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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懷恨(下)

    在雪中行了約有四五里路,瘋禪師問雷閎:“你們知道我在這里,是不是聽到了鐵籌門傳的信報?”
    雷閎搖頭道:“不是,是從別人那里知道的,不過他也是從鐵籌門弟子那里聽說的。”
    瘋禪師‘哦’的一聲,又道:“他們是到趙東升莊里去搬救兵了。”雷閎點(diǎn)頭說是,把出莊后遇到冒雪疾馳二人的事情告訴了他,“當(dāng)時我還覺得奇怪,怎么這兩個人看起來這么慌張,還帶著個死人,難不成是被仇家追趕。”
    瘋禪師鼻中哼氣,冷笑道:“可不是慌張!被兩只妖怪上天入地追索捕殺好幾天,沒嚇?biāo)浪闼麄兠螅∪舨皇亲詈箨P(guān)頭擺了我一道,這三個王八蛋早就被撕成碎片了。”語氣甚是憤恨。
    雷閎聽出了蹊蹺,問道:“師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不是去幫他們除妖的么,怎么這兩個人還得罪你了?”聯(lián)想起先前師傅對狐妖生出的悔意,壯漢隱約覺得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瘋禪師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夏覽生還在世的時候,鐵籌門好歹也算個名門正派,誰料想他才過身才不幾年,這門派竟變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他地下若是知道,怕不都要?dú)獾没钷D(zhuǎn)回來。”
    雷閎問道:“這是妖怪跟你說的?”
    瘋禪師瞪了他一眼,怒道:“什么妖怪跟我說的!我親眼所見!你以為他們怎么跟狐妖結(jié)下梁子?幾年前他們在汾州巡視妖怪圍子,撞見了母狐貍,覬覦人家美貌,幾個人就冒險闖進(jìn)山里,居然就真的找到了狐貍窩,兩方打了一場仗,仇怨就此而來。”
    雷閎詫道:“我瞧鐵籌門那幾個弟子也不怎么樣啊,法力稀松平常,聽你說狐貍也算個厲害的,他們怎么有這樣的膽子?”
    瘋禪師道:“色膽包天,還有什么做不出來!加上幾個師叔可能也垂涎狐貍的內(nèi)丹,仗著人多,腦子就都不清不楚了。那時狐貍不知道因?yàn)槭裁凑?fù)著傷,被夏覽生的幾個師弟師侄左趕右攆的,逼得無處躲藏,差點(diǎn)就要被捉住。后來使計暫時逃脫掉,不料這群無恥的王八蛋,竟又拿狐貍的姐姐尸身相要挾,未果之后毀尸泄憤,這才把事情結(jié)成死仇。”
    秦蘇聽到這里,急行間身子忽然一晃,停了下來。胡炭見狀,忙返回到她身邊,關(guān)切問道:“姑姑,你怎么了?”他看見秦蘇的臉上慘白如紙,一絲血色也沒有,黑瞳幽幽正肅然望著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只擔(dān)心姑姑身上還有什么隱傷,追問道:“姑姑,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再吃一張定神符吧。”說著要取出符咒。秦蘇搖了搖頭阻住了他,心里驀然涌出憐憫:“這個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她輕輕捉住小童的雙手,感知到肌膚上的冰涼,心中難過無已,把手轉(zhuǎn)到他后腦勺揉一下,卻沒說別的,只低聲道:“我沒事,我們走吧。”
    秦蘇已經(jīng)確定,這個跟鐵籌門結(jié)下死仇的狐妖,就是單嫣。
    當(dāng)年胡不為在光州把自己的出身經(jīng)歷全都告訴了范同酉,秦蘇因而知道胡氏一家在除夕夜家破人亡的往事。當(dāng)年正月十五,單嫣帶著胡炭生母的尸身遠(yuǎn)遁,想要找個安全地方養(yǎng)傷,而胡不為則帶著幼子南下黔州尋找犯查還丹。他和單嫣約定,一旦事情成功,就搖動銀鈴為信,約期相見。誰知道自此事情多生舛難,不光胡不為父子連連遭遇風(fēng)波,厄運(yùn)不斷,連狐貍精也都未得安寧,躲在深山里竟還被鐵籌門逼迫追奪,最后連趙萱的尸身都?xì)Я恕H羰呛粸檫€在世,知道這樣的事情,還不知道要多傷心。
    那邊雷閎師徒二人等秦蘇胡炭跟上來,略關(guān)切幾句,也不知秦蘇心中正翻江倒海一般。幾個人只略做停留,便又重新上路,雷閎問師傅:“師傅,你怎么對事情了解得這么清楚?難道鐵籌門還肯把這樣的隱秘事情告訴你么?”
