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魂夢杳</br> “不玩了，不玩了！”</br> 顧熙言從錦榻上起身，俯在黃花梨木的小方桌旁，伸手從瓷盤里拈了一塊蕓豆糕，氣嘟嘟的咬著吃。</br> 靛玉不滿道，“小姐怎么能耍賴呢，說好了三局兩勝！眼看著這一局婢子就要勝了……”</br> 紅翡恨鐵不成鋼地瞪靛玉了一眼，笑著對顧熙言道，“小姐若是玩累了，便歇會兒罷。”</br> 主仆三人正說著話，那廂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為首的男人解了腰間佩劍，拋給身旁的護衛，徑直步入了內室之中。</br> 男人還未卸甲，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他大步而來，沒等顧熙言抬眼，便一把抱住她，將頭低低的埋在她的頸旁。</br> 顧熙言突然被男人抱住，也是一愣。</br> 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見了，忙低了頭，紛紛打簾子退了出去。</br> 一室寂靜。</br> 兩人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未動，直到顧熙言感覺脖頸處傳來一陣濕意，才緩緩地伸了玉臂去回抱男人，軟了嗓子道，“侯爺這是怎么了？”</br> 蕭讓沒說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些。</br> 他生于權力巔峰，官場旋渦，十分明白“稍有行池差錯，便是萬劫不復”的道理。</br> 他本想等平息了這場戰事，就可以借立功之名，把母殿從隱翠峰接回侯府中，從此再也不必在清心庵中隱姓埋名，一家人團圓美滿地過下去。</br> 可結局卻出乎他的意料，原來成安帝對平陽侯府早有防備，那無上的恩寵，天下獨一份的殊榮背后，都是帝王猜測忖度的多疑之心。</br> 母殿看到遺詔之后，定然是心死如灰滅，所以才選擇以死明志。</br> 母殿累了，他也累了。</br> 顧熙言沉默著被抱著，眉眼間也被傳染上了三分悲戚，過了一會兒，她緩緩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脊背，柔聲道，“侯爺是在傷心么？”</br> 男人單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柔夷貼在額際，俊臉上滿是隱忍。</br> 蕭讓緩緩抬頭，幾乎是從喉頭壓出幾個字來，“熙兒，我們永遠不分開。”</br> 往后余生，他只有她了。</br> 佛說原來怨是親。</br> 世間的遺憾總是多過圓滿，之前他對緣分的認識太過淺薄。</br> 不曾料到，人生短短數十載，能和相愛之人相伴白首，乃是及其難得的事。</br> 長夜無垠，眾生蕓蕓，能夠緊緊握在手中的人，就永遠不要放手。</br> 畢竟有些人，一旦錯過，就再也不能回頭。</br> 顧熙言愣了片刻，方傾身倚靠在男人懷中，點了點萼首，鄭重其事地道了聲，“好。”</br> ……</br> 那日，蕭讓回府之后，抱著顧熙言黯然神傷了半晌，神色異樣悲痛，又說了些在顧熙言看來“沒頭沒尾”的話，過了一兩日，才恢復到往常的神色氣場。</br> 顧熙言的記憶依舊沒有恢復。</br> 她每日呆在凝園正房足不出戶，曾有兩次提起要出門去散散心，都被身邊的丫鬟婆子勸阻了下來。</br> 顧熙言每晚頻繁多夢，幾乎每次都能夢到那個烈火灼灼的熟悉夢境。</br> 一天晚上，顧熙言抱著蕭讓細細講了那個夢境，又詳細描述了夢中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的長相。</br> 蕭讓沒有向顧熙言過多的解釋，只安慰了美人一番，面上看似神色如常，心頭卻是漣漪乍起。</br> ——顧熙言噩夢中的人，分明是韓燁。</br> 蕭讓暗暗深思，顧熙言第一次夢見這個夢境應該是在發兵淮南之前，或許是更早之前。</br> 從那時，顧熙言便一直以為夢中渾身是血的男人是他自己，故而為他暗中籌謀，為他的安危擔憂許久。</br> 她下意識的擔心他，心里滿滿的全都是她。</br> 萬萬沒想到，到頭來，她夢中的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卻是韓燁。</br> 這一切陳陳相因，蕭讓有一種誤領芳心的愧疚之感，一時間說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br> ……</br> 金鑾殿中，明黃色的紗幔層層掩映，御座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仙鶴香爐，爐內燃著貴如黃金的龍涎香。</br> 裊裊青煙從長長的鶴嘴中散出，像極了仙鶴在騰云駕霧。</br> 太子李琮坐于正大光明匾額之下，手扶龍椅，“先帝的龍體可派人驗過了嗎？”</br> “回皇上的話，已經派太醫去驗過了。</br> 正如皇上所料想的，先帝并非因病仙逝，而是有人投毒加害，太醫從先帝體內驗出少許，雖投毒的劑量不大，但其用量循序漸進，足以致死。”</br> 說罷，下跪之人拍了拍手，御前侍衛押著一名婢女入殿來。