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燕歸梁</br> “你放我下來！”</br> 顧熙言伏在男人肩頭，眼圈紅紅，面染薄怒，手腳并用地捶打著他。</br> 蕭讓步履不停，承受著身上毛毛雨一般的捶打，薄唇動了動，“不放。”</br> 一路行到凝園正房里，丫鬟婆子們皆是低著頭不敢直視。</br> 蕭讓徑直進了內室，把肩上的美人輕輕放到床榻之上。</br> 顧熙言剛想逃到床榻的角落里，不料蕭讓登時一俯身，高大的身軀便籠了下來。</br> 他伸了雙手撐在她身側兩旁的床榻上，把她牢牢地圈在身前。</br> 眼前的美人兒眼淚汪汪、香汗微微，蕭讓定定看了她半晌，終是嘆了口氣，“顧熙言，是你說要和我靜一靜，我答應了。</br> 是你說要去義診，我也答應了。</br> 可如今避著我是什么意思？</br> 你是打算永遠不理我了嗎？”</br> 顧熙言偏過頭去，淚水登時就砸了下來，她抬手抹了把眼淚，兀自沉默不語。</br> 顧熙言知道兩人之間的齟齬大多都是誤會，可是，即使她知道了蕭讓愛她的真相，可也忘不了當時他出口成傷給她帶來的痛，更忘不了那日韓燁當著她的面兒墜落懸崖的情狀。</br> 她是故意躲著他，不想見他。</br> 如鯁在喉，傷疤未愈，讓她如何笑顏以對？</br> 蕭讓看著她躲避的姿態，眸中陡然燃起兩簇火苗來，他往前俯了俯身，更逼近了身前的美人兒，直叫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br> 蕭讓冷不丁突然抵上來，顧熙言緊貼著他的胸膛，推也推不動，打也打不動，心中久積的怨氣和怒火涌上來，竟是登時崩潰了。</br> 美人兒一雙明眸里含嗔帶怨，一邊大哭，一邊重重揮手打他，“我討厭你！我討厭你，蕭讓！”</br> “我討厭你誤會我、不信我、欺負我！討厭你傷我傷的那么深，討厭你那樣的冷血無情，還討厭你的自以為是！偏聽偏信！”</br> 她面上淚痕交錯，哽咽不止，“明明我已經下了決心再也不原諒你，可為什么你每次都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br> 為什么每次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又都那么及時的出現？</br> ！我討厭你！討厭死你了！”</br> 美人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只粉拳胡亂揮舞著，一貫端莊整齊的鬢發有些微微凌亂，就連身上的衣裙都皺巴巴的，真真是前所未有——她是真的氣急了，竟是連自己的模樣都不在意了。</br> 蕭讓長臂一身，緊緊把她抱在懷里，柔聲哄著，“千般萬般，都是我不好。”</br> 顧熙言一口咬上他的肩頭，抽噎道，“唔……你哪里不好？</br> 你分明好得很！你說你不愛我，和我成親不過是利用我，你還說，還說救我并非出自本心……你那樣對我腹中的孩子！還口口聲聲說要娶別人！”</br> 她以為他們的手緊緊挽著，永遠都不會松開……可是他卻先松手了，把她一個人丟入了無端黑暗中。</br> 這一聲一聲的質問如同一把把利劍，在蕭讓心頭割了一刀又一刀。</br> 他低頭吻她的紅唇，俊眼修眉間滿是懺悔愧疚，“我不該說這些話氣你。”</br> “我從沒想過娶別人。</br> 當初我請出無字圣旨求娶你，乃是因為當年曾有緣見過你幾面，你大抵是不記得了……可我卻因為那日馬球場上的初見，再難忘懷。”</br> 原來，她以為的賜婚巧合，不過是他暗自籌謀已久的結果。</br> “你是我親自求娶進門的嫡妻，我心頭最珍貴的至寶。”</br> 蕭讓苦笑了下，“那日沙場上，見你身處險境，我從未有過那般慌亂，竟是連三軍將士都顧不得了，下意識便沖鋒上前……”</br> 愛一個人便要做好失控的準備。</br> 自打愛上她，他的心門便開始失火，整日心焦如焚，熏神染骨，歡的、喜的、悲的、痛的、他希冀的、他懼怕的……都是她。</br> 她不必費吹灰之力，便能把他這二十來年的風平浪靜全都變成波濤洶涌。</br> “顧熙言，我只愛你一人，從前是，以后也是。”</br> 顧熙言聽至此處，哭得更猛烈，“你混蛋！”</br> 縱然她早就明白這些話都并非出自男人真心，可一想到他為了氣自己，故意說出這般絕情的話來，她就再也不想原諒他。</br> “是我混蛋。</br> 可是，熙兒，”</br> 蕭讓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當年你偷走了我的心，一直霸占到現在，自己從未察覺也就算了，竟還想叫我棄夫下堂么？</br> 這又該當何論處？”</br> 顧熙言抽噎著看他，美目里淚光點點，“你是無賴嗎？”</br> 蕭讓伸手揩去她臉上的淚珠兒，“自從遇見你，就是了。”</br> “熙兒，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好好愛你。</br> 這一次，無論生老病死，我再也不會放手。”</br> 蕭讓握住美人的柔夷，輕啟薄唇，低頭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如最虔誠的信徒一般。