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浮云散</br> 一場秋雨一場寒。</br> 盛京城中,一連幾天陰雨連綿,出門兒迎面便是刺骨的西風,仿佛一夜入了冬。</br> 凝園正房里,王媽媽正招呼著粗使丫鬟婆子,把取暖的過冬之物從庫房里取了出來。</br> 暖炕的黃花梨木小矮桌旁,顧熙言正倚在引枕上,展著一封信看的出神兒。</br> 那日金鑾殿上,諫議大夫沈階參了曹用及一本后,皇帝便下旨暫停曹用及青州知州一職,并由大理寺卿全權徹查此事。</br> 那曹用及乃是河東布政使錢枚的門生,飛鴿傳書被錢枚指點了一番圣人的心思后,思量再三,終是露出了心狠手辣的本性,想出一招壯士斷腕之計。</br> 曹用及上書稱,當年青州張氏一族威逼利誘,他這才被迫迎娶張氏,入贅青州張家。</br> 又因自己心存良知,不忍拋妻棄子,便偷偷將發妻和嫡子妥善安置在青州鄉下一處莊子里。</br> 知情人聽了這話,只怕當即要破口大罵“真真是個沒臉沒皮的東西。”</br> 只可惜,曹用及為官多年,確實學到了一點兒心機皮毛——他這番上書,正對成安帝的上懷。</br> 當今圣上名為徹查此事,實為敲打州郡士族,為變法掃清阻礙。</br> 金鑾殿早朝上,垂紗帳后的成安帝聽了大理寺少卿的陳述,只淡淡道,“這青州張氏未免太過猖獗。</br> 長此以往,天下恐怕不識李姓,只識州郡大族。”</br> 此語一出,滿朝文武俱是驚恐萬分,當即跪下山呼萬歲。</br> 事已至此,已經不再是青州曹用及一事那么簡單了。</br> 成安帝下令查了及其出格的幾個州郡的世家大族,又將曹用及連降三級,指了個閑散職位,依舊留任青州。</br> 到此,青州一事算是塵埃落定了。</br> 然而茶館戲樓里,關于青州曹家的話本子還在上演不衰,底下的看客在痛罵曹用及的時候,不禁覺得,當今圣上實在太過仁慈,曹用及這種東西,雖說手上沒有沾上人命,可連降三級實在便宜他了。</br> 然而,何為正道?</br> 這世上本無正道。</br> 對,或者錯,一點都不重要。</br> 重要的是某人、某事對上位者而言,是否有意義。</br> 兩黨爭得激烈,皇帝借機洗牌,眾臣猜對了皇帝的心思,顧熙言也猜對了皇帝的心思。</br> 有時候,金鑾殿上需要的,不僅僅是諫議大夫沈階那樣賢能的臣子,還有像曹用及這種,懂得在恰當時候往成安帝手里遞刀的臣子。</br> ……</br> 顧熙言歪在黃花梨木小桌旁,把手中信紙翻了一頁。</br> 李媽媽在信中說,她已經巡完青州三十處莊子,下一步準備出發前往青州西南部的袞州地界。</br> 信中大多是一些莊子上的見聞,除此之外,信的最后,李媽媽還寫了長長一段青州曹家的后續之事。</br> 曹家對外稱主母張氏發瘋,青州張氏一族輝煌不再,只能為張氏自請下堂。</br> 曹用及那養在鄉下莊子里的發妻心中積郁多年,再加上那日雨夜被刺客驚嚇,纏綿病榻多日。</br> 恰逢曹用及敲鑼打鼓去鄉下莊子里迎發妻嫡子那天,發妻一口老血吐在錦被上,竟是當場沒了氣。</br> 七日之后,十四歲的單薄少年親手送葬了母親,又跪在蒲團之上,執三株香三叩首,入了曹家的祠堂族譜。</br> 顧熙言看到此處,已是百感交集,抬眼問下首跪著的護院,“此子知隱忍,懂進退,來日必成大器。</br> 不知此子何名?”</br> 那護院凝神想了想,拱手道,“回主母的話,此子單名一個忍字。”</br> “忍,曹忍?”</br> 顧熙言心中沉郁,聽聞此名,有只言片語在腦海里飛快閃過,卻稍縱即逝,難以捕捉。