</br> “此婢女乃是太妃尹氏的貼身婢女，據宮中造辦處的管事交代，她曾幫太妃尹氏制過數次口脂，名為‘鶯啼一點紅’。</br> 微臣派人去永樂宮中搜尋剩余口脂的時候，在院中的千年槐樹下深掘三尺，才挖到了一只粉彩綠里荷花的罐子。</br> 罐中殘存的口脂里，確實含有一定劑量的。”</br> 話至此處，那婢女兩股戰戰，伏地痛哭求饒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那‘鶯啼一點紅’乃是尹貴妃親自調配的口脂方子，奴婢不過是奉命辦事罷了，并不知其中隱情……奴婢冤枉啊……”</br> 太子一拍御案，怒道，“好歹毒的妖妃！”</br> 真真是好心機！將劇毒制成口脂，每日涂抹于丹唇上，任是大羅神仙也發現不了！怪不得成安帝生病期間，尹貴妃自請御前侍藥，一直在紫宸殿中衣不解帶的近身服侍。</br> 如此日久天長，看似不起眼的一抹“鶯啼一點紅”，竟是化作了殺人的利器，催命的毒藥，纏綿艷絕的送成安帝駕鶴歸西了。</br> “妖妃尹氏安在？”</br> “回皇上的話，自先帝去后，太妃娘娘便在宮中閉門不出，如今已有數日不曾出過永樂宮的宮門了。”</br> 太子李琮扶著龍椅，指節上泛出白骨森森，“還請德海公公走一趟，給這妖妃一個了斷罷。”</br> “奴才領命。”</br> ……</br> 先帝已去，新帝剛剛入主金鑾殿中，登基大典未辦，后宮還未清理出來，三千嬪妃仍照舊居住在原來的宮殿。</br> 永樂宮中，殿門緊閉，光線晦暗，陽光從朱漆殿門的雕花紋中透射進來，清晰地顯現出空中游蕩飄舞著的灰塵，讓人呼吸一滯。</br> 尹貴妃坐在銅鏡前，為自己插上了一只點翠金簪。</br> 誰能料到，當朝貴妃竟然和意圖逼宮的皇子結盟，毒害帝王。</br> 四皇子親口答應她，只要事成，便滅顧家滿門，偷偷把她送到平陽侯的身邊。</br> 從她見到顧熙言的第一面起，心中就種下了嫉恨的種子。</br> 她為了除掉顧家，除掉顧熙言，先是和王、謝聯手陷害，等王、謝倒臺，她又和四皇子聯手，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淵，走向弒君的不歸路。</br> 自打四皇子兵敗垂成，從夷山逃奔到盛京，她曾求見數次，都被四皇子拒了回來。</br> 直到數日之前，四皇子派人前來，說是要接她出宮，大抵是害怕她一朝落到太子李琮的手中，毒害成安帝之事敗露。</br> 可令人沒想到的是，四皇子被平陽侯生擒于隱翠峰的消息卻先一步傳遍了深宮。</br> 四皇子已是階下之囚，怎么還顧得上她這枚已被徹底利用完的棋子？</br> ——她終究是無法從這深宮里脫身了。</br> 銅鏡中的宮裝麗人凝神許久，突然綻出一個凄凄哀哀的嫵媚笑意來，眼尾的一點淚痣我見猶憐。</br> 弒君之罪，當誅九族，滅滿門。</br> 好在她生于煙花之地，身世如浮萍，并無骨肉至親，獨自的來到這世上，獨自的去，也拖累不了旁人。</br> 殿門忽然被推開，大太監德海公公帶著人步入殿內，一揮拂塵道，“皇上口諭，太妃尹氏接旨。”</br> 尹貴妃緩緩起身，伏跪于地下，行了一個大禮。</br> “妖妃尹氏，勾結亂黨，毒害先皇，禍心滔天，今日特賜毒酒一杯。</br> 欽此。”</br> 那廂，有小黃門垂著腦袋端了木盤上前，呈上一只白玉酒杯。</br> 尹貴妃挑了眉稍道，“還是德海公公好福氣，古往今來，能夠一身侍二主的奴才又有多少呢？”</br> 大太監德海皮笑肉不笑道，“太妃說笑了，奴才乃是依傍著主子生長的藤蔓，主子沒了，奴才的命數便也快盡了。</br> 先皇去了，老奴的命和魂兒早就跟著去了——如今不過是吊著一口氣，全仰仗新皇上還愿意使喚罷了。”</br> “太妃娘娘，快接旨罷！”</br> 她唇角帶了三分譏諷笑意，終是忍不住開口，“本宮乃是臨死之人，敢問公公一句，平陽侯爺和淮南王爺可是回京了？”</br> 大太監德海一愣，頓了頓才道，“平陽侯爺已領兵凱旋，淮南王尚在塞北追殲烏孫余部。”</br> 他能安然無恙的回來，便是大好。</br> 尹貴妃叩首謝恩，再抬頭已是滿臉清淚，眼淚紛紛而落，她抑制不住的大笑出聲。</br> 十年前，煙花之地，她一身不堪，他縱馬風流。</br> 十年后，禁廷深宮，她背上千古罵名，他依舊滿門榮寵。</br> 十年的時間看似很長，但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過。</br> 從那年秦淮河畔初見開始，他們便隔著跨不過去的門第，他們本就無緣無分，全靠她滿心妄想，才一日一日挨到今天。</br> “太妃娘娘，多說無益，您該上路了。”</br> 尹貴妃伸手執起白玉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br> 毒酒入喉，她鳳眸猩紅如血，漸漸失去周身力氣，緩緩倒在地面上。</br> 本是薄命女，一朝身處天子側，寵冠后宮七載榮華。</br> 怨只怨，明知無情，卻枉付了一廂情愿，誤了此生。</br> 彌留之際，尹貴妃恍惚看見了秦淮河畔的滿河燈火，仿佛聽見了兩岸裊裊不絕的絲竹管弦之聲。</br> 那年煙波花影里，若是她沒遇到那面容俊朗的錦衣少年郎，該有多好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