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宮宴(四)</br> “……夫人可是身體不適?”</br> 顧熙言猛地抬頭,正對上一旁蕭讓探究的眼神兒。</br> 她看著眼前男人俊朗的面容,莫名的有些喘不過來氣。</br> 上一世,兩人郎無情妾無意也便罷了。</br> 可是這一世,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去想前塵往事,想要和蕭讓做一對恩愛夫妻……這才過去了幾天,便又跑出來個尹貴妃?</br> 若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也就罷了……可那是當(dāng)朝貴妃娘娘!</br> 莫非,尹貴妃和蕭讓之間,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前塵往事?</br> 顧熙言坐在那兒,滿心愁緒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br> 蕭讓看著一臉茫然的顧熙言,皺了眉問,“夫人若是不適,便宣太醫(yī)看看。”</br> 顧熙言猛地回神兒,扯出一個笑,“侯爺,妾身無礙。”</br> “不過是在殿里坐久了,覺得有些憋悶,喘不上氣來。</br> 妾身想……出去透透氣。”</br> 蕭讓看她這會兒確實不在狀態(tài),便叫桂媽媽拿了錦緞披風(fēng),跟著她出去,好生照看著。</br> ……</br> 承光宮后頭,乃是一處風(fēng)景極佳的花園,名為宜春苑。</br> 方才在殿中,顧熙言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嚨一般,腦海里一片空白。</br> 故而出了承光殿殿門,一進宜春苑,顧熙言便叫丫鬟婆子“在身后遠遠跟著就好,不要上前來打擾”。</br> 宜春苑中遍植梅樹,眼下紅梅開的花團錦簇,和滿地厚厚的瑩雪相互映照,真真是兩相生輝。</br> 顧熙言置身梅林之中,失了魂魄一般兀自前行,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宜春苑深處。</br> 幽香撲鼻而來,她拉著衣裙快跑了幾步,俯身趴在白玉欄桿上重重喘了幾口氣,眼角不知不覺地涌出些許晶瑩淚意。</br> 是要多親密的關(guān)系,才會用同一種特殊配方的香料!</br> 腦海中,記憶的碎片紛紛閃現(xiàn),串聯(lián)成了一條完整的脈絡(luò)——那日在太后宮中初見,尹貴妃對顧熙言上下打量的眼神;那日芳林圍獵,尹貴妃在步攆上邀顧熙言去帳中說話,卻被蕭讓如避蛇蝎一般,當(dāng)場擋了回去……</br> 這一切看似“偶然”的舉動,都有了解釋。</br> 不知不覺,清淚已經(jīng)流了滿臉。</br> 顧熙言抬手抹了下眼淚,正準(zhǔn)備扶著欄桿直起身子,不料腳下虛浮一滑,整個人竟是跌在了厚厚的雪地里。</br> 夜色雪色交映,那梅林深處、白玉欄桿下頭是竟一片湖水,此時湖的邊緣被大雪掩映,夜色茫茫里,看的不甚真切。</br> 直到腳下羅襪濕了,顧熙言方才驚慌起來,正欲開口呼救,不料卻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大力拉了上來。</br> 顧熙言猛地被拉上來,一個沒站穩(wěn),復(fù)又跌坐在雪地上,她下意識抬眼看來人,正對上一張清風(fēng)霽月的臉。</br> 那人依舊是一身白衣錦袍,外面披著一襲月白色大氅,玉樹臨風(fēng)地立在那,聲音清潤低沉:“這宜春苑的湖水深達千尺,冰冷徹骨,夫人還須當(dāng)心著些。”</br> “多謝公子相救。”</br> 顧熙言笑了笑,察覺身下一片冰涼傳來,方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跌坐在雪地上。</br> 她正準(zhǔn)備掙扎著起身,那白衣男子又伸了手過來,停在顧熙言眼前。</br> 顧熙言抿了抿唇,沒有搭上那只修長的大手。</br> 誰知,那白衣男子見顧熙言一動不動,竟是兀自伸了手,隔著衣袖握住顧熙言的手腕,一把將她從雪地里拉了起來。</br> 等顧熙言還沒站穩(wěn)身子,便匆忙掙脫那人的手,后退了兩步,美目里帶了三分嗔怒,“公子怎的如此唐突不知禮——”</br> 眼下四周無人,顧熙言身為已婚女子,與外男相見已是不守禮數(shù),更何況是肢體接觸?</br> !</br> “夫人不必言謝。”</br> 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把顧熙言斥責(zé)的話當(dāng)做感謝,四兩撥千斤地堵了回去。