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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故生憂,故生怖(下)

    光州城里的居民,還不知道郊外正有一場屠殺正在進行,貨市仍如往常,買賣之聲隔街相聞。
    離城南渡口半里,一間茶館里,白嫻正坐在二樓包廂茶桌旁,神色焦急,不住地向窗外眺望。此時天快近晚,距派人出去已經過去四個多時辰了,江龍幫的人卻還沒有回來報告,也不知事情辦得怎樣。
    左等右等,終究不見門外傳來腳步聲。白嫻終于不耐,振了振衣裳,決意冒險到渡口去打聽一下,看秦蘇三人究竟下落如何。付過茶錢,急沖沖奔出門去,哪知剛拐過兩條巷道,迎面卻見同門師妹藍彩英東張西望的,正向這里疾步跑來。
    “師姊!師姊!原來你在這!”藍彩英一見她便驚喜地大喊,“我和孔師姊找你半天了!”突然間看見白嫻穿著一身男裝,面上不由得浮起疑惑:“你怎么穿成這樣?”
    “這里敵人眾多,我在喬裝打聽消息?!卑讒馆p描淡寫的說,問她:“找我干什么?我讓你們去查找師傅的下落,然后回客棧等我,你怎么不聽命令跑出來了?”
    藍彩英道:“我們查到師傅的消息了……師姊!師傅不見了!她把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還有兩本書和一封信……在孔師姊手里拿著呢!”
    “啊!什么?!”白嫻吃了一驚。發生什么事了?讓師傅把從來都不離身的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她抓住師妹的雙手,急問:“這些東西從哪里來的?”
    藍彩英道:“我和孔師姊按你的吩咐,挨家拜會江湖同道,結果在來到雙林派的時候,掌門陸師叔就把一個包裹交給我們了,說是師傅六天前留下的,讓他們轉交。孔師姊問他師傅可交待過什么話,陸師叔說,師傅走得很匆忙,沒留什么話,只說去打探敵人消息?!?br/>     師傅把掌門戒指留下來,顯然已有交接之意。
    白嫻心里默默的想,看來師傅追查的敵人危險之極,她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藍彩英拉著她的手,道:“師姊!咱們快回客棧吧,看看師傅信里怎么說。這件事情十萬火急,咱們得趕緊回山報告給師伯!”
    一句話提醒了白嫻,她截然說道:“不行!現在還不行!你先回去,和孔師姊守在客棧里等我回來!我正在查一個賊子的蹤跡呢,可別讓他逃了,說不定他正和師傅的行蹤有關連。”藍彩英聽說,當即把手放了,問:“查到了?!在哪呢?”四顧張望。
    白嫻道:“在前面跑了!我不多說了,你快回去!”
    藍彩英無奈,只得說:“那……我先回去了,師姊你要當心?!?br/>     白嫻揮揮手,頭也不回,便向渡口急奔。十萬火急之事……不錯!現在正有一件十萬火急之事。師傅把掌門戒指留下來,便是決定讓師伯新選出掌門人了,山上的諸位師妹的德才不足,皆無可慮之處,唯一能夠與她爭奪這個位置的,便只有秦蘇。此時真正十萬火急的事情,便是盡快把秦蘇弄死,徹底絕掉后患!
    從草蕩中出來,胡不為三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幾番生死交替,悲喜侵襲,實在耗人心力。眼見著云木兩個長老大開殺戒,將一干黑衣捕快盡數殺滅,三人便不再停留原處了。范同酉聽過云長老自稱“復周會”,又見眾弟子蒙面,知道他們想隱藏來歷,不欲牽連賀家莊,便不去上前相認。
    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三人稍事休整過后,便向著南方直行。老酒鬼心想,敵人勢力龐大,既已知道他們的行蹤,定然會在前路作下布置,若是三人還按正常路線北上,只怕要中他們的圈套,惟有反其意而行之,南下鄂州,再取道向西,方可逃出生天。其實現在還有一個隱憂,便是跟蹤在暗處的施足孝,此人死纏爛打又卑鄙無恥,實在難防,只是范同酉見識過胡不為的青龍,大感驚喜,有這條純陽青龍護駕,那些破爛死尸的威脅便也減弱了許多。兩害相權,取其輕者,施足孝相對于那些來路不明的江湖人物和官府,無疑更好對付一些。
    一番奔波,天很快就晚了,月亮上中天。光州南郊十余里便有綿延的山林,三個人跑到山前,毫不遲疑便一頭扎進去,只往樹密之處穿行。料想再跑過半夜,追蹤的人便該難以跟上。
    樹林中雜木藤蘿極多,枯腐的樹葉厚厚堆積,極難行走。三個人心有所忌,都默不作聲屏著呼吸行路。胡不為淺一腳深一腳的跑著,見左近杉樹和樟樹森列成墻,闊葉植物隨處可見,一時恍生昨日之感。
    前年,也是在光州,也是在夜間,也是被捕快追殺,也是慌不擇路逃入山林……今日局面,與曾經之事何其相似,命運好像跟他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玩笑,讓他隔過兩年之后重新跑回到原點上。
    前年遁入山林,避開人間,父子倆因此得已存安。今日呢?再次逃離那個紛紛擾擾的紅塵亂世,會不會仍如前時,跟厄運搶得一絲喘息之機?胡不為不知道,現在前路茫茫,讓他根本看不清方向。只是隨著路行漸遠,有一個念頭在他心里愈來愈堅定了。
    “熙州不去也罷,現在天下處處混亂,倒不如在這山林里活得自在。”胡不為想。
    幾年來的經歷已經告訴他,有人的地方,就有不足,就有心機,風險隨時而生。他無從預測哪一張臉孔下面會潛藏著對自己不利的念頭。他想要活命下去,惟有這樣不通外界的荒山野林,不與外人接觸。
    再回思起前年感慨,更是印證了這個想法。當時在山崖下,胡不為心中就有疑問,為何天下萬物,總活得不如意。那頭帶著幼子被自己擊殺的母熊,帶著眷戀死去。妖怪妹子單嫣,身負重傷,情柔可可,在十五元宵與他揮淚作別,至今不知消息。而苦榕老前輩,因為孫女柔兒之傷,英雄垂淚,何等凄慘。甚至于從西京帶出來的猴子都脫離不開人世的苦難……他們緣何而遇上困苦磨難?就是因為遇上了人,若是他們從不跟人打交道,一生也不會遇上那么多挫折和顛簸。
    舛難正在人,悲傷也在人。
    難道這正是天下萬物盡受煎熬之苦的根源?