    瘋禪師道:“他們怎么會自爆丑事!只是前天見我被妖怪打傷,幾個弟子也都被殺掉。那什么姓洪的只道死到臨頭了,跪地跟狐貍求饒時才說漏的。”
    雷閎‘哦’的一聲,沉吟片刻,說道:“照這么說來,鐵籌門被狐貍上門追仇,倒是他們咎由自取了。不過這只狐貍下手也真狠毒,我記得鐵籌門可是有兩百多個人的,都快被殺干凈了吧,難不成所有人都參與到這件事里去,跟狐貍結(jié)上仇不成?”
    瘋禪師乜了他一眼,從鼻子里哼道:“江湖上恩怨,什么時候有過當(dāng)事雙方擺事實(shí)講道理,然后一對一捉對兒自行解決的?誰不是仗著人多欺負(fù)人少,然后新仇舊仇一起,誰都摘不干凈了。人情分親疏,親朋被外人追殺,做師長弟子的當(dāng)然是幫親不幫理,仇上加仇,最后誰也分不清當(dāng)初起紛爭的原因。鐵籌門就是這樣,為了幾個害群之馬,整個門派都被拖下水了。”
    “你看現(xiàn)在,我們不也莫名其妙被拖下水來了么?”瘋禪師說道,頓了頓,又搖搖頭:“夏覽生這人,我以前是見過一面的。雖然功法不怎么樣,可是人還算磊落,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0凑f什么樣的師傅就教出什么樣的徒弟,可是就我接觸的這一群鐵籌門弟子,人人品行不端,卑鄙下流,簡直是污漕不堪。”
    雷閎道:“師傅,剛才你說被他們暗算了一次,到底怎么回事?”
    瘋禪師‘卟’的吐口唾沫,橫眉立目的把雙掌一鼓,喝道:“我正要說!這些王八蛋!”語氣憤慨,顯然對被暗算之事極感忿然。
    當(dāng)下瘋禪師說起這幾日的經(jīng)歷。
    原來半個多月前,鐵籌門的新掌教輾轉(zhuǎn)托人找到瘋禪師,希望他到邢州解救被妖怪糾纏的門人,說是門下弟子無意中得罪一只妖怪,飽受迫害之苦。什么仰慕禪師乃俠義正道之典范,濟(jì)危扶弱,心懷慈悲云云,盼望禪師念及正道一脈,救眾人于水火。言語甚是謙卑,還奉上了厚禮。瘋禪師當(dāng)時正沉浸在新創(chuàng)的功法中,本來是不愿意分心去管這樣的事情的,不過那掌教口舌便給,在來前又深做過一番工夫,見瘋禪師并不為好言所動,便又投其所好,大肆描述那狐貍妖怪怎生了得,法力高強(qiáng),技藝精奇,鐵籌門曾經(jīng)請來多少江湖成名人物都敗在她手下,終于惹得和尚起了興趣,一番詢問后,受了委托跟下山來。
    一行人來到邢州,卻又不讓瘋禪師光明正大的進(jìn)入山門,而是做了喬裝。說是妖怪生性多疑,在這里滋擾多年,若是知道有高人到來,她便會長時間隱匿不出,直等到請來的幫手離開之后才又開始興風(fēng)作浪戕害人命。那時瘋禪師聽說,便隱約覺得這不是一般的仇怨那么簡單,這妖怪能夠隱忍多年,審時度勢進(jìn)退,這般費(fèi)心勞力的想要滅掉鐵籌門,顯然非極深極重的大仇決不至此,可是此時身已在鐵籌門中,他也不好再抽身離去。