</br> 顧熙言被氣得不輕,站在原地怒瞪著他。</br> 那人仍是笑著,躬身告了句“恕罪”,便揚長而去了。</br> 重重殿宇樓臺之間,點點宮燈掩映。</br> 雪色和月色交相映襯,夜色里,更顯梅花撲鼻香。</br> 一轉(zhuǎn)眼的功夫,那白衣男子竟是消失在這“月夜梅花圖”中,不知何處去了。</br> 那廂,桂媽媽抱著一襲滾著兔毛的錦緞披風(fēng)追了上來,看到顧熙言總算是松了口氣,“可算追上了主母。”</br> “承光殿中貴人們宴飲正興,外面寒風(fēng)猛烈,夫人風(fēng)寒未愈,還是快回去吧。”</br> 顧熙言已經(jīng)在外面呆的夠久了,紛亂的心緒也被這西北風(fēng)吹得平靜了一些,聽桂媽媽這么一說,身上頓感寒意。</br> 只見顧熙言點了點頭,“回罷。”</br> ……</br> 承光殿中,成安帝、謝皇后以及幾位后妃皆已離場,只余下殿內(nèi)眾臣及家眷,正三三兩兩地飲酒寒暄。</br> 宴桌之前,蕭讓、淮南王正舉杯和一白衣男子寒暄。</br> 只見淮南王舉了酒杯道,“……上次一別,已有六年未見了,子光兄在江南、淮南兩道駐守多年,此番回京,定要好好聚一聚。”</br> 那白衣男子笑了笑,“能為圣上分憂,是韓某人之幸。”</br> 方才,顧熙言舉步進殿,一眼便看到了那個頗為熟悉的身影,等走近了定睛一看,那位和淮南王、蕭讓寒暄的男子,正是方才那位救過她兩次的白衣公子!</br> 顧熙言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子光”是哪個人的表字,正絞盡腦汁之際,暉如公主走到她身旁旁,隨著顧熙言的目光望去,神色頗為不滿,“在這宮宴上坐了半天,真真是無聊的緊。</br> 本來都和王爺說好了要回王府了,這韓國公府的世子爺突然過來敬酒,三人寒暄了半天了,也不知有什么好說的,真是煩人透頂!”</br> 顧熙言聞言,登時愣在了那兒。</br> 這白衣男子竟然是韓燁!</br> 竟是未來的韓國公韓燁!</br> 上一世,成安帝纏綿病榻之際,遺詔被密封于中宮。</br> 太子和四皇子兩黨明目張膽的不宣而戰(zhàn)——太子一黨的主將是蕭讓,而四皇子一黨的主將便是韓燁。</br> 當(dāng)時兩軍交戰(zhàn),韓燁領(lǐng)五千精兵,逼得太子一黨節(jié)節(jié)敗退,身陷絕境。</br> 不料山重水復(fù)疑無路,生死存亡之際,蕭讓領(lǐng)兵反撲,把韓燁大軍圍堵在夷山之下。</br> 戰(zhàn)爭膠著了兩年之久,風(fēng)雨飄搖之際,天下盜賊四起,生靈涂炭,黎民百姓流離失所。</br> 上一世,顧熙言只知道這場災(zāi)難的開始,卻沒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看這天下落入誰人手中,便慘死于起義軍刀下。</br> 顧熙言望著不遠處的三人,心頭如擂鼓一般。</br> 上一世,縱然顧熙言身處閨中,也曾聽人說起過——韓燁此人素有“用計奸猾,手段毒辣”之名。</br> 可她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如此奸毒名聲在外之人,竟生的清風(fēng)霽月,如一塵不沾的白紙一般!</br> 顧熙言一顆心火急火燎,她從來沒有如此心急如焚地想知道上一世她錯過的結(jié)局。</br> 金鑾殿上的九龍寶座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br> 顧熙言一顆心卻掉進了冰窖里——她沒辦法想象,若是太子輸了,蕭讓輸了,這一切該如何是好。</br> ……</br> 內(nèi)宮,永春殿。</br> “既然他護著她,眼中全是她……好啊,本宮偏要叫他不如意!”</br> 方才從承光宮回來,尹貴妃簡直是氣的昏了頭,不僅砸了一地的東西,更是連帶著罰了好幾個宮婢。</br> 瑞安公公跪在地下,望著盛怒的尹貴妃,思前想后,終是忍不住開口提醒,“上回,娘娘派去刺殺平陽侯夫人的事兒,謝大人只怕已經(jīng)知道了!這天潢貴胄的平陽侯是‘動一發(fā)而牽全身’,娘娘萬萬要三思而后行……”</br> “狗奴才!”</br> 只見尹貴妃一甩廣袖,鳳眸里滿是怒火,“本宮要做何事,他謝大人、王大人還能管制一輩子不成?</br> !”</br> “你明日便去謝家傳話——欽天監(jiān)的人,本宮已經(jīng)打點好了。</br> 謝大人若是想叫江南道的官員安穩(wěn)度過這一場劫難,便做好本宮要他辦的事——盡其所能地拉顧氏下水!”</br> 瑞安聞言一驚,低著頭噤聲不語。</br> 尹貴妃嘆了口氣,輕撫著手上鑲著多寶的長長護甲,瞇著眼道,“前些日子,江南一代富庶的世家大族募集賑災(zāi)糧,不是還牽扯出一樁貪污案嗎?