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沉,玉兔東升,暑熱漸漸散去的暮色里,振軒拖著一身的陰郁進了家門,寡母郭氏見了忙叫婆子擺飯,振軒搖頭說在外頭吃過了,抓過桌上的壺來對嘴灌了一氣兒涼茶,郭氏在一旁覷著,不敢阻攔,待他放下壺方小心問道,“還是不成?”
振軒“唔”了一聲,一屁股坐到竹椅上,沉郁地望著院中草叢里的流螢出神,郭氏期期艾艾地到他身旁坐下,替他打著扇,“那徐公子不是神通廣大的很……”
“人家神通廣大是人家的事,怎么還必得幫咱們不成?!”振軒想是一肚子火,郭氏一開口他便擰眉,話未落音就脫口搶白,郭氏不敢則聲,只把手中扇子搖得更緊,振軒見他老娘如此,眉皺的益發緊,話在舌尖滾了幾個來回,終還是勉強和緩了口氣,“娘,您進去歇著吧,我再坐一陣子……看看明兒去趟司徒府……”
“你不說……找大小姐不中用么?”郭氏雖怕兒子煩心,到底按捺不住,振軒既自己說起,她就怯怯地問了——姑奶奶一家在牢里的日子也不短了,振軒四處求人網開一面進去探視,卻無人敢應,她原想著杜家二小姐在宮里見不著,也就罷了,大小姐嫁的也是富貴人家,總能指望上,不想振軒一口嗤回來了,說司徒家膽小怕事,從尚書家出了事就托病不上朝,告罪折子中恨不能說從不認識杜尚書,淪為朝野笑柄,這樣的人家不休妻就不錯了,哪還能讓媳婦出頭幫著娘家?郭氏聽了就沒敢再提,眼下怎么又……
“中用的明哲保身,百催不動,和不中用的還有什么差別?”振軒冷笑,“也不怪人家徐公子瞧不起咱們!人家一個外人跟著咱上下前后的打點,和自己的爹都鬧翻了,咱們可倒好,嫡親的姑娘、姑爺只顧著自個兒的榮華富貴,連個面兒、連句話都不敢有,生怕受了連累,縮在那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外過他們的太平日子,您說誰遇到這樣的事兒能不寒心?!”人家徐興祖的話也說得明白:“振軒,不是我不幫你,只不過你總還算是他們的親戚,我算怎么一回事?我妹子已讓人從宮里傳話出來,說皇后娘娘對她笑,說‘你哥哥倒是個急公好義的人’,你說……都有這個話了,我還怎么敢去求太子要令牌?”
——話到這個份兒上,振軒自也無顏再求徐興祖,只就這么撂下了,他卻不甘!好容易穿上的官衣又被扒下,他何時想起都覺得是六月飄雪!若杜尚書不能東山再起,他豈不也要跟著寂寂終老?不管為了誰,他總得再試一番,就是不成事,他再另謀出路也不遲!“鎮南王爺剛平了南詔回朝,他是當今皇上的堂叔父,王妃又恰是大小姐的姨外祖母,憑了這一層關系,我看能不能請他們設法幫我見姑丈、姑母一面!”他和他們是搭不上的,只能請靜琳小姐引薦,據說鎮南王與杜尚書的私交甚好,但愿能得一臂之力!
“我兒,你這么樣……能行么?”郭氏惴惴,振軒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幼時每每為在尚書家被人慢待憤恨不平,如今要低聲下氣去求大夫人的親戚……
“我也是在幫夫人他們!”振軒知他娘要說什么,多少不耐地打斷,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想著能面見杜尚書、親口得他一些指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為官那么久,總該有些起死回生之道,“我有分寸的,您……”
振軒話未說完,忽聽門環叩響,母子二人驚疑地互望了望,不知誰會夜訪,郭氏正欲叫婆子去應門,振軒先下了短短的院階,“我去好了!”及開了門,可就僵在門邊兒不動了,“你,你們,是……”
門外是三個回紇女子,一律薄紗覆面,另有一個勁裝男子在稍遠處候著,穩著車馬,振軒正狐疑著,當先一個略矮些的女子已一手撩起面紗,一面草草地蹲身行禮,“振軒少爺,是我!”
青杏!
振軒驚魂甫定,忙越過青杏往她身后望,兩個回紇女子被他急切的雙目盯得窘迫,相視一笑,不知說了句什么,似在叱他輕薄,振軒顧不得細辨,回頭盯了青杏,“你們小姐呢?沒來?!”
青杏不知他緣何就顯出惱怒之色了,忙看看左右人家緊閉的院門,輕聲道,“小姐回來了,只未跟來!”振軒少爺糊涂了,小姐的身份如何能趁夜到他一個青年男子這兒來?“小姐讓我來請您明日巳時前往醉仙居面談!”