    當(dāng)晚天色向暮,鐵籌門所有弟子便都放下了手頭之事,陸續(xù)關(guān)閉了各處閣門,盡數(shù)集中到正堂大殿里打坐休息,五六十號人擠擠挨挨的,團(tuán)坐在大殿中央,胸背相貼,踵股交疊,惟恐比別人多靠外半尺。安排值班守夜的弟子有十二人之多,分作兩組,也都緊密抱團(tuán)。兩組人只守在距門兩丈的殿內(nèi),更不敢踏出樓外一步。瘋禪師瞧見他們這樣嚴(yán)陣以待的模樣,心中暗感納罕,不過猜想到他們是被多日糾纏嚇怕了才會如此,便也沒去細(xì)問。
    不過當(dāng)晚狐貍并沒有來,安然過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這般風(fēng)平浪靜的又過了四天,每一晚都是天剛?cè)肽罕阃O禄顒樱姷茏雨P(guān)門聚集直待天色大明才敢行動。到第八天晚上,瘋禪師終于忍不住問那掌教,既然對狐妖如此提防,為何不干脆先遣散弟子,等到山門安定再接他們回來?那掌教一臉苦惱,說在妖患初興的那幾個月,就有人生出這樣的想法,趁著晚間數(shù)十個弟子奔逃下山,分到各處城郭躲藏。誰知過后數(shù)日,便陸續(xù)聽到那些逃離在外的弟子一一遇害的訊息,僥幸還存留性命的人們嚇得心膽俱裂,趕緊又跑回到山門中,不敢再分散力量致被妖怪各個擊破。
    他們這樣嚴(yán)陣以待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三四年了,但饒是這樣,都未能防住妖怪的暗中覬覦,每個月都有人意外落單而遭遇狐貍的毒手。
    “這狐妖跟他們糾葛了好幾年,早就仇深似海,我當(dāng)時若早知道他們結(jié)怨的緣由,定然不會再趟這潭渾水。都怪我先前沒打聽清楚,又********想要找人過招,才把事情弄成現(xiàn)在這樣。”雷閎這是第二次聽到師傅表達(dá)對此事的悔意。
    瘋禪師邊行邊說著,提到自己因好戰(zhàn)而跟這只狐貍結(jié)下仇怨之事,濃重的眉毛便緊緊糾結(jié)起來,沮喪之情顯諸顏色,顯然這件事情讓他懊悔不已。
    “然后那天晚上,狐貍果然就來了……”瘋禪師回憶道。
    在瘋禪師抵達(dá)邢州之前,狐貍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沒有現(xiàn)身了。明知是疲兵之計,鐵籌門上下卻都無可奈何。目不交睫的提防二十多晝夜,早就疲乏不堪。當(dāng)晚將近二更的時候,殿外風(fēng)潮聲大作,瘋禪師從行氣中醒來,瞧見身邊一眾弟子都東歪西倒的倦極而臥,心想這些人也真倒霉,惹上這么個仇家,逃又逃不掉,解也解不開,只能驚恐等死。伸展了一下筋骨,發(fā)覺自己竟也略有倦意,不禁有些疑惑,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這些人給帶得精神不濟(jì)了,哪知一瞥眼間,看見守在近門處的兩撥值夜弟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樣,登時警戒之心大起。要知道這些值守弟子可是白天養(yǎng)足了精神專等守夜的,怎么會這樣一副昏沉模樣?
