惑未說出來,容琳便毫無所覺,這一日剛到常氏的院外,就看到季蘭帶了自己的丫頭從另一條路上過來,忙停下步來,等著她們走到跟前兒,笑著彎身施禮,“大嫂!”
季蘭還了禮,面上的神氣有些不情愿,望望常氏的院落,探詢道,“弟妹可知夫人叫我們來是何事?”
容琳搖頭,“秀兒光說夫人找,也沒說是什么事。”沐云說準不是什么好事,不然秀兒定會到少夫人跟前兒蹭幾句話講,不會象貓叼了尾巴似的在院子里傳完話就走,明是不想讓人看出她和這一房走得近!容琳猜不出因果,便懶怠費那番心思,沐云說要和她一起來,她婉拒了,沐云不是丫頭,她不能委屈了她,只是覺著她說得也有理,略一想,就把青杏帶著了。僅此而已。
季蘭見容琳也不明所以,更是狐疑,“弟妹不是每日來給夫人問安的嗎?”三弟妹確是有她、甚至是連妙瑩也不能比擬之處,竟能和脾氣古怪的夫人相處甚歡,那么她就沒聽到夫人露出什么口風?
容琳淺笑,“大嫂,我每日不過是來問候一聲,并不曾談及別事。”她的所為,不過是盡自家的本分,既未想過要瞞著別人,也沒有什么好怕別人評說的,就算是被問到當面,也自可以坦然相對。
容琳淡淡道來,季蘭反而汗顏,“弟妹,我只是隨口一說,并無他意,你別多心!”
容琳笑,“大嫂,咱們妯娌間不過是隨意閑話,想到什么就說了,哪還用一字一句去琢磨都是什么意思?”常氏對這個長媳不大得意,似已是家中人盡皆知的事,四娘曾嘆息著說若真論宅心仁厚,這季蘭倒是個難得的,只是言語上不那么機伶,在夫人跟前就很難討個好去。容琳也是由這話,體會季蘭所言并無惡意,至于失意,卻又不是她能勸慰得了的,“大嫂,咱們進去吧?”常氏的火爆脾氣,等的時候一多只怕更要火大那么幾分。
容琳想到的,季蘭也是心知肚明,喃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進去吧!”
妯娌倆齊聲給常氏問了安,容琳又單給坐在炕沿邊兒的妙瑩見了禮。許是巧合,除了二姑奶奶業已歸家,屋里的情勢竟和她初來那日有幾分相似!不像的地方,就是今日的常氏是坐著的,槅扇支起來了,屋里亮堂很多,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面如沉水,倒更兇似那日了!
“這是誰的東西?!”眈眈地盯著新進的妯娌倆落了座,常氏猛然發難,“啪”地把一樣東西摔在炕中間兒!
饒是有所防備,容琳和季蘭還是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容琳輕輕示意,季蘭穩了穩神兒,先起身到炕前,仔細看了看,像是長舒了口氣:“回夫人,季蘭不知。”常氏看了她兩眼,不耐地揮了揮手,季蘭歸坐,擔憂地去看容琳。
容琳淺笑,移步上前,眼角的余光能感覺到妙瑩在笑。不愿去想那詭譎的笑容是何意,容琳專心看了炕上那個東西,若有所思,常氏見她光看不說,有些耐不住了,“三媳婦,是你的不是?!”
容琳抬眸,“婆婆請稍候!”回身叫人,“青杏,你來,看看,這是不是你的?”
管不得別人都懷著什么心思,青杏掃了一眼就喜出望外:“可不正是!小姐!這正是我丟……我的香囊!”只是怎么跑到老夫人這兒了?