</br> 顧熙言回想了一會兒,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聽過這個名字。</br> 估摸著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不再想了。</br> 到此,青州之事終于算是浮云散,明月出了。</br> 顧熙言將那封信折好,遞與一旁的紅翡,“拿去燒了吧。”</br> 紅翡接了那封信,終是忍不住問,“那曹氏算是自食其果,青州曹家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小姐為何愁眉不展?</br> 莫不是起了惻隱之心?”</br> 顧熙言勉強笑了下,只道:“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義必自斃,自古便是如此,又何須我無畏傷懷?”</br> 紅翡這才放心,轉身去點了燈,將那封信紙燒成了灰燼。</br> ……</br> 午飯時分,顧熙言只道腹脹用不下,叫紅翡靛玉去取一盞秋露白來。</br> 平陽侯府后花園,碧波回廊的盡頭坐落著六角飛檐的翠微亭里,亭子六面皆掛著防風錦帳,隨風翻飛。</br> 顧熙言端坐在庭中的石桌旁,身后的紅翡將手中木盤放下,將一盞秋露白、一只烏銀梅花的酒杯放在桌上。</br> 靛玉躊躇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道,“小姐平日里沒飲過酒,可千萬要少喝些!”</br> 顧熙言笑了笑,“知道了,出去吧,我若不喚,便不要前來。”</br> 兩個丫鬟見了,不放心的對視一眼,終是行禮退了出去。</br> 翠微亭的錦帳招展,隨風翻飛。</br> 望著兩人消失在長長的碧水回廊盡頭,顧熙言再也繃不住臉上的淺笑,伏在石桌上失聲痛哭起來。</br> 前世和曹婉寧的種種恩怨,時至今日,終于算是有了一個了解。</br> 自打她重生之后,午夜夢回時分,多少次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br> 夢里面,上一世靛玉、紅翡臨死前的慘狀縈繞于心,時時閃現。</br> 王媽媽、顧父顧萬潛、顧母林氏、哥哥顧昭文、祖母顧江氏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如在眼前。</br> 這一世,雖然她沒有手刃曹婉寧,也算是借刀報仇了。</br> 從此之后,曹氏再無翻身之地,再也不可能將那非人的毒計使在她顧熙言身上!</br> 上一世在柴房中被曹婉寧苛待的情形如在眼前,顧熙言邊哭便笑,拿起那烏銀梅花的酒杯自斟自飲,仰頭飲下了一杯又一杯。</br>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br> 顧熙言神色凄凄,數杯秋露白入喉,意識逐漸朦朧。</br>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顧熙言恍若看見了上一世的自己。</br> ……</br> 【上一世】</br> 演武堂。</br> “蕭讓!放我進去,你為什么躲著我!”</br> 門口一陣喧鬧,傳來流云、流火等人的聲音,“主母,主母!侯爺在商議軍務,不能進去!”</br> 話音兒未落,人已經到了眼前。</br> 屋內,數人正圍在書桌前,在一幅輿圖上探討行軍布陣,見了門口處闖進來的紅衣女子,皆是瞠目結舌。</br> 蕭讓抬眼看著眼前的美人人,眉眼間隱隱有些愁云,“今日便議到這里罷。”