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落云煙</br> 禁廷,永樂宮。</br> “狗東西!”</br> 尹貴妃一臉怒容,“如今皇上震怒,江南道涉案的官員一個都跑不了,這等節骨眼上,有誰敢為他們王謝兩家求情!他謝萬眺不是有個位居中宮的好女兒嗎!怎么不叫她去吹枕邊風?”</br> 瑞安公公伏地一拜,“娘娘息怒。</br> 如今江南一案已經并非隱瞞災情不報那么簡單了,圣上此番下定決心嚴查涉事官員,謝大人、王大人都已經被停職在家,眼下就算是有欽天監的祥瑞吉報,只怕也不好使了?!?lt;/br> 尹貴妃冷笑一聲,“他謝萬眺真當旁人是傻子呢?</br> 自己干的那點兒破事兒自己清楚,皇上這番若是不打算留后手,只怕整個謝家、王家都要為江南一案陪葬!”</br> 她本想趁亂扳道顧氏,可誰料中間出了個私放官糧的裴尚仁,更匪夷所思的是,那諫議大夫沈階又是如何得知這錯綜復雜之案的內情的!</br> 眼下王謝皆已經是自顧不暇,哪里還顧得上承諾過尹貴妃的“拉顧家下水”的事兒!敵人安然無恙,謝王兩族卻自損八千,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br> 尹貴妃氣的哆哆嗦嗦,拿過桌上的茶盞,飲盡了杯中的茶水,才勉強冷靜了一些。</br> 她不能被牽連進去!她要活下去,安然無恙的度過此劫,才能有機會長長久久地呆在他身邊!</br> “娘娘,可萬一謝大人把您的出身抖摟出去,以此威脅……”</br> 尹貴妃冷聲道,“如今,明面兒上本宮和他們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謝大人只要不怕犯了偷天換日、欺君罔上的罪名,只管把本宮的出身抖摟出來!”</br> 說罷,尹貴妃輕抬鳳目:“瑞安,那日四皇子府上遞來的密信可還在?”</br> 瑞安聞言一驚,忙道,“回娘娘的話,那封密信被奴才好生收在箱子里了?!?lt;/br> 尹貴妃點點頭,一揮廣袖:“明日便給四皇子回信,就說本宮愿與四皇子商磋大計,共圖宏業?!?lt;/br> 那日芳林圍獵之后,數十封密信從四皇子府中發出,被秘密送到京中各重臣功勛之家,意圖拉攏人心。</br> 瑞安心中滿是忐忑,“娘娘,咱們永樂宮一向是親近皇后太子一黨,如今突然轉向投誠,四皇子會誠心以待嗎?”</br> “穿上那身官服便是衣冠禽獸,誰還有幾分誠心?”</br> 尹貴妃握緊了椅子扶手,鳳目里滿是狠厲:“如今王黨大勢已去,謝皇后被禁足中宮……雖說太子儲君之位還在,謝氏只能算是茍延殘喘,已經自身難保。</br> 再和謝王這么勾纏下去,想必也落不到什么好處,恐怕還會有被拉下水的風險……是時候‘棄暗投明’了?!?lt;/br> 說罷,尹貴妃淡淡看了眼下首跪著的瑞安,“你也休要犯糊涂。”</br> “你出身謝家,這些年來,進了這永樂宮門是本宮心腹,出了這永樂宮門便成了謝萬眺的耳報神,你真當本宮不知曉一絲一毫?</br> 瑞安,本宮一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到了該做決斷的時候了,可千萬莫要被豬油蒙了心!”</br> 瑞安聞言顫了一顫,伏地道,“瑞安的一切,都是貴妃娘娘給的,奴才不敢忘懷。”</br> 憑心而論,這些年尹貴妃拿瑞安當成心腹看待,金銀財物上更是不曾虧待過他。</br> 從當初的小黃門到如今永樂宮的掌事大太監,一路以來,他的榮華富貴全是因尹貴妃而得來的。</br> 瑞安生于謝府,長到十五歲被謝府送入宮中,凈身成了太監。</br> 若說前十五年,瑞安的命是謝府給的,那么進宮之后,他的命便是尹貴妃給的。