“弟妹,真是你們的東西?!”妙瑩驚叫,語聲中滿是嫌惡,只是怎么聽都覺著她是早知如此而不是意外。
“青杏丫頭,真是你的?!”常氏的聲音聽起來倒是不愿相信。
青杏把香囊緊緊攥在手里,象生怕有人跟她搶,“本來就是我的!這是我們從京里帶來的!看這針線、面料,哪一樣兒是這里有的?……”
“青杏不得無禮!”容琳輕輕喝止,“婆婆……”
“你閉嘴!”常氏口氣不善,也像是嫌惡地瞥了容琳一眼,轉頭對著青杏,多少緩和了一點兒聲氣,“丫頭,你好好說,拿這東西來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青杏翻眼,“也不干什么……是我想學著做香囊,拿出來做個樣子的,誰知道頭天拿出來,過一天就不見了,我找了……”
“青杏,夫人是問你這東西是做什么用的!”妙瑩在一旁插口,急不可耐的樣子象恨不能替青杏說。
青杏鎖了小眉頭看著妙瑩,“不做什么用!”她不都說過了?二少夫人沒聽著?“就是香囊,綠菱姐姐做來裝‘辟邪翁’的,金桔姐姐舍不得……”
“夫人……”妙瑩顫顫地叫了一聲,巴巴地去望了常氏,面上神氣說不出是驚恐還是得意。容琳低眉,模糊覺得理出些頭緒了……
“三媳婦!”常氏是急怒交加了,“咱們李家多少年來可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邪魅鬼祟……”
“婆婆!”容琳提高了聲音,心里嘆氣,這真所謂“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青杏,拿過來給我!”從有些發呆的青杏手里接過香囊,系到自家的裙帶上,輕輕舉步,讓香囊和流蘇在裙邊擺動,“婆婆,大嫂、二嫂,你們看好看嗎?”
常氏驚異地看著她的舉動,妙瑩不出聲兒,季蘭硬著頭皮笑道,“好看是好看,只是這究竟是個什么物什兒?”先她就看出那香囊的繡工是極好的,只是繡的那……有些瘆人,夫人和妙瑩怕是以為那是咒人、下蠱的東西了吧?看三弟妹這樣子,分明是她們誤會了!
容琳微笑,把香囊托在手里,“這是我們在京里過重陽節時必備的,不瞞婆婆和嫂子們說,上上下下都在這上頭動心思,比著誰繡的精、做得巧,這個是我一個叫綠菱的丫頭繡的,我倒是頭一次見!”該見到的時候,她喜帕蒙頭,再見到的時候,物是人非,“不過這只是個應景的時物兒,過了那一天就不用了,來年又做新的,只是金桔……”
“行了行了,誰問你那么些南朝北國的事!”常氏打斷,“青杏丫頭說的邪什么的又是什么?”幸得沒先定了三媳婦的罪,不然又不知招出她什么不軟不硬的話!都是妙瑩一驚一乍的,偏說這是什么會迷人心智的東西,害她也覺得自三媳婦進門的樁樁件件確是都透著不尋常……
“老夫人,那個叫‘辟邪翁’,就是書上說的茱萸!”青杏難得有機會賣弄,“就是那個‘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說著就在容琳身上把香囊口松了,捏出已干枯的枝葉,“您聞聞看,這味道是不是不好聞?這樣才能祛邪!”
常氏放了心,原只在縫隙里看了,很怕是什么祟人的……“好好的東西,繡個什么不好?獅不獅、虎不虎的,臉還長在胸坎上,又是個人身子,算個什么?”她咕噥了一句。
容琳微笑,“婆婆,神物總是這樣……兇些才能鎮住邪魔外道不是?”有意無意地掃一眼妙瑩,“您看廟里的金剛不都是看著兇神惡煞的?還有門神……對了,婆婆,咱們這里過重陽節都是什么樣的?也是登山、飲酒什么的嗎?”
“登什么山?”常氏哂笑,“九月初九,咱們這兒都雪封門了,好天也像今兒這樣,想起來就飄幾點兒雪花!哪有你們京里人那些閑情逸致?”說說似覺得滅了自家的威風,“咱們這兒有三月節,打秋千、逛花會,你們那有嗎……”
常氏滔滔不絕,容琳微笑,也許,常氏不是那么不好接近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