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后,劉振麾從凝思院回來。剛進門不久,傳訊的弟子康元幹又闖進門來了。“劉大俠!有人給你送來這個!”趙家莊四弟子臉上現出古怪之色,不明白這個中原大俠怎會有這么好的人緣,這片刻間就有兩撥人來找他了。
劉振麾看著年輕人掌中托著的一方拜盒,心中有了數,卻故意問:“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康元幹搖搖頭,“是二師兄在莊門口發現的,有人從街角趕了一匹馬過來,馬背上就放了這個東西。”
這是一個樣式普通的拜盒,松木所制,也不甚貴重,合面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用端楷寫著:中原大俠劉振麾親啟。
“會不會是藏有什么陰謀,這樣故弄玄虛的?”廳中群豪聽見康元幹說得稀奇,都被這意外情況吸引過來了,游澤通打量這木盒里似乎未懷好意,便提醒道。
劉振麾不說話,接過木盒在掌上掂了掂,很輕,應當沒有什么機關在內,他微一沉吟,便輕輕揭了蓋子。
盒子里只有一張左右對折的紙,并無他物,展開來,上面潦草寫著:“望江亭一飯之恩,至今未曾相謝。今日尋機得報,結此夙愿,幸甚!閣下高義皎如明月,四海素所服欽,襄助危難,憐惜貧苦,遺澤無算。然而人非蠹犬,敢忘情義!施者固是無心,受者卻當有愧,當日落難行乞,得閣下一飯而續存,恩深如海,某雖莽夫,且為茍命而誤入沼泥作邪教之倀鬼,然終知恩義,不敢陷恩人于危境而自存。偷錄得烏蚰蠱解藥如下:
木龍、蒼術、鐵蓮,木通,穿心蓮,冰冒草……
另:此方為教傳克制烏蚰之物,或非十分對癥,但小人力盡于此,惟愿恩公遇難呈祥,伏首百拜。
賤命已佚風煙,愧對先祖,不敢具名。
劉振麾看完后,交給眾人傳閱,群豪紛紛議論起來。大多數人都不相信這羅門教徒感恩圖報,偷錄解藥秘方相贈的故事。問起劉振麾,劉振麾也說忘了什么時候曾給一個乞丐施舍過飯食。
說了片刻,最后還是交由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來檢驗配方的真偽。
“這的確是克制蠱蟲的配方。”五花娘子記完紙條上所列藥物名稱,閉目思索一會,張口便說道,她對各種藥物的性狀極其熟稔,只這片刻,便把配方的生殺減促推算明白,“這副藥里面主輔分明,主藥是木龍、鐵蓮和冰冒草這三味大寒之物,寒藥驅蟲,用它們來克制蟲蠱自是對癥的,方里又有溫性的木通、蒼術、紫房等物來減殺,唯一教人意外的是,他還用了雙心蜈蚣葉,風寄子這幾味毒草來作輔藥……”
游澤通嘴快,問道:“會不會就是這幾樣毒草有問題?”
五花娘子搖搖頭,道:“這幾味藥毒性很小的,用來殺蟲是足夠了,對人損傷卻不大。”
群豪討論至今,仍舊沒有得到一個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所以這藥方雖然來歷古怪,但既經藥毒大師檢驗無礙,眾人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凌飛很快便傳令下去,讓蜀山門下和趙家莊弟子分赴各處藥房,將藥方中的一應藥物采買回來,因擔心或有闕漏,凌飛更派了隨來的幾位師弟,到數百里外的大名府、邢州、晉州等大城采購,以幾位高手的腳力,幾個時辰之內奔行數百里,要比余人從容得多。
大雪茫茫,厚重的鉛云之下又多了數十個不寐的夜行人。
隆德府西南方。
風雪仍無絲毫弱減。
兩個半時辰過去,時入卯牌,如果是平常天氣,此時天色該露曙光了。然而大風雪天里,凌晨的天光與夜深全無不同,仍舊是一片彤紅籠罩大地。
中席出來的那兩個行路人還在漫步。
邢人萬和班可言走得很慢,只與平常人腳力相若。但兩個多時辰過去,兩人也已經走離了洪治縣的地界,到另一個相鄰縣鎮來。不過周圍景物仍舊是那般模樣,向四野望去,風雪遮天蔽日,連高高低低的雪丘,矮坡上種得稀稀落落的雜樹林,以及坡面上塌顯出的干燥缺水的黃土壁,仍和先前沒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變化,便是兩人不再是先前那樣沉默相對了。奉器弟子開始和第二護法交談,兩人逐一評論席間所見的各個豪杰:“……姓祝的好對付……”這是邢人萬的聲音。
“他的功力比不上宋必圖,我能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把他殺了。”
班可言笑道:“他得到這條龍的時間還是太短,跟你當然沒法比。不過二十年之后就不好說了,蜀山派底蘊深厚,到底比我們強得太多,若讓祝文杰再下二十年苦功,旁邊又有明師調教,到時候只怕連青龍士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覺得,”邢人萬冷冷的說,“青龍士的九趾戰龍是以前從未現世的怪物,祝文杰的紅龍怎能與他相比。二十幾歲就得到天下第一豢養師的名號,你當是平白得來的么。”他直直的眺向遠方,沉默了片刻,才又說道:“若說超越,我覺得宋必圖還有可能。想不到他能把玄關武術融到煉器里,最后那一招,我的定波咒決計接不下來。”
“那也是托了他師傅師叔的功勞,”班可言道,“要不怎么說蜀山派底蘊豐厚呢,上千年的積淀,無數人殫精竭慮,才想出這樣出奇之變。要不只憑宋必圖,怎能修出這樣的妙法。你看他現在才多大?也不過十四五歲上下吧,如果真是他自己悟通的,能夠跨越這兩種術法的障礙,那么,用天縱奇才來形容都還是小看了他。”
“凌飛?”邢人萬木然的抬首看天,從鼻子里發出‘嗤’的一聲。“他可沒這樣的本事。”
班可言笑著看他:“怎么?看來你對凌飛的評價并不高。”
“不用超過十年,我就能把這個天下第一掌門殺了。”
班可言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卻不說話。
邢人萬淡淡的說道:“他的功法已經走到了盡頭,我不相信你看不出這一點。”
班可言微笑:“你這話要是傳出去,只怕要引起軒然大波了。再怎么說,天下第一派的掌門,手中掌著兩千多人的大派,一令既出,隨時便有千萬豪杰為他赴死,竟然被你說的如此不堪……”話未說完,竟隱約聽見邢人萬似乎嘆了口氣。“說實話,”奉器弟子說道,語氣有些蕭索,“今天看到凌飛,我真的有些失望。想不到,名聲如此煊赫的第一掌門,竟然也只是這樣。”高傲的少年頭一次低下頭來,眼神里有難以言語的落寞。
班可言卻聽出了他的心底之言,笑了一笑,悠然說道:“不要小看天下英雄。”行了片刻,看見邢人萬似乎沒有聽在心上,才又正容說道:“他只是天下第一派的掌門,卻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你是不是覺得,連凌飛這個天下第一掌門也只是這個程度,你不用十年就可以打敗他,其余高手更可想而知了,是吧?”