    單嫣讀頌之詞,言猶在耳: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天地本有,陰陽自生,萬物受盡磨難,那造化何來?天下蕓蕓眾生的命運從何而來?
    是人么?人之善惡,難道便是催生出這命運造化的來由?
    月光淡淡灑落,穿透樹隙零星的落在空地上。胡不為看見了前方一塊奇特的巖石,三塊巨石相堆,突角前探,象一只久經年月的老龜,默默仰望蒼天。他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范同酉和秦蘇訝然望向他。
    “兩年前,我在這里過夜……”胡不為指著那塊巖石說,腦中景物飛換,前年雨夜的情景又一次進入腦海?!澳菚r我受了傷,被官差追趕……跑到這里就下雨了,我又冷又餓,就躲到里面去休息……”胡不為如著夢魘,低著聲講述。他慢慢的走上前去,伸手撫摸巖石。石上覆滿了青苔,結如銅錢,也不知積累了多少歲月而成,苔蘚不知人事,榮了枯,枯了復榮,年年如是。眼前人在這兩年間經歷了無數悲歡和動蕩,這塊石頭卻絲毫未有改變。
    也許,正是因為它離開了人,獨自空居,方得安然保全的吧。
    “這里倒是個休息的所在。咱們跑很久了,就在這里休息吧?!狈锻弦姾粸榍闋钐禺?,擔心有變,當下便道。三人席地坐下來,聽樹林風濤峻急,野獸呼嘯,卻幸沒聽到其他異響。
    秦蘇出去捕獵,不多時逮了一只黃羊過來。沒水刷洗,只得將就把皮剝了,斬兩條后腿燒烤。胡不為沉在往事中,想起自己連年遭遇不幸,人世再無立錐之地,又再追至愛妻仍在之日,恩愛無間,與今日境遇實在不可相比,心中悲慟,一直便沒再說話。直過了好久,秦蘇把羊腿烤好了,遞到他手中,方略略分了心神。
    “胡兄弟,兩年前你怎么會來到這里的?”范同酉打量了一下四周,眼見左近樹木排成銅墻鐵壁,地上枯枝腐草極厚,顯是不通人跡的,怎么也想不通胡不為竟然會兩次進入此地?!叭绱饲珊希斦媸乔е袩o一了?!狈锻舷?。
    胡不為源源本本,把自己當年如何在蘇府作客得神醫之名,之后因蜈蚣內丹被陷害入獄,得到刑兵鐵令又讓官府追殺,光州一輪生死,青龍士搭手相救的經過說了一遍。他尤其不解那些江湖豪客為何對他反目以仇,“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我殺了陽城幾十條人命,到處追我。我好心好意給他們畫符治傷,怎么又會傷害他們?而且我的本事如何,范老哥你也知道,幾十條人命……我這輩子殺雞也沒殺過這么多。”
    范同酉道:“你定是惹到什么人了,所以被人栽贓。說不定你無意之中,觸到了什么人的利益,讓他非殺你不可?!?br/>     “我沒惹到什么人呀?”胡不為說。
    “那可說不定,人心隔肚皮,你怎能從表面看得出來?你細細把當時經過都告訴我,我來幫你捋一下。”
    胡不為便又把自己怎樣在梧桐村取得靈龍鎮煞釘,而后回到家中,如何在除夕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往事又說了出來。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哽咽垂淚。
    秦蘇頭一次從胡不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她一直只知道胡不為遭遇坎坷,卻未料想,他的命運竟然是如此的一波三折,厄運重重。為其所感,忍不住也清淚下滑,悲憫頓生。
    范同酉聞得如此人間不平,哪里還記得幫胡不為分析敵人,憤怒已極,捏緊了拳頭只大罵:“一群王八蛋!這個羅門狗教無恥到了極點!******王八蛋!還有那烈陽狗道士,一個老雜毛一個老禿驢,欺壓善良,當真該拿去千刀萬剮!”
    站起來,轉了一圈坐下,仍舊憤怒難平,又站起來轉了一圈?!傲_門狗教貪圖寶物就不用說了!我最恨的是這些披著人皮的惡賊,枉他們自命俠義正道,心中不存天理正義,以剿除妖孽之名,行茍且豪奪之實,這樣的敗類,多一個,天下就多一分禍害!”
    “我在想,”胡不為苦澀的說,“若是我當初沒拿到靈龍鎮煞釘,就不會惹上羅門教,也不會碰上流云道長,再惹來那么多仇家……”
    “不對!”范同酉怒沖沖喝道,忽然發覺自己語氣太過嚴厲,便緩了緩口氣,說道:“就是你沒拿到釘子,你仍舊會有磨難。你自己看看,現在你定馬村里面,還有幾戶好人家?”他箕張開五指,比著頭頂蒼穹劃了一圈,喝到:“看看天下,還是讓人存活的天下么?四處動蕩,民不聊生!多少無辜百姓被飛來橫禍攪得家破人亡?正是因為公理無人伸張,人人只謀一己之私,貪婪侵略,方使天下百姓如此!連正道俠義人物都能如此不要臉的強取豪奪,又何論其余?”
    “也是,”胡不為沉默片刻,點點頭道,“剛才我還在想,人,才是造成一切禍亂的根源。若是一個人不與他人接觸,就不會生出那么多苦楚之事來?!?br/>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狈锻系?,“人有愛欲,故生憂,故生怖。是人便總有不足之事。只是跟人接觸后,兩下對照,這些愛欲更外顯而已。除非你真正成了大賢大圣,沒有所求所欲,才不會有憂怖。佛經這么說的:‘若遠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鳖D了頓,道:“我以前看過佛經,經說四集諦,七大苦,人有生苦死苦病苦老苦,還有求不得苦,怨憎會苦……哼!它把這些苦都歸罪于無常。照我說,這都是虛飾惡行的話。佛經里面最有道理的一句話是:‘人間道!欲望之道!’正是人間有了這么些形形色色的貪欲,才會有這么多不幸的命運!”
