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管家（上）</br> 凝園正堂上，顧熙言剛端坐在正中央的紅木勾蓮描金椅上，抬眼一掃，便看到下首有張面孔頗為熟悉。</br> 顧熙言正蹙眉回想，王媽媽立即附耳過來道，“姑娘，這是侯爺的乳母，桂媽媽。”</br> 蕭讓的乳母桂媽媽，是當年蕭讓的母親元寧長公主的陪嫁奴仆，宮人出身。</br> 元寧長公主薨逝之后，桂媽媽傷心難以自已，自請去了侯府名下的鄉下莊子里養老，一去便是數年。</br> 前些日子平陽侯府籌備大婚，正缺桂媽媽這般通曉禮數又妥帖的人手。</br> 蕭讓素來敬重這位乳母，更是親自去到莊子里請回桂媽媽，說是教桂媽媽從此以后近身伺候顧熙言。</br> 經王媽媽一提醒，顧熙言方才回想起上一世有關桂媽媽的事情。</br> 上一世，大婚之后，蕭讓也曾安排桂媽媽在自己身邊伺候，可是當時她對蕭讓厭惡至極，下意識以為蕭讓派桂媽媽是來監視自己的，不由分說便怒氣沖沖的拒絕了。</br> 現在細細想來，在這后宅中，桂媽媽算是蕭讓的心腹之人，上一世的桂媽媽也頗為和善，似乎從沒做過什么傷害自己的事情。</br> 思及此，她忙叫紅翡拿包好了金銀裸子的錦囊塞給桂媽媽，“一早便聽聞桂媽媽是侯府的老人了，今日與嬤嬤第一次相見，禮數不可廢。”</br> “謝過主母。</br> 老身是粗鄙之人，實在愧不敢當。”</br> “這平陽侯府許久沒有女主人，主母以后便是侯府后宅我等的主心骨了。”</br> 桂媽媽長了一張慈眉善目的臉，滿臉笑容的接過錦囊，然后恭敬的站到顧熙言身旁一側。</br> 這番對話說得微妙，這站位也站的微妙。</br> 方才桂媽媽站在下首，也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幾眼這位新夫人，顧熙言的長相身段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只是年齡尚小，尚不知她管家如何。</br> 方才顧熙言寥寥數語，不卑不亢，不失禮數卻拿出了當家主母的架子來，桂媽媽暗自點頭，想必這位新夫人也是個玲瓏心的。</br> 古語有云，“妻賢夫安。”</br> 男主人是家中的頂梁柱，當家主母便是家中的主心骨。</br> 家族子弟能否長成賢才、夫君枕邊如何規勸進言、大是大非面前如何決斷……全都取決于家族主母的為人處事。</br> 桂媽媽出身深宮，又隨元寧長公主在侯府耳濡目染多年，深知一個世家大族有個聰明女主人的重要性。</br> 蕭讓作為平陽侯府唯一的正經主人，平日里軍營點兵、征戰沙場、昭獄審訊……當今圣上恨不得把他劈成兩半兒來使，哪有空去打理侯府的瑣碎之事？</br> 劉管家是老侯爺在世時的老人，老侯爺、老侯夫人仙去之后，蕭讓便把一應瑣碎事務都推給了他來打理。</br> 顧熙言看了眼下首須發皆白的劉管家，心中暗嘆——蕭讓真是好狠的心，劉管家都這把年歲了，還不肯放過人家。</br> 今天一早，劉管家便奉自家侯爺之命，捧著管家鑰匙對牌，早早候在凝園正堂之外。</br> 說實話，顧熙言接過管家鑰匙對牌的時候，雙手幾乎是顫抖的。</br> 要知道，上一世兩人大婚之后，蕭讓可從未提起過叫她管家的事情，后來接二連三風波不斷，直到她被囚于侯府，都不曾摸到平陽侯府的管家對牌鑰匙！