    瘋禪師立刻意識到,妖怪已經(jīng)來了,而且已經(jīng)開始動手!這也不知用的是迷術(shù)還是藥香,竟然這般悄沒聲息的消解掉眾人防備。
    因不知對方手底下如何,和尚未敢托大,急忙推醒了掌教和一眾弟子,就在眾人紛紛驚愕醒來的當(dāng)口,殿外傳來狐貍憤怒的厲嘯,一瞬間屋瓦震動,門窗皆搖。瘋禪師自不會被這樣的響動嚇住,但鐵籌門久被積威所凌,每一點(diǎn)異響都會讓他們?nèi)缗R大敵。人人面色緊張,四顧張皇,突然間房梁上大響,許多山鼠和瓦片紛紛墜落下來,守在近門處的一眾守夜弟子齊發(fā)大喊,紛紛往殿里逃遁,其中卻有另有兩人尖聲叫喊著,反向殿外跑去。
    瘋禪師情知這必是中了狐妖的迷幻之法,若不然鐵籌門弟子縱然不濟(jì),也不至于如此不辨險惡,正待追出去阻攔,哪知這時側(cè)墻的窗格破裂,兩條巨大的雪尾從外探入,從旁一下卷住兩名弟子,倏忽攫出,帶著他們絕望的呼喊聲一下向遠(yuǎn)處去了。
    鐵籌門幾個師叔輩的都是又驚又怒,叱喝著紛紛追出殿外,卻哪能追趕得及,只一個瘋禪師仗著耳目機(jī)敏,循著慘叫聲一路追了下去。
    趕到后山懸崖,和尚終于正面跟狐妖朝了相。那個化身成美貌女子的狐貍正單手捏著一名弟子的頸項等待瘋禪師,一臉的憤恨和快意,瘋禪師見她眉目間滿含煞氣,皓腕上、衣襟上全是殷紅的血跡,地上一人伏雪不動,已不知生死。
    “她瞧出我不是鐵籌門的人,斥罵我為何要助紂為虐,”瘋禪師道,“我那時對鐵籌門的印象還停留在夏覽生在的時候,并不知他們做下的行徑,瞧她態(tài)度不好,又急著救人,言語不和就動起手來。”瘋禪師說著搖了搖頭,表情甚是郁悶。“到后來卻終究沒能救回那兩個人,被她一踢一拋全扔下山谷,她也被我打傷了。”
    雷閎聞言默然,他知道師父性情急躁,在那樣緊急的時候更不會有什么冷靜心思,跟一只本就滿懷忿恨言辭激烈的妖怪發(fā)生沖突實(shí)在太正常不過了。
    受傷后的狐貍一開始并沒有想要逃,反把滿腔的憤怒全移到了和尚身上,她發(fā)狠的圍著瘋禪師亂躥,覓機(jī)發(fā)動攻擊,卻終因功力相差太多沒能奈何得了和尚,反而幾次陷入被動。瘋禪師從她越來越尖亢的叱聲和凌亂的出手中察覺到狐貍對自己的恨意,不過也沒太在意。反正江湖上恨他的人已經(jīng)很多,再加上一只妖怪也沒什么了不起。
    瘋禪師雖然好戰(zhàn),但并不嗜殺。他是為了要印證自己的武學(xué)心得才接受委托下山的,化解恩怨被放在了次序,加上對狐貍先前的責(zé)問言語略存疑惑,所以雖然占著上風(fēng),卻也沒有將對手當(dāng)場格殺的打算。幾次重手都是點(diǎn)到即止,只希望這只妖怪能夠知難而退,別再來滋擾鐵籌門便好。哪知狐貍竟然也悍狠之極,雖然明知不敵,卻死戰(zhàn)不退,依然奮不顧命的撲殺。隨著身上傷勢增多,她目中的憤恨也愈來愈深,這般你來我往游斗了好一陣子,鐵籌門的一眾人聽見聲響尋上山來,狐貍才不得不轉(zhuǎn)身避開。
    瘋禪師只道事情到此便算了結(jié)。狐貍吃了大虧,該當(dāng)記著教訓(xùn)不會再到鐵籌門山門侵?jǐn)_。哪知追上來的鐵籌門掌教一臉焦急,連連頓足說不該把妖怪放了,這只妖怪兇性已重,決不會就此罷休的,等瘋禪師離開之后必會去而復(fù)返,鐵籌門接下來就要承受覆滅之災(zāi)。在他一再懇求之下,瘋禪師不得已又循著蹤跡開始追趕狐貍,打算將她擒捉住再做處置。