</br> 本宮聽聞朝中顧氏和江浙江氏祖上有秦晉之好,可要叫義父嚴查才是!”</br> 瑞安咽了咽口水,只得服從叩首,“奴才遵命!”</br> 望著瑞安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尹貴妃唇角揚起一抹森森冷意,“本宮倒要看看,有朝一日,那顧氏成了人人唾罵的罪臣之女,他是不是還這么護著她!”</br> ……</br> 從皇宮大內(nèi)回到平陽侯府,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酉時三刻。</br> 方才回府的一路上,顧熙言坐在馬車中一言不發(fā),臉色白如金紙,雙手冰涼無一絲溫度。</br> 蕭讓以為她在外頭透氣的時候被風(fēng)吹得著了涼,當(dāng)即把她的一雙小手握進大掌中,不料,竟是暖了半天也沒暖過來。</br> 等到了凝園正房里頭,顧熙言只說了聲“妾身先去洗漱”,便神色恍惚地轉(zhuǎn)身去了內(nèi)室里。</br> 蕭讓見她一臉疲憊,也沒多想,吩咐了桂媽媽給顧熙言熬上姜湯,便抬腳去了演武處理擠壓著的公務(wù)。</br> 演武堂里。</br> “……和爺猜的一樣……那日的刺客,確實是沖著主母去的。</br> 只是,刺客幕后之人……卻是出自禁宮內(nèi)廷,主使正是永樂宮主位的……尹貴妃。”</br> 水磨楠木桌椅后,蕭讓閉目養(yǎng)神,手里磨著一枚白玉棋子,每聽下首單膝跪地的流云說一句,臉色便沉下去一分。</br> 流云一番匯報完,欲言又止,竟是不敢抬眼看上首的蕭讓。</br> 蕭讓伸手在桌上敲了敲,“接著說。”</br> “回爺?shù)脑挕瓲敚瑺斨敖袑傧虏榈摹髂肝闯鲩w時候的事……”</br> 蕭讓眉目間浮上幾分不耐,睜開眼道,“把舌頭捋直了說話,哪兒學(xué)來的支支吾吾的毛病!”</br> 流云一抖,忙道,“屬下該死。”</br> 底下的人早已把查到的事兒都整理成了文字,流云上前,把幾張宣紙雙手奉到蕭讓面前,復(fù)退回下首,接著道:“主母未出閣的時候,常參加詩社、茶會之類的雅集,雅集之上,多是文人墨客之流。”</br> 流云頓了頓,又道,“除此之外,主母與顧府家里頭養(yǎng)著的一個名叫史敬原的門客……私下里見過幾次,常有些書信來往。</br> 主母嫁到侯府之后,那門客也曾送過幾封書信,不過主母收了信件之后,并無回應(yīng)……”</br> 流云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蕭讓抓起手邊兒的一盞天青色云海紋茶碗,揚手狠狠便是一砸。</br> 流云見狀,立刻噤了聲,滿心忐忑地垂首不語。</br> 演武堂里頭的四面墻壁上,皆打成博古架模樣,上放古董玩器,寶琴匣劍。</br> 茶盞砸在黃花梨木的博古架上,當(dāng)即碎成了稀巴爛。</br> 蕭讓這一砸用了力氣,那博古架猛遭重擊,只見上頭擺放的無數(shù)珍寶搖搖欲墜,發(fā)出一陣“霹靂哐啷”的聲響。</br> 瓷片兒四散濺開,有幾片竟是飛到了流云的腳邊上。</br> 流云忙道:“主子爺息怒!”</br> 那廂,蕭讓盯著那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宣紙,神色陰兀,冷聲問,“什么時候查到的?”</br> 流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硬著頭皮說了實話,“回爺?shù)脑挘髂傅氖聝菏前朐虑安榈降模虤⒌氖聝菏恰?lt;/br> “知情不報,欺上瞞下——”蕭讓高聲打斷,“下去領(lǐng)二十軍棍。”</br> “繼續(xù)派人盯著那顧家養(yǎng)的門客。</br> 一有異動,立刻報來。”</br> 流云聞言,伏地行了個大禮,“屬下知罪。</br> 屬下領(lǐng)命!”</br> ……</br> 平陽侯府養(yǎng)出來的親衛(wèi)的效率極高,顧熙言未出閣的這些瑣事兒,一件一件,早就已經(jīng)查的一清二楚。</br> 半個月之前,蕭讓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br> 流云一來怕蕭讓知道這事兒發(fā)火兒,影響?zhàn)B病,二來,見蕭讓自打上次吩咐過后,就也沒再提起這事兒,便自作主張地瞞下了。</br> 流云跟在蕭讓身邊兒多年,蕭讓知道他一心為主,忠心耿耿。</br> 但是這欺上不報之罪,卻是兵家一大忌諱,長此以往若成了習(xí)慣,只怕會出大事。</br> 故而不能不罰。</br> 演武堂中,蕭讓望著一地狼藉,眉心緊皺,面色冷凝。</br> 他可真沒想到,這一查,竟是查出這么多“驚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