</br> 思及前世種種，顧熙文一邊暗嘆“食色性也”，一邊暗暗決定，以后一定要牢牢的把蕭讓抓在手心里——只要哄好了這權勢滔天的平陽侯爺，她在侯府里簡直是為所欲為啊！</br> 方才進正堂之前，顧熙言已在抱廈里會過劉管家，將府中大大小小的管事了解了個大概，心中大概有了張譜。</br> 顧熙文又示意紅翡拿了一個錦囊塞給劉管家，笑道，“劉管家，侯府能有如今諸下人各司其職的局面，你功不可沒，實在是辛苦了。”</br> “主母折煞老朽了。”</br> 劉管家忙道，“這一切都是侯爺教導有方，老朽不過是替侯爺傳話罷了，實在不敢居功。”</br> “過往侯府中后宅無主，老朽只得粗略打理，難免有不周到之處。</br> 如今主母入主中匱，府中之人皆喜不自勝，全憑主母差使。”</br> 嘖嘖嘖。</br> 劉管家須發皆白，身形清癯，穿了一身藏藍色直裾，披戴巾冠。</br> 他說話之間面容沒有什么大的波瀾，看上去不像個管家，倒像是個得了道的仙人術士！</br> 聽了劉管家說話的條理，顧熙言對于他這等高齡仍在侯府管家一事，實在是一點都不奇怪——即使是顧熙言這個前世見慣牛鬼蛇神的重生之人，方才這一番美言聽進耳朵里，也覺得心頭十分妥帖。</br> 正廳里站著的都是侯府中各處的管事、媽媽、以及有頭有臉的丫鬟。</br> 方才顧熙文和桂媽媽、劉管家一番對話，讓底下有些躁動的數十人瞬間鴉雀無聲。</br> 劉管家是侯府幾十年的心腹，地位自然不必多說。</br> 桂媽媽雖然是被蕭讓請回侯府的，可她出身深宮，當年跟在元寧長公主身邊自有一番鐵腕手段，元寧長公主薨逝不過幾年，桂媽媽當年在丫鬟婆子中的威信未曾消減。</br> 經過早上洗漱的空當，府中已經傳遍了——這位新主母不過是個半大沒長開的孩子，又是個膏脂罐里嬌養大的嬌小姐。</br> 這些丫鬟婆子雖無甚惡意，但難免存了看笑話的心思。</br> 如今先聽主座上的新主母開口說話雖輕聲細語的，卻嚴絲合縫，滴水不漏。</br> 后又有桂媽媽、劉管家這么直截了當的一表態，底下的丫鬟婆子皆是服服氣氣的，心中彎彎繞繞的腸子皆隨風飄散于無形了。</br> 顧熙言輕啜了一口犀露茶，淡淡環視一周。</br> 她是學過管家的。</br> 她的祖母顧江氏出身江浙一帶，家底殷實，其曾祖父及甲三元，一路官運亨通，江氏如今仍是江浙一帶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br> 母親顧林氏出身杏林世家，懸壺濟世，也算一等一的清流大族。</br> 婆媳兩人素來和睦，作為當家主母，自有一套內宅處世的本領教授給她。</br> 上一世出嫁之前，祖母和母親也曾傳授她治家之術，可當時她一心抗拒嫁給蕭讓，連些皮毛都沒學到，后來到了侯府，蕭讓又不曾讓她管家，她從沒上手管過這些內宅事務。</br> 這一世出嫁之前，顧熙言天天膩在祖母顧林氏的鶴壽堂里學治家的本領。</br> 祖母顧江氏一向疼愛她，見她有意苦學，自然是恨不得傾囊相授，從婦人治家到農商之事，事無巨細，說顧熙言是埋頭苦讀也不為過。</br> 如今顧熙言熟悉了顧家的內宅事務之后，再看平陽侯府的內宅事務，便覺得實在是異曲同工，若說有何不同，只不過是金銀珠寶多了些、莊子鋪面多了些、田地園林大了些罷了。</br> 心中有了十足的準備，顧熙言倒是一點兒也不急。