    之后便是一連數(shù)天的追逃。狐貍功力不高,可是脫身的法子倒是不少,幾次被瘋禪師逼入絕境,卻還能匪夷所思的逃脫出去,二人這般追追逃逃,從邢州轉(zhuǎn)到相州,又從相州追到陳留,最后到潁昌府,狐貍傷勢愈重。鐵籌門的一干人腳力弱,中間又多次被狐貍的詭計誤導(dǎo),一同追出的四十多人倒有三十多引到別的方向去,只那掌教帶著三個師弟和幾個親信弟子來到潁昌府。到趙家莊報訊求援的齊大新和洪文亮,還有馬背上死去的那名弟子高琦便是其中三人。
    后來追到小桂嶺上,狐貍筋疲力竭,被瘋禪師堵在山上下不來。這時狐貍又用起了匿息之法,和尚遍搜山嶺,也沒找到她的蹤跡。問完山上住的幾戶人家也不得要領(lǐng)。待在山下守了大半天,那掌教帶著幾個人追趕上來,聽到狐貍被逼得躲在山中,還身負(fù)重傷,無不喜形于色。
    當(dāng)下十余人分散開來,各個相距十?dāng)?shù)丈的逐寸搜山。經(jīng)過一個多時辰的搜尋,終于在近峰頂處發(fā)現(xiàn)藏身在雪層里的狐貍,瘋禪師聽到打斗追上去時,狐妖已經(jīng)被制服在地,面無血色的似已昏迷,四肢脈門被四名弟子緊緊扣住,幾個弟子面上俱顯狂喜之色。
    看見和尚過來,那掌教連聲道謝,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模樣,可是瘋禪師從他頻頻回頭張望和急切欣喜的表情里隱隱覺得他心中另有盤算。但其時事情已了,和尚也不欲多事,再加上狐貍不是被自己親手擒住,過多置喙反而無趣。略略關(guān)照了幾句,無非是希望兩方化解恩怨,能不傷她性命最好,那掌教滿口答應(yīng),敷衍了一會,便又付出重酬,把和尚勸下了山。
    “誰知道他們鬼鬼祟祟的,竟然是要起齷齪心思!”和尚語氣憤恨的說道。
    秦蘇聽到這里,心中不由得一緊。從瘋禪師的敘述中,鐵籌門的一眾人似乎對單嫣頗有不軌之心,單嫣當(dāng)時已失去反抗能力,和尚這一離開,豈不是趁了他們的心意?難道單嫣竟然已經(jīng)受了辱?
    “我剛下去不到百步遠(yuǎn),這些王八蛋就不清不楚起來,然后起了爭執(zhí)。”瘋禪師說到這里,忽然停口。
    雷閎問道:“什么不清不楚的?”
    瘋禪師哼的一聲,看了一眼胡炭,躊躇了一會,才惡聲道:“污言穢語的,我也不記那許多,一群人打斷掉狐貍的手腳后,就為誰先占便宜吵得不可開交,若不是他們自己這樣嚷鬧,我怎知他們的品行不端。”
    掌教的端威風(fēng)要嘗頭鮮,一眾弟子卻反唇相譏,不肯答應(yīng)。師叔們擺功勞,師侄們就竭力貶低抹黑,膽大的直言頂撞,膽小的也在旁暗語譏嘲,扇風(fēng)點(diǎn)火,十多個人上沒上下沒下的,呵斥聲嘲罵聲吵成一團(tuán),瘋禪師聽到,惟有搖頭嘆息。那時他對狐貍并無特別好感,加上親見她殺害兩個鐵籌門弟子,覺得她性情兇殘不是善類,便也沒有去過問。
    從小桂嶺下來,瘋禪師便打算返回均州,也不想去看蜀山的燃燈典禮了。誰知離山還沒過兩里路,便聽到了山峰上傳來的慘叫。
    “是那男妖來了。”雷閎判斷說。
    瘋禪師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把妖怪追到相州時,她就知道脫不開身了。一路上不斷的發(fā)出求援之訊,我那時只道很快就能捉住她,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她這么滑溜,竟然跑開這么遠(yuǎn),到底等到了援兵。”
    “結(jié)果是鐵籌門的人倒了霉。”雷閎幫師傅做了總結(jié)。
    “然后他們怎么又找到你的?”