    胡不為吃了一驚,呆呆的問:“什么人間道欲望之道?”
    “佛家說天下萬物,神鬼****,可以統分為六道,三善道三惡道,天道人道阿修羅道是善道,餓鬼道畜牲道地獄道是三惡道,六道眾生因善惡受業,互相輪回,人間道就是憑托欲望而生,在此道中,人人生欲,所有事情都由欲望生因,再由種因而結果?!?br/>     “哦。”胡不為說,原來如此多災多難的人間,也是三善道之一么?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亂世中當人連畜牲道都不如,又何來善道之說?
    “你剛才說一切禍亂由人而起,其實不錯。往深了說,其實正是由人的貪欲而來。你自己想想,你的所遭所遇哪一個不跟人的欲望相關?你因貪欲而去騙錢,狗教貪圖你的寶物,把你家人殺害,一群雜毛妖道,貪戀名聲貪圖內丹,將你迫害,那姓錢的狗官貪錢,構陷你入獄,種種事情,有因有果,正是因果循環,才生變事?!?br/>     胡不為心中苦澀。這話說得何其有理。有因而復有果。若是他當初不貪圖那幾兩銀子的錢財,不貪圖靈龍鎮煞釘是個寶物拿回家去……他會落得如此凄慘么?
    范同酉仍在說:“再看看我!施足孝那老賊貪圖我手中的塑魂譜,便千方百計來騙,騙不成就奪!你看前幾日路上死的那些逃難百姓!他們又有什么罪孽?不正是因為老賊的貪欲而招致橫禍的么?!還有!我剛剛想起來,剛才他干什么讓僵尸幫我抵擋那群官兵?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怕我被殺,他拿不到塑魂譜?!嘿嘿!真是心機深沉,用心良苦啊!”
    “你說,哪一件事不是因從人欲?天下人人有欲,正是因為這些欲望相互堆疊,才生出不滿,才有矛盾仇殺!若說天下真有命運,這命運的背后推手便是千萬人不可填滿的欲望!”
    “這欲望之與人,因勢而易。權位能力愈大,危害便愈烈……論起普通人家,起貪欲生仇隙,不過是口齒相向,打得頭破血流,至多也不過是一兩條人命的損失。到學法學武之人,能力強了,生出貪欲來,處心積慮謀求,危害就不是十條二十條人命了。大到帝王將相,貪圖萬世基業,千秋功名,就是天下的災難,家國相爭,血流成河,生靈涂炭……”范同酉愈說談鋒愈健,他卻沒注意到胡不為和秦蘇此時神魂不屬,都在默想心事。
    胡不為想的是西京知府陳大人究竟有什么欲求,為什么一定要奪回刑兵鐵令,而自己無意中又惹到誰了,讓這人編造出陽城幾十條人命的誣言來套在他腦袋上。
    而秦蘇心中,反反復復的,只是想:“人有愛欲,故生憂,故生怖……”
    她親愛胡大哥,這……也是貪欲么?
    秋夜漸深,寒氣愈重。等到子時過半,三個人身上的禽獸之魄盡數消解,都感覺到了冷意。胡不為全身赤條條的,更抵受不住樹林中降下的寒露。秦蘇當著范同酉,害羞不敢靠近他,然而偷眼片刻,見胡不為冷得渾身顫抖,到底熬不過心疼,終于紅著臉靠近騙子,幫他擋風,捉起小胡炭拿到懷里護好,把羊皮張起,就近篝火烘干,要給胡不為作獸皮衣裳。
    一夜心有掛礙,半醒半眠的數度反復。到次日天明,鳥聲啁啾,三人便不睡了。重燃篝火烤了剩下的黃羊,食罷繼續向密林動身。
    因降了露,踩在濕滑的枯葉上極易滑倒,胡不為和范同酉都有傷,服過符水之后表皮肌膚愈合,到底仍未徹底痊愈,走得更慢。到臨近中午,也不過走了十來里路,歇歇停停的,來到一小片矮林前,又復止步將息。這林里生的樹木與先前所經略有不同,枝干粗大肥胖,樹葉卻又小又密,也不知是什么樹。
    秦蘇把兩大一小都安頓好了,正要再去捕獵,忽然聽到胡不為說一句:“怎么這么安靜,這么大個林子,連聲蟲叫鳥叫都沒有,太奇怪了?!?br/>     范同酉登生警惕,老江湖行路,經驗豐富之極。當下站起身來,看到草葉間不少禽獸白骨,已查不對。順風狂嗅鼻子片刻,面色已經大變:“不好!我們快走!有赤蟻群!”
    胡不為和秦蘇都不知赤蟻群是什么,但看到范同酉面色惶急,料必不是什么好東西,急忙起身,向側邊跑。
    “別去那里!向后退!”范同酉說,“離這林子遠一些,咱們往回走!”
    說話之間,三個人都聽到了下雨般沙沙的細響,胡不為抬目向林中看。見褐色的樹干和綠色的草葉正迅速變紅……那是無數紅色沙子一般的細點正密密麻麻的向這邊堆積!速度好快!
    聲音愈來愈大,片刻后便如有急雨嘈雜一般了。
    “跑!”范同酉的這聲叫喊驚惶之極,兩人震了一抖,哪還敢遲疑,疾捷術加身,轉頭狂奔,遠遠再回頭看,見剛才那一片林子已徹底換了顏色,直如浸過血一般,殷紅可怖。三人毛發皆竦,直跑了近半個時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范同酉才讓停下來?!昂秒U!差些就要沒命了!”