邢人萬沒有回答,只是看他的表情,班可言便知自己說的不錯。
“如果你真的這么想,那你就錯了,將來鐵定要吃大虧。”
“真正功力高深的好手可不是菜市上的菜蔬,讓你一眼掃過去便盡數看完。江湖上魚龍混雜,不知有多少法力精深的好手藏在暗處呢,他們淡泊名利,并不喜歡拋頭露面,所以并不傳名在外。”
“只在中原一帶,功力勝過凌飛的便有不少,遠的不說,昨夜在燃燈典禮上突然說話的那個老人,你認為凌飛會是他的對手么?”
邢人萬惕然一驚,回想起席間那曇花一現的神秘老者,他的神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少年的眼睛里重又泛起了神采。
“還有青龍士簡方叔,這第一豢養師的分量可重,凌飛對上他,十有八九是有敗無勝。另外,天龍寺的宏愿老和尚,瞧他舉手投足,功力不容小覷。如果我猜得不錯,他也要比凌飛高上一籌。”
“你看,我隨口這么一說,就有至少三個人要勝過凌飛了,暗地里的呢?嗯,對了,你或許還不知道,這三個月來,門主一直在對付一個人,那老頭是個武術大家,只怕早已經突破第五重玄關,踏進圓通者之境,凌飛更萬萬不是他的對手。”
“什么武術大家?”邢人萬疑惑的問道。
“唉!”班可言微嘆一口氣,道:“你只顧閉門修煉,也不知關心一下同門,這三個月,門主接連派出你的大師兄、三師兄、四師兄和五師兄去對付一個人,可是,他們全被人給打傷送回來了。”他盯著邢人萬,眼睛里有莫名深長的意味,“最后那一次,是屠人凈和車人裂同時出手對敵。”
青龍門六名奉器弟子,車人裂排第四,屠人凈排第五,邢人萬是最末的小弟子。
“結果呢?”冷漠的少年悚然動容,他可知道,幾個師兄雖然實力未及自己,但畢竟是一師同門,卻也不是相差很遠。若是車人裂和屠人凈兩個師兄同時出手,別說是凌飛,便是比凌飛厲害一籌的人也決計討不了好去。
“你四師兄五師兄手足盡折,被人送了回來,敵人毫發未傷。”
“不可能!”邢人萬斷然說道。
“我知道你不信,等你這次回去,去問問屠人凈吧,讓他親口告訴你。”
……
兩人談談說說,腳下不停,不多時便從野地里尋到了大道,沿路行去,幾刻鐘之后,滄河縣的城墻便已在望。
此時天將大明,雪終于漸漸的小了,遠處的景物已經隱約可以辨認。
兩人的話題此時已轉到了胡炭身上。
班可言嘖嘖贊嘆:“……這小孩太讓我意外了,性子活,腦筋又快,學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用起來居然還很趁手,可惜就是功力太差。要是有個好師傅能教教他,只怕以后也是一號人物。”
邢人萬淡淡的說:“性子太活,就難免見獵心喜,只怕難以一心一意學習法術。要是不能痛下苦功的話,他未來的成就必定有限,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優點。”
“這是你師傅說的話吧?”班可言笑著看他,“話是這么說,不過這小鬼倒真讓人喜歡,他年紀這么小,能把那么多雜學練成這樣,也算很不容易了。”
“太浮躁了。”邢人萬搖頭,“聰明是個優勢,但若是聰明缺少約束,倒還不如一個規規矩矩的笨蛋來得好。”沉默了片刻,又說道:“我只覺得他不服輸的勁頭很合我胃口。”
班可言點點頭,抬頭看見黑色的城堞在灰云下顯出輪廓,滄河縣已在不遠,便跟邢人萬告辭:“邢兄弟,下面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就在這里等開城,天明后買馬去開封府,你一路當心。”
邢人萬也不多話,拱了拱手,道:“好。”邁步便行。
走了兩步,卻又轉頭回來,道:“等你這次回來,我要好好跟你較量一次。我不相信你只有這點實力,你瞞不住我的眼睛。”
班可言微笑不語,看著少年一步一步的走遠,才轉頭向城門方向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