    瘋禪師道:“我那時還不知道是妖怪的幫手來了,以為是狐貍用的詭計,故意示敵以弱然后下殺手,心想送佛送到西,不如去把她徹底制服,然后帶走……”
    返回頭的和尚剛展動起身形,就看見山上滾滾雪塵一線急下,四個弟子,洪文亮、齊大新、高崎,還有一個不知名號的,面色驚惶逃下山來,連滾帶爬好不狼狽,洪文亮和齊大新脅下還挾著兩個人,瞧衣衫卻是山上農(nóng)戶的孩子。
    瘋禪師心中疑惑,不知怎么又把兩個孩童牽扯上了,還沒來得急細(xì)問,兩只妖怪就已經(jīng)追下山來。狐貍此時氣息微弱,傷痕累累,掛靠在與她同行的那個年輕男子身上,手腳都折彎了,但目中的恨意,直欲灼雪成汽。
    不過三言兩語,那個叫明錐的男妖就跟瘋禪師動上了手。狐貍坐到一旁,怨毒的盯視著那四名鐵籌門弟子,自顧行氣恢復(fù)傷勢。幾個弟子逃也不敢,留也不敢,面色驚惶無比,齊大新和洪文亮滿懷戒備,都把兩個孩童都抱到胸前,圈臂勒住孩子的頸部跟狐貍對峙。瘋禪師那時驟然遭遇勁敵,全副精神都放在明錐身上,沒有細(xì)思二人為何做出這樣古怪的姿勢,直到過后回想,才醒悟那時二人竟把兩個幼童當(dāng)做人質(zhì)來要挾狐貍!
    畢竟是經(jīng)過多日的奔波,連續(xù)幾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趕,瘋禪師的體力已損耗太多,跟明錐斗了少時,便覺氣息漸有枯竭之象,形勢漸落下風(fēng),在微驚之下一時不查,被明錐打到了肩上,掛彩后境況更見難看。
    那名叫高崎的弟子,到這時終于失去僥幸之念,精神一下崩潰,跪下地跟狐貍哭泣求饒,連說當(dāng)日悔不該貪圖狐貍的美色,犯下了大錯。那時都是受了師叔們的差遣,才身不得已,毀掉洞窟里的尸身也是出于無奈,一件件,一樁樁,把當(dāng)日跟狐貍結(jié)怨成死仇的緣由起了個底兒透,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可是瘋禪師已經(jīng)聽明白了,這才知道自己前來助拳的對象竟然是這般貨色。
    被瘋禪師憤然怒斥了幾聲‘無恥’,齊大新幾人覺得此地已不宜久留,趁著明錐跟和尚打斗正酣,便想偷偷溜開。明錐又怎能讓他們?nèi)缭福ざ分谐每诊w掠,兩次出手,一拳打死了那不知名姓的弟子,一拳將高崎打成重傷,又撲向剩下的兩人,若不是狐貍說了一句話,那齊大新和洪文亮此時也已變作拳下之鬼。
    “狐貍說了什么?”雷閎問道。
    “‘她說……”和尚道,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沉悶,似乎情緒一下低落下來。
    “‘別傷到那兩個孩子,他們跟這件事情無關(guān)。’”和尚說完,緊緊抿住嘴唇。
    無法詳細(xì)描述出,當(dāng)時他聽到這句話時內(nèi)心的驚愕和震撼。一個被他判定為冷血?dú)埲痰难郑粋€嗜殺無情的異類,竟還懷有如此的惻隱和善良,在面對血海深仇的敵人時,竟還能忍住惡念,顧及到不傷無辜,這是何等矛盾的反差,又是怎樣讓人震驚的顛覆。
    “就因?yàn)樗f的那句話,我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全改變了。”瘋禪師道,“所以現(xiàn)在我才這樣后悔。”
    胡炭這時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暫時忘掉不樂。他眨著眼睛,問道:“大師,那兩個孩子后來走了么?”
    瘋禪師搖頭,道:“我不知道,明錐放過那兩人,又來對付我,我見事不可為,便打算邊打邊退,先找地方恢復(fù)精神,然后再跟他們解釋作和解……唉,只怕很難了,我先前出手那么重,狐貍對我仇恨已深,又怎會聽信我的話,輕易放過我。”說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又嘆了口氣。
    秦蘇嘴唇囁嚅,想要告訴和尚單嫣的身份,想要說出胡炭和單嫣的關(guān)系,可是再一想,此時還未見到狐貍,尚不知真情如何,這時把話說太早了也難料后果,還不如見了面再做斡旋。
    聽見狐貍的攔阻,兩個鐵籌門弟子已發(fā)覺到她的弱點(diǎn)。當(dāng)下便有了底氣,再見到瘋禪師受傷,敗勢已成,更不敢留在此地了,二人低頭交流了一會,便分頭向外逃去,臨走時為怕明錐堵截,還給和尚栽了贓。
    雷閎點(diǎn)頭道:“原來是這么樣陷害你,師傅,他們給你栽了什么贓啊?”