    “什么東西這么厲害?是螞蟻么?”胡不為問他。
    “赤蟻群所過之處,沒有活物,你說厲害不厲害?”范同酉說,“剛才那片樹林,都看到了吧?那是合酒木,這樹木會分泌樹蜜,是赤蟻最喜歡的東西?!?br/>     “咱們用火燒不行么?”胡不為想不通小小的螞蟻有什么好怕的。雖然數量眾多,但三個人使起火焰術來,還不是來多少死多少?!拔浵佔钆禄?,一把火燒過去,還不都死干凈了?!?br/>     范同酉看白癡一般翻他一眼。還是秦蘇笑著答了他:“這些螞蟻是紅色的,分明抗火,火燒不死的?!焙粸榇髴M,訕訕了一會,自己沒趣,便說:“怎么突然冒出這林子來了,前年我倒沒遇見。”
    “幸虧你沒遇見。遇見就完蛋了?!狈锻险f?!斑@些螞蟻聞到血肉氣息便會追尋,不死不息,直到把獵物啃得只剩白骨才回去……以后你得當心些,有合酒木的地方就有赤蟻群?!?br/>     胡不為應了,三人坐下休息。這一番掉頭急回,又轉回到前路上了,也不知后面有沒有敵人再追趕上來。胡不為心中擔憂,坐也坐不住。半盞茶之后,等范同酉休息畢了,才又找路重新動身。一直到天快近晚,沒再遇上什么古怪林子和敵人。胡不為始覺心安。
    熱氣轉淡,日向西垂,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三個人翻了一天山,累得精疲力竭,快走不動路了,正盤算著尋個地方先過夜。然而前方樹林里,數聲尖厲的啼鳴,讓三人寒毛倒聳,范同酉霍然睜開雙目。
    樹林里傳來沉重的擊打之聲,似乎是什么東西正拼命的拍打樹木,“喀哧!”“喀哧!”的折斷之聲不絕于耳。
    “該死!是尸鳴!施足孝跟過來了!”
    胡不為正躺在草窩里伸展四肢,一聽大驚,蹦高而起,忙不迭的把手握在胸前玉牌之上。
    “咱們走!”范同酉咬著牙說,“他在前面等著我們,定是做好了布置。我們走為上計。”青龍釘雖然威猛,可孤力終究有限,截殺十數頭僵尸倒還勝任,但面對幾百具死尸,區區法器又何堪大用?那可是數千人大軍都抵抗不住的。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范同酉實在不愿意跟施足孝正面交鋒。
    三個人拖著疲憊之軀,向鳴叫聲反方向跑去。范同酉料定施足孝必是指揮群尸在后面追趕,便曲曲折折行路,故布迷蹤。誰知道,剛跑得六七里路,聽前方竟又傳來數聲尖鳴,大群的林鳥驚飛上天,土地震動,聲勢比先前更要巨大。范同酉面色慘白,抓一下腰間封魄瓶,卻已只余六個,兩蟲兩介一鱗一羽,這點資本,如何跟尸群相抗?!
    “這老不死的故布疑陣,使用疲兵之計!”老酒鬼恨得臉都通紅了。然而沒有法子,體力透支,想要跟以逸鍆暉的僵尸硬抗是不可行的。三個人急急忙忙,又轉向另一頭奔跑,范同酉傷腿本未愈,這一日接連不間斷的急行軍,又加重了傷勢。掙命逃開十余里路,感覺整條腿都快不屬于自己了,腫脹熱辣,疼上心頭,已經無法再大步奔跑。
    只是懷著憂懼,誰敢停下?聽見四處追趕聲再無停時,三個人不斷調整方向奔跑,路越來越難走,腳步越來越慢了。眼見著沉色籠罩大地,夜又來臨,左近林木黑成一片,也不知是跑到了哪里。范同酉終于支持不住了,跑到一處平整地方,聽見身后聲響倏忽間全部停息。便一跤摔倒在地。胡不為將他扶起了,心中煩躁和絕望齊涌上來,忿怒叫道:“我們不跑了!他要來便來,咱們跟他決一死戰!”
    話音剛落,聽見左側草葉間啪啪兩下鼓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好!有骨氣!有膽量!待會兒我就專門整治你,看看這骨氣到底能有多少!”
    “施足孝!”胡不為的這一聲叫喊,真正變得絕望。
    兩個人從暗影深處慢慢踱步出來,一高一矮,正是施足孝和程堯清。到近前站定了,月光照落下來,胡不為看見江湖敗類臉上掛著愉悅的微笑?!胺独瞎恚疫@趕鱉進甕的計策不錯吧?你還有什么話說?”
    范同酉沉著臉看他,不發一言。
    秦蘇懷中的靈龍鎮煞釘突然間就尖鳴起來了。東南西北,瞬間如暴雨欲臨,各處的樹林里同時傳來“噌噌噌噌”的急響,有樹木倒伏,有宿鳥驚飛,雜聲無法細述,胡不為三人都聽出來,那是許多僵尸鉆動土層的聲音。施足孝得意洋洋,雙手一展,向四周顧盼:“這里才是我的陣法所在之處,來,堯清,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待客之所?!?br/>     程堯清捏動指訣,低沉的念咒。不多時,眾人身周的樹木上,同時亮起橘黃色的符字,借著光芒,秦胡范三人都看到,這一片地上,處處灑著血跡,草葉盡淋得濕漉漉的,也不知是人血還是什么。陣法既動,場中一時變得大寒,僵尸們感受到了陰氣匯聚,盡興奮得胡胡啼鳴,尖聲此起彼落,如同萬千猿猴在哀嘯。
    “我只派出十七頭僵尸,就把你們趕到這來了,哈哈哈哈,范老鬼,想不到你聰明一世,也被這小計策所騙,實在有損令名啊。”
    范同酉看看四周已被合圍,情知今日已是不了之局。他嘆了口氣,低頭默想片刻,走近秦蘇輕輕抱過了小胡炭,凝視著小童,神情慢慢變得溫柔,胡不為和秦蘇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憐惜和慈祥。
    “好孩子,范老頭不能再做你師傅了,”他微笑著說,“我千方百計,想把你收到我門下,讓你傳我衣缽,幫我揚名……你有如此良好資質,在我調教之下必成大器??墒牵磥砝咸鞝斒遣辉敢饨o我這個福報……唉!”他輕輕摩挲著胡炭的頭頂,落寞浮上面頰?!昂⒆?,將來你要好好的,做一個正直之人,把公義放在心間?!?br/>     胡炭看著他,渾不解這老公公干什么突然對自己親切相向。
    “炭兒,能不能叫我一聲師傅?”范同酉蹲下來,熱切的看著小童,目光熾烈。小胡炭眨著眼睛,轉頭去看胡不為和秦蘇。二人知道這是范同酉已在做訣別之語,生死就在頃刻,他終于把心底的愿望說了出來。老頭兒用心良苦,看得出來,他對小胡炭的喜愛極深。只不知為何先前卻一再隱瞞。
    “炭兒,叫師傅。”胡不為悲聲說。心想范老哥開始糊涂了,幾人轉瞬就死,兒子以后怎可能還好好的做正直之人?