</br> 無邊黑暗里，無盡光明里，他都會握緊她的手，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放開。</br> 顧熙言泣不成聲，傾身撲到了男人懷中。</br> 淚水漣漣而下，沾濕了她和他的衣襟，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誰的清淚。</br> 那日夷山之巔，顧熙言受到的創傷太大，自打恢復記憶之后，又是一副逃避的模樣，蕭讓怕她把愁緒都郁結在心里，憋壞了身子，如今見她大哭著發泄出來，反倒放下了心。</br> 不知過了多久，顧熙言才止了抽噎。</br> 她攀著男人的臂膀，扯著他的衣裳一角攥在手中，悶悶道，“我昨晚又做噩夢了……原來，夢中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韓燁。”</br> “我不怨你。</br> 那日懸崖上……你們各為其主，各有立場，不是他死就是你亡。</br> 我不忍心看著他墜崖，更不想看著你出事。”</br> “只是我心里過不去，我忘不了那天他墜崖的場景。</br> 蕭讓，我總覺得欠他良多。</br> 這幾日，我在義診棚中拼命想多救些人，只求一個心安。”</br> 蕭讓聽了這番話，垂眸看著她，“你是在替我贖罪嗎？”</br> “你身為三軍將帥，立場如此，何來贖罪。”</br> 顧熙言抬眼看他，“若非要有個名目，就當是替上一輩子的我報恩罷。”</br> 上一輩子，韓燁對顧熙言所做的身后之事，蕭讓是知道的。</br> 他頓了頓，輕啟薄唇，道了一聲，“好。</br> 既然是報恩，我陪熙兒一起。”</br> 前塵往事，他亦愧對她良多。</br> 恩恩怨怨，錯錯對對，兩世因緣交織，早已讓人分不清是對還是錯，亦分不清是恩還是怨。</br> 內室里安置著冰雕，按理說是涼爽至極的，可兩人方才淚眼相對，傾訴衷腸，竟是連身上的衣衫都濡濕了。</br> 蕭讓擁住身前的美人兒，薄唇在她眉心輕輕吻了吻，“嗓子都哭啞了。</br> 先換件衣裳，我叫他們上熱茶可好？”</br> 顧熙言誠心不叫他舒坦，“我要喝玫瑰八寶茶。</br> 不要干玫瑰，也不要凍玫瑰，只要新鮮的玫瑰——你去泡。”</br> 顧熙言對著男人哭了半晌，心中的委屈還在，故而此時使喚起蕭讓來，用上了十成十的嬌小姐脾氣。</br> 這大夏天哪里來的新鮮玫瑰？</br> 偏偏顧熙言這一身冰肌玉骨從小到大就是這么嬌慣出來的，蕭讓捏了捏柔若無骨的小手，心甘情愿的應了，“好，我去找。”</br> 這還不算，顧熙言抱著他的腰，得寸進尺，“還得喂我才是。”</br> 她聲音里還帶著哭腔，就這么抬了一雙濕漉漉、亮晶晶的含波眼看他，蕭讓心頭軟的一塌糊涂，薄唇一笑，親了親她的眉心，“為夫領命。”</br> ——</br> 那日四皇子伏誅之后，蕭讓將元寧長公主的遺體存封在梵凈山的伽藍寺的冰窖之中，三日之前，舉行了秘密發喪。</br> 葬禮并沒有大操大辦，只有蕭讓和顧熙言二人以及平陽侯府曾近身服侍的老奴才們。</br> 那日破曉，趁著晨露熹微，蕭讓親自扶棺，自平陽侯府大門而出，一路行至京郊，葬于平陽侯府陵墓，和蕭讓的父侯合葬，生同衾，死同穴。</br> 后來顧熙言才知道，原來隱翠峰上清心庵里的夢參師太便是蕭讓的生身母親，自己和婆母元寧長公主原來也曾見過一面，只是當時縱使相對卻不識，此生，顧熙言沒能向元寧長公主行媳婦之禮，便斷了這段婆媳的緣分。</br> 顧熙言心中感慨不已，又聽丫鬟說了那日蕭讓回府之后抱著她的傷懷之狀，對蕭讓是滿是憐惜，就連看向男人的眼神兒里都多了三分心疼。</br> 淮南王也終于有了音信。</br> 那日演武堂中，蕭讓收到塞北來信。</br> 當日淮南王追殲烏孫余部到柔然境內，身中賊人暗箭，那箭上涂有劇毒，淮南王當即不省人事，滾下山澗。</br> 幸好淮南王身上帶著暉如公主給的平安佩，那紅藍相間的平安佩乃是柔然王室的象征，淮南王在幽深的山澗昏迷之際，被路過的柔然族人看到腰間的平安佩，好心相救，這才撿回一命。</br> 蕭讓當即傳令下去，“傳話給淮南王爺——剿滅烏孫余部后，速回京，不可久留速。</br> 朝中流言已紛紛，若再耽擱數日，只怕新帝疑心更重。”</br> 前段時間，淮南王失蹤的消息傳到盛京，朝中流言四起，漸漸謠傳成了淮南王擁兵自重，在柔然徘徊多日，不肯回京。</br> 眾口鑠金，三人成虎。</br> 就連新帝也多次追問淮南王的行蹤，分明是起了疑心。</br> 新帝手握遺詔，在金鑾殿中閉門處理了大半個月的政事，終于把成安帝留下的一攤爛泥般的國事理了個干凈。</br> 淮南王尚在塞北，新帝雖然生了疑心，可也沒耐心再等下去。</br> 八月初，新帝在朱雀門前舉行登基大典，祭拜過了天地，晚上又設宮宴，宴請文武百官。</br> 禁廷之內，大幕落下。</br>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紅宮墻深處，又是一次王朝更迭，人心變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