    “說是個什么銀鎖盤,從狐貍的姐姐尸身上掉下來的,怕是狐貍的法器,我聽明錐埋怨說,‘你怎么還做了魂器,而且還弄丟了。’”
    胡炭聽到‘魂器’二字,心中一動,回憶《塑魂譜》里是不是有相關(guān)的說法,倏爾又想起坎察身上的木妖之魂來,心里不由得又一灰,默然不再吭聲。
    秦蘇卻對那‘銀’字頗為敏感,她想起胡不為說過身上帶有單嫣給的銀鈴,莫不是這兩物之間有些聯(lián)系?狐貍大鬧鐵籌門山門,時間長達(dá)數(shù)年,想來不止是為尋仇,想要把這件器物找尋回來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齊大新和洪文亮分頭而逃,臨走時齊大新大叫:“大師!你要攔住他們,我們?nèi)フ以芸炀蜁貋砭饶愕模煾到o你的銀鎖盤你也拿到手了,那就是報酬!”
    和尚怒吼:“什么狗屁銀鎖盤!我什么時候拿到過你們的這個東西?”可是瞧見兩只妖怪面色冷峻,齊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便知道糟糕。想來這個東西對狐貍必定緊要無比,才致讓兩只妖怪寧肯先放過兩名弟子也要盯緊自己。
    被引轉(zhuǎn)了注意力的妖怪果然沒再追趕兩人,跟著瘋禪師向北追逃,接連數(shù)日,四度交手,瘋禪師的功力始終未能恢復(fù)巔峰,所以也一直未能挽回敗勢,反是狐貍的傷勢一天好似一天,兩天后折斷的手足都復(fù)原了,協(xié)助明錐牽制住和尚,終于又一次將他打傷。
    “我們繞著圈子跑,我逃不遠(yuǎn),他們也殺不了我。這潁昌府里沒什么厲害人物,我找不到幫手,也不想把爭端給弄到城里去。前夜里到底尋到個空,躲到了雪層下面攝住氣息,瞞住了他們。直到聽到你發(fā)出的穿云箭,只怕你不知好歹,跟他們有了沖撞。”說著狠狠瞪了雷閎一眼。
    雷閎訕訕不語。
    過了一會,問師傅:“師傅,那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狐貍對你仇恨那么深,又以為你拿了她的東西,光說說能頂什么事?可是你又不想跟他們打架了,這可為難。”
    瘋禪師道:“那還能怎么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該聽信奸人之言,欺害良善……”忽然想起狐貍在邢州山上殺死兩個鐵籌門弟子的情形來,把二人扔下深谷之后,那副快意解恨的模樣,似乎跟良善也不太沾邊,頓了頓,才道:“……所以合該有此一劫,你惹事的能力可不比我差,可要記著這個教訓(xùn)。”
    師徒二人談?wù)務(wù)f說,不覺一刻時已過去,四個人都沒有調(diào)用內(nèi)息展動身法,這一段路只走了約莫十余里路。穿過幾座覆滿白雪的土丘,遠(yuǎn)遠(yuǎn)的已看見潁昌府內(nèi)民舍輪廓。
    左前方的野林里,一個年邁的婆子領(lǐng)著兩個孩童在撿拾枯柴,三人都是衣衫襤褸。兩個孩子蹦蹦跳跳的,渾不知生計之愁。
    六匹馬從小路上迎面馳來,這是幾個穿著皮裘的少年公子領(lǐng)著隨從要去野外圍獵,鷹飛犬逐,龍韜虎氅①,兩撥人相向而行,騎在棗紅馬上縱行最前的那年輕公子意氣風(fēng)發(fā),笑聲連連。就在兩隊人相距還有十余丈遠(yuǎn)的時候,他偶然向秦蘇投來一眼,突然間笑聲立止,勒停了馬匹,已被秦蘇清艷的容光所攝。
    秦蘇從對方那呆呆盯著自己的目光中驚覺過來,這才想起遮風(fēng)的斗笠已經(jīng)在前日峽谷中遺失。默不作聲的從皮囊里取出一幅白絹,從容的遮住口鼻,目不斜視跟著瘋禪師師徒向前行。
    兩撥人交錯而過,又走出十余丈,秦蘇還能感覺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公子駐馬原地,幾個同伴低聲詢問他,都沒有聽到回答。