    小胡炭聽父親吩咐,“噢!”的應了,怯怯的說:“師傅……”
    范同酉眼角閃起歡喜之光,紅潮涌上臉來。他臉在微笑,嘴唇卻開始抖動?!霸俳幸宦暋项^子一生沒有親人,難得遇見你這么個孝順機靈的孩子,唉,我要是真有你做弟子,那該多好……”
    “師傅?!焙坑终f,聲音童稚清脆。范同酉胸口劇烈起伏,這下不再笑了。低下頭,抑住了胸中滾滾激情,而后,他重重把小胡炭抱在懷中,萬千不舍,終于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面色頃刻間已換成堅毅?!笆┳阈ⅲ阆胍芑曜V,我可以給你,不過這些人與你無怨,你放過他們如何?”
    “好,我答應你?!笔┳阈⑦肿煨Φ?,“這幾個人對我也沒什么用,我只想學塑魂法?!?br/>     “學塑魂法之前,我要先教你一句口訣。你要用心記。”范同酉慢慢探手入懷。
    “什么口訣?”施足孝登生警惕,雙拳握緊了,兩眼死死的盯著范同酉的手,看見他摸出一卷書稿來,才輕輕吐了口氣。
    “你聽著,這口訣我只說一遍。”
    “好,你說。”施足孝臉上露出笑容,側耳細聽。
    “泄陰凝陽,天地有方,動取玄斗,法應貪狼,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上行炁烈,下空虛張,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乾坤替造,虛實重綱……”念前面口訣時,范同酉沉著聲音,一字一字如有千鈞,待念到‘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語氣逐漸加快,后面的更幾乎連成一片,施足孝初時還凝神諦聽,直到聽見訣中有“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之句,始發覺不對,這分明是烈火咒術口訣,哪是什么塑魂法?!
    “老賊找死!想騙我!”江湖敗類笑容頓收,冷峻的臉上涌起殺機,右掌虛空一抓,“敕令!”空中聲響,頭頂樹枝彈動,隨著一陣張狂風聲,一具僵尸揮舞雙臂躍落下來,拳鋒直擊老酒鬼的后背。范同酉橫下心思,拼著身受重傷也要把咒語念完,便不閃不避,哪知驀然間感到背心肝臟位置一痛,直徹心扉,這氣息便再也吐不出來了,剩下的兩節咒語立時被扼。
    “早防著你了,想跟我玩心機,那還差得太遠!”施足孝冷冷的說。
    “范老哥!”胡不為上前攙起了他,見那武術僵尸一個空翻隱藏到樹后去了,捏著刑兵鐵令的手便沒再動作下去。
    “當真心機深沉……”范同酉搖著頭苦笑,“小人之心處處提防,我不該做這打算?!彼麖埧趪I出了一大口血,道:“算了,沒必要跟你使陰謀,我不繞圈了,譜法給你,你只信守承諾把他們放了就行?!闭f著,手一揚,掌中的書譜便向施足孝扔去。
    施足孝卻不自己接,急身后退,他原先站著的位置,土地突裂,下面鉆出了一具僵尸,伸手抄住了書譜。此人心機極深,處處以己心度人,時時提防著免被人暗算,在這些細小末節上都不肯絲毫放松。
    指揮僵尸抖了抖書卷,見無異物掉落。施足孝才真正放下心來,借著場中符光,看到泛黃的書卷上“塑魂譜”三個古拙大字,他面上終于顯出喜意,上前夾手奪過,哈哈大笑:“終于到我手中了!哈哈哈哈!塑魂譜!塑魂譜!學得此法,老夫我縱橫江湖指日可待!以后看誰還敢與我作對?!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同酉譏道:“敗類終究是敗類,學到法術就只想著逞惡作孽。好了,書我給你了,你就守信讓他們走吧?!?br/>     “走?上哪去?”施足孝假裝驚異,回頭看看弟子:“守什么信?堯清,我答應過讓他們走了么?”
    “沒有啊,師傅?!背虉蚯逭f。
    范同酉大怒:“難道你想反悔不成?這些人與你無怨無仇,你何苦與他們為難?”
    施足孝皮笑肉不笑,雙手一攤,道:“你也知道,我天天都得煉制僵尸,死人不好找啊,這三個人正是絕佳材料,把他們放走了豈不可惜……嘖嘖!尤其是這個小子,身上藏著個絕好寶物,有很重的死氣,我喜歡!那個姑娘,相貌出眾就不必說了,還有一條青龍,厲害啊厲害!一出來就殺了我十一頭僵尸,險些把我的白兕都給害了?!彼粗靥K,咬牙切齒,可是忽然間眉頭忽又一皺,“咦!”的驚訝出聲,似乎想起了什么。
    范同酉喝道:“你既然答應我,怎能出爾反爾!我知道你在江湖上聲名不佳,卻想不到你連信諾一項都做不到,為人至此,真是不要臉之極!”
    “要臉干什么?你倒要臉,要臉就落得今日這個下場。”施足孝冷笑道,眼睛仍在秦蘇臉上打轉。“我為什么不能出爾反爾?跟我講信諾,笑話!施足孝跟人講信諾,死人都不相信的,難得你倒相信?!?br/>     “無恥!難怪連尸門都不肯收你這敗類!”范同酉斥道,右掌不知不覺在背后勾了一個風火動之訣?!叭舴俏以缰滥銥槿巳绱?,真信你的話,豈不是東郭藏蛇一般一廂情愿?”