</br> 數人聞言,當即行禮告退,出門時走到那緋紅色的身影旁,皆拱手行了禮道,“見過侯夫人。”</br> 諾大的演武堂中,瞬間只剩下兩人。</br> 顧熙言兩三步走到前,揚聲道,“蕭讓,你故意不讓我好過是不是!”</br> 蕭讓坐在水磨金絲楠木的書桌前,神色淡淡,“你又胡鬧什么?”</br> 顧熙言美目微紅,“是!每次都是我胡鬧!”</br> “我問你,二嬸娘昨日提叫曹婉寧進門兒,你為什么不答應?”</br> “你知不知道,這盛京城里已經傳遍了平陽侯夫人是個妒婦、惡婦,入府兩年膝下無所處,還不許平陽侯娶妾!蕭讓,你自己說,是我不讓你娶嗎?”</br> “我在這平陽侯府中有名無實的,我為什么要背這種有損陰德的罵名!”</br> 蕭讓聞言,當即扔了手里的那卷書,冷聲道,“你為什么有名無實,你不清楚嗎?</br> 顧熙言?”</br> 顧熙言道,“是,是我自己選的,可我本就不愛你!你愿意和一個一點兒都不愛你的人同床異夢,花前月下嗎?</br> 蕭讓,整天在人前裝作深情的樣子有意思嗎?</br> 你知不知道,別人在背后非議我是妒婦、惡婦,罵的有多難聽……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br> 顧熙言閉了閉眼,一臉凄然,“聽你那些叔伯嬸娘的吧,蕭讓。</br> 娶個妾室,有人服侍你,我也落個清靜,更不用背上惡婦之名。</br> 那曹婉寧相貌可人,性子溫順,想必你會喜歡。”</br> “蕭讓,我和你吵累了,你放過我吧。”</br> 聽到此處,蕭讓已是怒火三丈,雙目如寒冰,轉身一字一句道,“我平陽侯府祖訓,不娶妾室。</br> 顧氏,你若執意要往這侯府中塞人,要納就納、平、妻!”</br> 顧熙言聞言,一雙美目紅紅,冷笑道,“你以為拿正妻之位威脅我,我就會服軟嗎?</br> 蕭讓,我告訴你,我不稀罕!”</br> “你愿娶妾室還是平妻,都隨你的便!只要不入我那鎖春居,又與我何干!”</br> 緋紅色的身影甩袖而去,蕭讓再也繃不住心中怒火,抬手將桌上一眾物事全都掃落在地。</br> 放過她?</br> 這輩子,他蕭彥禮都不可能放手!</br> 演武堂外,眾侍衛聞聲而入。</br> 蕭讓見了,只低聲冷冷道,“滾出去——本候不召,不得入內。”</br> ……</br> 傍晚時分,蕭讓策馬回府,卻不見顧熙言在府中。</br> 下人只道,“主母正在翠微亭中。”</br> 蕭讓步子一轉,當即朝后花園走去。</br> 邊走邊解開身上的玄色織錦披風,隨手遞給身側的流火,“不用跟過來。”</br> 翠微亭的六角飛檐,遠看如飛鳥展翅,靜臥于后花園的如意湖上。</br> 檐角風鈴隨風搖曳,發出清脆響聲陣陣。</br> 清風里頭夾著一絲陳年秋露白的醇香,若有若無,似是而非,辰光仿佛在這一刻沉淀下來,變得緩慢極了。</br> 舉步踏入亭中,蕭讓撩開翠微亭上高垂下來的錦帳,入眼便是一副美人臥石微醺圖。</br> 只見桌上趴著的美人兒發鬢松松,眼睫掛淚,朱唇瑩潤飽滿,一張小臉兒熏紅,正難耐的皺著遠山眉,嘴里不知道喃喃的說著什么。</br> 蕭讓撩了衣袍,端坐在顧熙言身側的石凳上。</br> 拿起桌上橫放著的烏銀梅花酒杯,斟了一滿杯秋露白,就著酒杯上的朱唇印記,仰頭飲了下去。</br> 這味“秋露白”是拿秋夜的露水釀成酒,入喉清冽甘甜,該是多么不勝酒力,才會醉成這個樣子?</br> 蕭讓低頭定定看著臥在石桌上的顧熙言,目光劃過她的長睫、美目、秀鼻……最后停在那抹丹唇上。</br> 方才,顧熙言一片傷心至深,不過多飲了兩杯,便昏昏沉沉的趴在了石桌上。