    正行間,瘋禪師忽然肩頭一挺,住步朝后方回望,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怎么了師傅?”雷閎問道。
    “狐貍來了。”
    “啊?在哪里?”雷閎急忙以手加額,也向后方張望,他從師傅對妖怪的敘述中經(jīng)歷了一場轉(zhuǎn)變,本來是信心滿滿想要跟妖怪會一會,交手懲治一下。可是聽說過狐貍跟鐵籌門結(jié)怨的來龍去脈,又知道她后來對兩個孩童那突發(fā)的善念,心中已經(jīng)不再以她為敵。反而想要見一見這只性情矛盾的狐貍。
    秦蘇卻有些緊張,滿懷忐忑。她知道單嫣的經(jīng)歷,可是單嫣卻從未聽說過她,她該跟狐貍說些什么?單嫣還記得胡大哥么,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話該怎么辦?
    奔雷般震響從遠(yuǎn)方隆隆傳來,在素棉般的大地上,兩道人影正以急速向這邊追趕。被烈風(fēng)搖動的林木左右搖擺著,從枝葉翻伏的間隙處,可以見到那兩個越來越近的黑點(diǎn)。
    “先不走了,就在這里等他們吧。”瘋禪師說道。
    秦蘇把胡炭拉近到自己身邊,緊緊的出攥住了他的手。胡炭感覺到姑姑手掌心那濕漉漉的汗意,有些奇怪她為什么會這么緊張。
    幾個行獵公子還停在原地,莊客們攏在一起,正詢問那騎紅馬的公子。漸漸的,南面?zhèn)鱽砺曄⒃絹碓浇絹碓巾懀瑤讉€耳力好的人終于聽到了,他們好奇的向遠(yuǎn)方張望。
    雕鳴響起,在頭頂上盤旋了四頭獵鷹同時發(fā)出了叫聲。嘹亮的鳴響在四野間傳蕩。
    “有人過來了,跑的真快。”有莊客說。
    “比咱們的馬還要快!”
    “哎呀,好像都是女的……不對不對……咦!真的是個女的。”
    “他們來了,大家都小心些,這不是咱們?nèi)堑闷鸬娜耍紕e盯著人家看。”
    聽到身邊眾人議論紛紛,那騎著紅馬的公子終于從魂不守舍中驚醒過來,他搖了搖頭,疑惑的向震聲傳來的方向投去一眼。
    一個穿灰衣的男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正在雪地上并肩而來。他們的行動舉止間并不見有多劇烈,可是每一跨步卻有六七丈遠(yuǎn),近百丈的距離,只幾個呼吸就已走完。
    “真快!”那騎馬公子心中剛轉(zhuǎn)過這個念頭,不經(jīng)意的朝那女子的臉上掃過一眼。
    然后,他就張大了嘴巴,再次呆若木雞。
    這是何等絕麗的容顏!甚至比剛才那個女子還要更勝一籌!
    胡炭這時也呆在原地。
    那兩個人越行越近,他瞧見了他們的身影,在看見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時,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捏動了一下,然后血液就開始急速的涌遍全身,他能感覺到血管中奔流的熱意,能聽見腦門突突的跳響,頸脖處一潮一潮的暖浪,從胸口上揚(yáng),又向下沉降,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么他從未見過這個女子……卻有這樣強(qiáng)烈的熟悉之感,還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突然停頓的腳步,以及看見他后,清麗臉上那巨大的震驚和錯愕。美麗的眼睛睜大開來,然后,他看見她伸手捂住了嘴。
    兩行淚水從她臉上淌了下來。
    注:龍韜虎氅①,應(yīng)是龍韜虎‘韋長’‘韋長’打不出此字,韜是裝弓套子,‘韋長’裝箭。(未完待續(xù)。)(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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