    “什么?!”施足孝吃了一驚,一眼看見范同酉臉上出現譏嘲,不妙之感頓生。他緊張的環顧四周,“你又有什么陰謀?”
    “火合開術!疾如律令!”
    “嘭!”的一響,施足孝手中的書卷激燃起來,赤極發藍的火焰從書頁繞出,卷成一條火蛇,順著施足孝的手臂盤繞,如同鐵鏈纏體一般,登時將他燒成火人,施足孝急脫書譜,看到空中翻開的冊頁上繪著鮮紅的符字,大聲慘叫:“火合符!該死的老賊!太狡猾了!你暗算我!”
    “秦姑娘!你帶著炭兒走!”范同酉大喊,轉到秦蘇身前,手掌印在了她胸前膳中穴:“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聽得一聲脆響,封魄瓶已破。
    秦蘇吃了一驚,驀然氣海涌入大力,全身劇癢,雪白的羽毛鉆出了皮膚,接著巨大的羽翼從背后撲展出來?!胺肚拜?,我不走!”她急道,“我要和胡大哥在一起……我們跟他們拼了!”
    “大局為重!不要把性命枉送在這里!”范同酉向她大喝,“我們拼不過的!僵尸太多!炭兒還小不該死!我和胡兄弟都負了傷,走不了啦,你有青龍護體,帶著炭兒快跑,好好撫養他,將來……將他培養成個真正男兒!”
    秦蘇心中凄苦,還待抗辯,但范同酉將小胡炭往她懷里一放,用力上推,身不由己便向空中飛去?!昂蟾?!胡大哥!”她大喊,淚水從眼中滾滾而落。
    “炭兒!”胡不為搶上前去兩步,卻又停住了。秦蘇心中被絕望填滿了,在空中奮力回頭,看見那漢子雙手空垂立在暗地里,蕭索而落寞,他眼中閃動著無數復雜的情緒,慈愛,眷戀,絕望,欣慰,只是,這一刻間,伴隨著他一生的恐慌和驚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此地一別,從此再無相會之期,便縱天崩地裂亦不可復。
    “炭兒……”胡不為喃喃的說,“好孩子,我和你娘會保佑你的……你好好長大……”
    秦蘇飛遠了,凄慘的大哭遠遠傳來,撕心裂肺。
    群尸開始策動,土地劇烈震顫。施足孝用尸氣把全身都護住,雖然受了燒傷,卻不致命,待得驚魂稍定,恨念頓時生起,指揮群尸向場中二人圍攏,定要將他們碎尸萬段。
    “胡兄弟,你怕不怕?”范同酉走到胡不為身邊與他并肩,說道。
    “怕也來不及了?!焙粸檎f,“事到如今,死便死吧,天下間誰有不死。”兒子逃出生天,他唯一的牽掛已經沒了,因此話中略顯從容。
    范同酉哈哈大笑,道:“好!好!認識你這么久,你這時候才像個真正漢子!天下奸兇正多,若是人人都像你先前一樣處處忍讓逃避,只會讓賊寇愈加大膽妄為。好漢子生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咱們隱忍不為之事已經做得太多了,現在該有所為了!嘿嘿!胡兄弟,你的名字也換一換吧,改作胡有為如何?”
    胡不為道:“就依范老哥之言,改成胡有為?!?br/>     “啪!”范同酉五指捻破了腰間封魄瓶,“咱哥倆今日就力戰群尸!殺得一個是一個!”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咒語頌來,胡不為受塑,身上開始覆起沉重的骨甲。
    不等范同酉自己塑形,正面尸群已開始沖鋒,踩動地面的聲響,空山回蕩。老酒鬼竭起平生之氣,聲如震雷,揮掌散出大片焰沙,當者立燒。胡不為法力不足,也趁空揮發火蛋,只襲擊向僵尸面目。
    只是,兩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在近二百具僵尸的包圍下,傷害幾乎微不足道。就在范同酉散出第四蓬焰沙的時候,身后草葉刷然,武術僵尸卷身疾投過來,一拳正搗中腰間,老酒鬼大吼著向前撲跌,口中鮮血噴涌??吹浇┦瑐兗睋涠?,想要擒住他,老酒鬼哈哈大笑,須眉皆張,他喝道:“施足孝!你想擒住我么,那是休想!你終究不能從我口中得到半句口訣!”一掌拍中天靈蓋,就此氣絕。
    “土地!排!”胡不為見范同酉身死,敵愾之意大盛,伏身按上土地叫道。
    數十條土龍穿刺而出,一叢叢尖刺如筍群聚起,只是僵尸素服土性,這一輪攻擊造不成絲毫傷害。胡不為不甘心,又叫:“沉土咒!陷!”身前身后,大片泥土浮漾,洶涌奔上來的僵尸登時如同鐵人入海,瞬間全沉入地下。
    “砰!”
    只是胡不為失算了。僵尸沉入地下并不受困,仍然行動自如,一具僵尸從他后面襲擊,一拳擊斷了他的雙脛。胡不為大叫一聲翻倒,眼前變得昏黑,氣血翻騰之際,忽感背后土地正在鼓突,有物正在向上沖擊,此時情急,再不放刑兵鐵令,更待何時?!咬著牙抽開了玉牌的塞子,想:“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瞬間,寒氣疾卷,恐懼如潮,種種情緒破防灌入心中。這一次的寒潮和恐懼絕望,是胡不為以前所不曾遇的,其洶涌澎湃,威勢滔滔,豈能描述?!當時腦中只一聲轟響,身子頓被巨浪淹沒。他的神魂一瞬間錯亂,眼角余光看見頭頂上方怒雪激揚,點點水氣聚合凝結成冰晶,又被卷起的烈風吹得滾滾飛灑,形成一重巨大樹蓋般的濃密白汽。胡不為心中浮起了最后的欣喜:“好……威力越大……越好……”
    此地被施足孝布置了陣法,陰氣匯聚,刑兵鐵令的煞氣再次得到激發。
    “胡!胡!”僵尸們在一瞬間全都停止了動作,發出尖利的嘯鳴,如恐懼,如興奮。
    “這是什么東西?!”臨滅前,胡不為依稀只聽見施足孝這一句變了聲的叫喊,苦苦忍了一會,進入迷離,知道大限終于來到了,便再不設防,懈了心情任由絕望和悲憤沖刷。
    “萱兒,我來找你了……”
    如有一根熾烈的長針貫入腦海,感知盡無,胡不為耳鳴如雷,就此人事不知。
    ******
    明月之下,四野彌清。人在空中,身下樹林一片莽莽蒼蒼。
    秦蘇嗓子已經啞了,感覺到咸腥之意涌上喉頭,可她仍在長聲哭喊。激烈之聲空山回蕩,宿鳥不忍聽聞,盡撲飛遠去了。
    天很黑,怎能黑過眼前此刻?胸口很痛,如欲撕裂,但比起心里千刀削剮般的劇痛,這點小痛又何足并論?!