</br> 此時聽見身邊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半睜著美眸瞅著眼前的男人,腦海里仍舊意識模糊,半夢半醒。</br> 男人又仰頭飲下一杯秋露白,伸手揩去了美人兒長睫上掛著的殘淚,輕笑著問:</br> “顧熙言,青州曹家,怎么你了?”</br> 不料那嬌憨的醉美人一聽,當即又趴在石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唔……沒有……蕭讓……”</br> 等男人聽清了顧熙言叫的什么,當即一挑眉。</br> 成婚這些日子,顧熙言哪次不是恭恭敬敬的叫他侯爺,哪曾敢直呼他的名諱?</br> “蕭讓……你……你是在怪我嗎,你是……覺得我惡毒嗎……”</br> 蕭讓定定看著眼前的女人,俯身在她唇瓣上輕吻道,“不怪。”</br> 她怎會惡毒?</br> 明明掐死一個人就像一只螞蟻一樣簡單,她卻仍舊選擇布一局大棋,用這樣復雜的方式,給曹氏留下無數改過自新的機會。</br> 哪怕是連夜派人去青州巡莊子,也不過是要趕著在雨夜救下兩條無辜的性命。</br> 他的嫡妻,如此心懷良善,又怎么會歹毒?</br> 只可惜,有的人天生便壞到了骨子里,即使眼前擺著無數生還的余地,也視若無睹,繼續干盡大奸大惡之事。</br> 蕭讓望著醉醺醺美人兒,薄唇微彎,低頭又是一吻,“夫人這樣做,定有不得已的理由。</br> 夫人不愿說,本候便不問。”</br> 顧熙言不知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當即哭得更兇了,伸了小手來拉男人的衣襟,“嗚……為什么……為什么我寫信……你都不回……”</br> 懷中人眼淚滂沱,蕭讓略一愣,“本候從未收到夫人的信——”</br> 顧熙言仍是抽抽搭搭的哭個不停,攥著男人的衣襟不撒手,淚水暈濕了胸前錦袍一大片。</br> 蕭讓只得手忙腳亂地抱著顧熙言,低聲哄了半天,才哄得懷中人抽噎著昏昏睡去。</br> 凝園正房。</br> 鴛鴦紅紗帳里,蕭讓把顧熙言輕輕放在床榻上,正欲給她蓋上錦被,不料那小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袍一角,怎么都不撒手。</br> 蕭讓嘆了口氣,試圖輕輕拉開那白嫩的手指。</br> 不料,床榻上昏昏沉沉的顧熙言如同被奪去了寶物一般,嬌軀一震,低泣道,“曹氏,你鳩占鵲巢,霸占我夫君,該妄圖毒殺我……”</br> 蕭讓聞言,當即愣在了原地,如遭雷擊。</br> ……</br> 過了片刻,只見蕭讓鐵青著臉從內室里走了出來,沖王媽媽道,“主母午膳未用,怎能空腹飲半盞秋露白?</br> 媽媽,今天身邊兒伺候的人,一律罰一月的月奉罷。”</br> 王媽媽聽了,忙點頭應“是”。</br> ……</br> 庭院屋檐下。</br> 蕭讓臉色陰沉,冷聲道:“那青州曹用及的官途,適可而止吧。”</br> “另,其發妻之子若可大用,加以扶持。”</br> 流云跟著蕭讓出生入死多年,知道蕭讓一向七情不上臉,哪曾見過今日這般又驚又怒的模樣。</br> 瞅著自家主子沉的能滴墨的臉色,流云莫名想起“關心則亂”四個字,倒也沒吭聲,只拱手應了一聲“是”。</br> 蕭讓閉了閉眼,“下去吧。”</br> 有的時候,殺人不必沾了自己的手。</br> 畢竟,世上沒有什么比“至親反目”能更報復人心的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