</br> 只見她含著淺淺笑意，沖屋內一干丫鬟婆子管事道，“諸位都是侯爺安置在后宅的得力人手，對侯府諸事自然比我了解要多些。</br> 不過，今天咱們主仆第一次見面，且不談瑣事，只論打賞。”</br> 說罷，紅翡和靛玉拿著一捧香囊下去，一個個挨著紛發打賞。</br> 這回紛發的香囊所用的布料，和給劉管家、桂媽媽打賞的五福百子錦囊材質不同，而是用大紅硬紗制成。</br> 每個錦囊里面皆放了相同數量的金銀裸子，一眼望去清清楚楚，絕不厚此薄彼，絕對的公平公正。</br> 一堂丫鬟婆子管事沒想到自己也有賞賜的份兒，見狀皆是暗暗吃了一驚。</br> 其一，是對新主母的毫不遮掩的公平公正感到吃驚。</br> 其二，是對新主母大方的手筆感到吃驚。</br> 素來聽聞顧家外祖出身江浙富庶之地，沒想到一見面就如此大手筆！</br> 俗話說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br> 待紅翡和靛玉打賞完了錦囊，下首數十人一一道了謝，顧熙文不緊不慢道：“略施薄禮，也算和各位都見過面了。</br> 可這侯府中還有二百零五口下人，我是不曾見過的。”</br> “所以，還請廖媽媽去傳句話，下午申時一刻，請大家到晝錦堂一會。”</br> “劉管家，還勞煩你將侯府之中所有登記造冊的賬本和楔子文書都整理好，下午申時一刻，一并送往晝錦堂罷。”</br> 底下人剛拿了打賞，一個個皆是滿臉喜氣，此刻聞言心中不禁一跳——這位新主母果然是先禮后兵。</br> 那廖媽媽是府中的兩個管事媽媽之一，聞言心中暗暗吃驚——這位新主母竟然把府中有幾口人丁都摸得一清二楚！</br> 可廖媽媽思索片刻，露出難為的表情，硬是開口道，“回稟夫人，這些兩百多口下人大多是干粗鄙差事的，侯爺都不曾理過的！而且何必污了您的眼……”</br> 況且短短時間湊齊兩百多口人，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廖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抬眼偷看顧熙言的神色。</br> “廖媽媽，”顧熙言端起茶碗，聞言抬起頭，一雙輕輕上挑的美目淡淡盯著她，“我吩咐的事情，你去做便是。”</br> 廖媽媽冷不丁被顧熙言看的背后一涼，又聽她語氣霸道，連和自己辯白也懶得，竟是呆在那兒不知該說什么了。</br> 顧熙文輕輕飲了一口犀露茶，輕啟紅唇，輕言慢語，說出的話卻重如千鈞——</br> “當今陛下以‘仁’治天下，侯爺是朝中重臣，我平陽侯府自然是要把這‘仁’字往實處落實的——往后在這侯府之中，下人們一概以功論賞，無粗鄙與高貴之分。</br> 廖媽媽，你且記住了。”</br> 話音兒一落，廖媽媽立刻渾身打顫的伏跪在地，脆生生的磕了個響頭，“主母說的是，方才是老奴一時糊涂說錯了話，還望主母切莫怪罪！”</br> 這頂高帽子扣到腦袋上，便是誅九族的罪過。</br> 正堂上的明眼人立刻看出來，這是拿廖婆子撞到了槍口上，新主母正拿她開刀，順便提點一干人等呢！于是皆齊刷刷的的跟著伏地跪拜，“一切謹遵主母吩咐！”</br> 聽著一堂呼啦呼啦的跪拜聲，顧熙言手指輕顫，輕輕撥開茶碗，飲了一口犀露茶，連頭都沒抬。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