    半里長的斜坡,成了一道生死之途。年來奔波苦,千山萬水走過那么多路,卻沒一條路象這半里地一樣難行和遙遠。這半里距離,一頭是天,一頭是地。埋葬了她一生****,將使她用余下的生命和悲傷來走完。
    人之悲極,莫若于生離。
    情之慘切,無過于死別。
    她剛剛嘗到兩情相悅的滋味,一年彷徨始有托寄,這時厄運卻來了,人生最凄最慘的兩事卻倏忽落到她眼前。她拿什么來招架,拿什么來抵抗?
    秦蘇顫著身子,還隱約懷著最后一絲企盼。但在剎那,這企盼便被擊得粉碎。山上傳來群尸的尖鳴,刑兵鐵令開啟了,冰冷的氣息襲上后背,雖有羽毛抵御,仍然寒不可當。
    再過半炷香,寒氣全收。
    這時候秦蘇知道,胡不為已經無幸了。
    “胡大哥——”扭頭向背后瘋狂叫喊,卻哪里還有回音?山腰之上,一重雪簾懸在當空,正緩緩散化,便如一塊掛著挽布的巨大墓碑。
    小胡炭此時想也知道父親終于離開他了,在秦蘇懷里扭股糖般掙扎,只叫:“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林中風濤響起來,驟然變急,呼呼嘯聲便如萬鬼齊哀??罩袃蓚€人悲痛欲絕的哭喊,瞬間全被這尖利的風聲掩蓋下去。
    人有愛欲,故生憂,故生怖。別人的驚怖或會有圓滿,她的憂怖卻只得到這樣的結局。秦蘇心中瞬間便被強烈的恨意填滿了。天下人人都有命運,只是她,胡大哥,命運為何卻遠比別人多難?一次又一次的與不幸相遇,終于不得保全。她該向誰憤恨?
    冷月不知言,矜持懸中天。
    秦蘇奮起搖搖晃晃飛行,好幾次心灰意懶,只想就此停住翅膀,掉落下地摔個粉碎,隨胡大哥走便是了??墒敲看涡膭傆财?,聽見懷中小童低低的哭泣,便心如刀剜。這是胡大哥惟一的骨血,他的希望,范前輩和胡大哥最后關頭把胡炭托付給她,秦蘇豈能辜負他們的遺愿?
    內心反復爭斗著,不覺飛過了十余里,風里再聞不到絲毫死尸的氣味。秦蘇心力交瘁,眼見了下面一塊平地,便壓低飛行,落了下來。
    甫一落地,哀痛與絕望相襲,一陣惡黑涌上頭腦,再也支持不住,登時伏地昏倒。胡炭怎么拉扯她都不再蘇醒。
    一番沉昏,直到次日天欲放明才回轉過來。秦蘇被旁邊小胡炭振抖的身子搖醒了。睜開眼,便聽見小童還帶著抽噎的夢囈。樹林里風大,更當深秋寒露之時,小胡炭毫無遮蓋的讓冷風吹得半夜,已受風寒。秦蘇觸摸到小童額頭上熱入炭火,登時驚慌。
    無論如何,她總要保住胡大哥留下來的血脈。別讓他在泉下牽掛。當時便拋開所有念頭,不顧虛弱,將胡炭抱起,發覺自己身上的飛禽之魄已經解去,只得匆忙四顧,尋路下山。
    昨夜里不辨西東的亂飛,此時到哪里了也不知道,秦蘇倉皇無著,運起疾捷術,硬著頭皮順一個方向直奔,直到天將過午,看到左近景物依稀是曾經走過的樣子,便留心地面,想找出先前行路的痕跡。
    半個時辰后,終于發現樹林中幾叢枝葉破碎的灌木,秦蘇沿路便向南找尋。翻過幾個山頭,又在道上發現了篝火的余燼,這是先前與胡大哥和范老前輩烤食黃羊的地方。秦蘇睹物泫然,不敢再作停留,抱著胡炭仍向前趕。
    正行間,猛然聽見前路傳來兩個女子的說話聲。秦蘇登生警惕,這里仍在山林腹地,人跡罕見,怎么會有人進來?只除了追趕胡大哥的敵人,他們還在循跡追索呢。一時伏低,悄沒聲息的施了個護身咒法,靜靜聽她們說話。
    “師姊,你找了一晚上了,還沒發現敵人的蹤跡么?”說話這人聲音很熟悉,秦蘇心中一怔。
    “到底是什么人害了師傅,你也不肯告訴我。他們功夫這么厲害,連師傅都對付不了,咱們兩個人能打得過么?還是先回山稟告大師伯……”
    “我現在是什么身份?”一個聲音淡淡說道。是白嫻!秦蘇幾乎要驚呼出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地方遇見玉女峰的師姊妹。只是轉瞬,她又開始奇怪,為什么大師姊她們會追尋到這里。
    先前那說話的女子,秦蘇也認出來了,是師妹藍彩英。當時藍彩因聽見白嫻問話,便道:“你是代掌門啊。”
    “我是代掌門,處理問題時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如果你不想跟著我,現在可以馬上下山,我回去就準你離開玉女峰?!卑讒沟穆曇暨€是淡淡的,可是秦蘇聽來卻覺得十分陌生。這話說得威壓十足,還是那個見人就微笑的師姊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彩英急忙辯解,聽她說道:“我只是擔心敵人太過厲害,咱們打不過?!?br/>     “敵人厲不厲害,我心里清楚,不用你來擔心。你只需好好跟著我就行了。玉女峰身列名門,傳下數百年的大派,所出的弟子豈能遇事慌里慌張,臨陣退縮?你以后要改改這樣急躁的性子?!?br/>     “是,代掌門?!彼{彩英的聲音低下去。
    秦蘇聽到這里,哪還能忍得下去?從草叢里跳出來。一夜間她失去了心中所愛,失去了繼續生存的勇氣,好不容易遇見親人,胸中一股委屈和哀戚便油然涌生。
    “白師姊!藍師妹!”秦蘇叫完這句,淚水便涌了滿眼。
    白嫻和藍彩英聽見叫喊,齊轉頭來,看到秦蘇抱著一個小童孤零零站在碧葉中間,兩人面上都是表情頓變。藍彩英先是大感驚奇,旋又大喜:“秦師姊!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和白師姊找了你一路,都沒看見,想不到你卻跑到這里來了!”