振軒一聽容琳回京,只覺象找回了主心骨兒,人立時都站得象比往常直了些,“醉仙居?”醉仙居是京城里最為風雅的去處,是弄影姑娘爹爹名下的產業,三妹妹如何約在那里面談?莫不是她竟和弄影姑娘聯絡上了?也不對,若那樣的話,今兒在徐公子那兒,弄影姑娘也在場,不會不說起,可她只說起有個回紇使團……忽看到青杏的裝束,“你們和回紇使團一塊兒來的?”
“是!您怎么知道的?!”青杏驚嘆,她和小姐這次能回來實在是驚心動魄,一路上的事要說起來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小姐都連連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在家計議的時候,她最舉棋不定的是入了京要借住親戚家還是租住客棧,前者怕拖累了人,后者怕損了名聲,結果遇到帖爾汗王爺和素梅王妃,這一路被奉為上賓不說,進了京就住進朝廷為使團備下的客舍,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多好!
振軒也想不到自己一猜即中,要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了,只籠統道,“你們小姐還好?”
“還好!”青杏點頭,“蘇大哥跟著我們,一路湯藥調理,沒什么礙!”她心寬,未去細想蘇春生為何時常要給容琳診脈,自也未注意到容琳有時對她欲言又止,竟錯過了近水樓臺的便利,枉為貼身丫鬟卻是在旁人之后才知道喜信兒,日后不知落了多少埋怨和嘲笑。
振軒對青杏口中的蘇大哥并不在意,料不過是個醫者之類,故只對青杏肅聲道,“回去告訴你們小姐,說我理會得,明日必準時到!”再要說什么可就覺得千言萬語都阻在喉嚨口了,恰青杏施禮告辭,便揮了揮手看著回紇侍女伴她上車走了,攏袖站在月下,瞇眼看了廣寒宮里的桂樹和玉兔,直恨不能伸出手去一股腦兒都撲落下去,小心翼翼地捧出又一輪日頭才好……
許是事先得了指示,次日振軒方到醉仙居門口,就有昨夜見過的回紇侍女上來迎接,也不說話,只笑著引領他繞過回廊,到了一處安靜的別院。房前水池里,荷葉青翠,蓮色正嬌,振軒早聽說醉仙居里育有江南馳名的百日蓮,此時卻無心觀賞,只對聞聲迎出來的青杏道,“你們小姐呢?”
青杏已換回漢家服飾,看著還是從前的模樣,行事卻比往常穩重了許多,看到振軒來,先對內室通報過了才笑著請振軒入內,口中道,“小姐正在屋里等您呢!”說時已挑起了軟簾。
振軒是在都不抱希望的時候忽聽到說容琳回京的,一夜未得安睡,此時還如云里霧里,青杏一請,他也不虛讓,抬腿就往屋里進,卻一只腳剛邁過門檻就怔在當地,訝聲道,“三妹妹,你這是何意?”
客舍的廳堂本不甚寬闊,兩張相對而設的幾案更擺得極盡之遠,靠里的一張案前還垂下一排珠簾。容琳就立身在珠簾后,遙遙對他行禮!
眼見振軒錯愕不已,容琳在簾后輕輕啟唇,“請軒哥體諒!”
容琳說得含糊,振軒卻如何不解其意?躑躅著不肯就座,心中百味雜陳,“三妹妹如今真當我是外人了?”
容琳似早已猜到他會如此,在簾后又施了一禮,言辭懇切,“軒哥,今日不同于往時,請您擔待!”今日今時,她辭了尚書府、離了將軍宅,沒有家人在側,論理是不能單見外客的了,只情勢所逼,卻又拘泥不得,既坊間故事多有提到這隔簾之法的,她姑且效仿就是了,此心昭昭,日月能鑒,只求軒哥不以為她這是看輕了他就好!
振軒不是不明理的,容琳都如此說了,他還如何計較?苦笑了笑,肅手為禮,“妹妹請坐!”自己先坐下了。
容琳見此方在簾后側身坐了,對近前的青杏吩咐了一聲,青杏又對侍女們交代了,就有人魚貫送上幾色鮮果,過后卻不退下,只在兩壁垂首侍立,振軒知這也是避嫌之法,只做未見,望向珠簾道,“威遠將軍沒有同來么?”他昨夜苦思良久,終不知容琳主仆緣何會混跡于回紇使團,如今見了這番陣仗,心中更添疑慮,不敢就信李昊琛竟真未同行。
“將軍有要務在身,故而容琳先來一步!”容琳聲若平常,不愿在說明前因上多費口舌,白讓振軒跟著擔憂罷了,“軒哥義舉,我和將軍感佩于心,他日塵埃落定,容琳必當……”
“三妹妹休如此說!”容琳的感激令振軒心下受用——終有些事是他能幫上她的了,“妹妹此來可帶了什么錦囊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