    “我……”秦蘇咬著唇不知如何回答,看向白嫻。白嫻臉上表情復雜之極,似乎有什么難決的念頭,讓她不知取舍。秦蘇看見師姊皺著眉頭,她似乎在猶豫,眼中光芒數變,一忽閃過憐惜,一忽又復溫柔,最后又變決然。
    “秦師妹,你在這里?!卑讒拐f。秦蘇點點頭,尚未回答,卻見藍彩英奔跑過來,說道:“秦師姊,你在這里太好了!師傅被敵人所害,我和白師姊正在找敵人的蹤跡呢,你剛好幫我們一臂之力。”
    “什么?!師傅被害了?!”秦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o大師伯留了一封信,還把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了……”藍彩英話還沒說完,便聽見白嫻喝道:“藍師妹!別亂說!”
    “白師姊,這是真的么?”秦蘇急向白嫻詢問。雖然她已經決意跟師傅恩斷義絕,可是這話說得容易,師傅一十九年的養育之恩,豈能說拋卻就拋卻?在秦蘇心中,一直便把師傅當成了母親。
    白嫻卻沒有回答,呆在原地,沉著臉也不知在想什么。
    “白師姊!你快說呀!這是真的么?”秦蘇話里又帶上哭腔。未已,見白嫻忽然大踏步走過來,到她身前站定了。
    “師姊?”
    “秦師妹,你別恨我?!卑讒沟吐曊f,話音剛落,一掌猛然拍出,正印在秦蘇胸口!
    “嘭!”猝不及防的秦蘇被這一股大力擊得向后倒飛數丈,鮮血飛灑一地。她怎么也料不到,白嫻竟然會對她下手,還是這樣一心取命的殺手!
    “白師姊!秦師姊!你們……”邊上的藍彩英被這變故驚呆住了,失聲叫喊,未料想,白嫻打完秦蘇,反身一個倒翻,一撲近身,又一記掌印封中她的胸口,藍彩英慘叫都沒來得及叫一句,胸骨頓碎,尸體直撞到身后大木,嘭然巨響。
    “怪只怪,你不該不聽我的命令,非要跟著來。在你是為了好心,卻不知這好心會妨礙我行動?!卑讒沟恼f。再不理她,踏過草叢去看秦蘇死了沒有。
    秦蘇卻幸沒有當場殞亡,先前謹慎施展的護身法咒救了她一命??吹桨讒钩林樥驹谘矍埃珠_始積蓄勁氣,秦蘇瞪著眼睛問她:“白……師姊……你這樣……到底……為……什么?”
    白嫻看著她,面上不動聲色。
    “玉女峰的掌門,只能有一個?!卑讒拐f完,俯身下來,就要一拳擊碎秦蘇的腦顱,忽然間,看見秦蘇身后草葉忽紅忽藍的反射光芒,腦中登生警兆,匆忙間急后后退,哪知卻已晚了,聽見秦蘇慘然大叫:“別人害我!連你都要害我!”一掌直沖過來,肚腹間立時同時感受冷熱與麻痹。
    “三綱禁手!”白嫻駭然而呼。三綱禁手是大師伯雷手紫蓮受命所傳的法術,用途極為慘烈,乃是同歸于盡的拼命招式。因玉女峰自傳派以來收的都是女徒,江湖險惡,為防弟子遭賊人擒獲而清白被污,便教授這一式三綱禁手,以耗竭精元的代價來沖破全身關竅,重獲功力,一擊破敵后自盡。白嫻在雷手紫蓮教授之下,始終不得這一招的要領,卻沒料想秦蘇竟然學會了,還趁著自己擊殺藍彩英時匆忙施展,在這樣危急的關頭用出來。
    冰,雷,火,三重勁氣同時激蕩,白嫻倉促一縮之下避開了致命攻擊,卻終究沒能全身而退,腹部中招,寒冷入腸,熱氣又在冷中,難熬之極。更難受的是法術中的雷勁,穿透了四肢百骸,白嫻全身都麻木了,別說再出手應敵,便是快步行走都頗有困難。白嫻不想再與秦蘇交手,此時秦蘇經脈俄通,萬不可與其相斗。當時更不遲疑,一退過后,反身便走。
    “奸賊!奸賊!你來殺我呀!”秦蘇提著手掌瘋狂叫喊,藍色的閃光把她染滿鮮血的臉龐映得無比可怖。
    她這時真正體會到了范同酉前夜話中所含的道理。
    人間道,誠是貪婪之道。這連日間所遭所遇,全是因幾個人的欲望而生起。施足孝貪圖塑魂譜,矢志相奪,結果便是胡大哥和范前輩命盡高山。現在白嫻貪圖因掌門之位,又再追殺她,毫不憐惜的對同門師妹下手。
    她和胡大哥的命運,正是因別人的貪欲而生不幸。
    “奸賊——”秦蘇發出凄厲的叫喊,一掌擊向身前甕口粗的大樹,這懷著一腔憤怒的攻擊,威力何其巨大,那棵樹木立時斷折,轟然巨響向前砸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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