</br> 諾大的宮殿之中,主仆二人正說著話,那廂有心腹丫鬟打簾子進來,“秉貴妃娘娘,御制房的掌事媽媽方才親自跑了一趟,將這制好的‘鶯啼一點紅’送了來。”</br> 這品“鶯啼一點紅”乃是尹貴妃親自調配的口脂方子,據說以其潤唇,能使雙唇色澤瑩潤,檀口呵氣如蘭。</br> 尹貴妃伸出纖纖玉指,從紅漆木托盤上拿過那只粉彩綠里荷花的罐子,蘸了些“鶯啼一點紅”抹到唇上,抿了抿雙唇,語氣淡淡,“都跪安吧。”</br> ……</br>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了。</br> 這半個月來,盛京城中文武百官可謂是艱難度日——或是戰戰兢兢,生怕被牽連到了這滔天的禍事里,或是馬不停蹄,因查案之事忙的不可開交。</br> 法大于情,即使那越州知州裴尚仁愛民如子,心系百姓,事出有因,可私開官糧乃是欺上瞞下的大罪,依大燕朝的法律,乃是非殺不可。</br> 大理寺卿和三法司負責調查此事的欽差大臣握著那處刑的圣旨,心中也有所不忍,一連上了三道折子,為越州知州裴尚仁求情從輕發落。</br> 一時間,朝野紛紛擾擾,為了這“殺”還是“不殺”的難題整日罵戰不休,最終,還是那九龍御座上的成安帝一錘定音,道“越州知州裴尚仁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并下旨“赦免越州知州裴尚仁的死刑,將其流放海南崖州,效力贖罪”。</br> 海南孤島一座,不僅遠離盛京,更是人煙稀少的蠻荒之地。</br> 如此顛簸萬里遠赴海南,一路上真真是生死未卜。</br> 據說,裴尚仁被流放的當天,越州百姓夾道哭送,前來踐行慰問者應接不暇,足有成百上千人。</br> 王敬孚、謝萬眺被罷官免職,五百金吾衛手持兩道金牌,出皇城,捉奸佞,將其舉家流放嶺南瘴煙蠻荒之地。</br> 謝皇后因母家之過被禁足中宮,后宮事務由永樂宮尹貴妃暫理。</br> 太子李琮自請齋戒三日,為外祖一家犯下的罪行誠心懺悔。</br> 東窗事發之前,那王敬孚曾在金鑾殿上參過江氏、顧氏借賑災之名謀私利的罪狀,后來,大理寺的官員細細一查,這罪狀果然是子虛烏有、捕風捉影的事兒。</br> 故而,這江、顧兩家的怨名也算是不洗自清。</br> 奸佞已除,忠臣已賞,江南的災情也漸漸好轉,這場禍事總算是過去了。</br> ……</br> 二月初四,宜嫁娶。</br> 顧府之中,親友畢至,賓客如云,可謂是熱鬧非常。</br> 禍兮福之所倚。</br> 江氏因江南一案主動募集賑災糧有功,被成安帝親賜了錦袍,提拔了品級,被盛贊為“江南諸家族之表率”。</br> 江氏雖說是因禍得福,可也頗有劫后余生之感。</br> 如今恰逢姻親顧家有此喜事,提前好些天便差了送賀禮的隊伍從江南遠赴盛京。</br> 江南大族一向富庶,光是江氏送來的賀禮數額,便能夠的上普通官宦之家辦喜事兒的所有嫁妝,故而也算是十分長面子的事兒。</br> 顧熙言作為出嫁的女兒,蕭讓作為顧府的子婿,顧昭文大婚這天,夫婦二人一早便到了顧府幫忙。</br> 名義上說是來幫忙,可又有誰真的敢支使這天潢貴胄的平陽侯爺和侯夫人?</br> 不過是好吃好喝的供著,湊個人氣兒,好叫門楣生光罷了。</br> ……</br> 花廳之中,顧熙言正和一眾女眷說著家長里短,便聽見外頭婆子來報“花轎來了”,眾女眷聞聲,忙紛紛出門去迎花轎。</br> 家里親友賓客迎出去。</br> 只聽樂聲并著鞭炮聲陣陣,一頂金箔貼花的朱紅色花轎慢慢行來,緩緩停在顧府大門之外。</br> 女儐相上前請了新人出了轎子,全福人又扶著蒙著蓋頭的新娘子跨了火盆,一行人方才熱熱鬧鬧地從顧府大門行進來。</br> 等一對新人拜了天地,請出顧江氏受了四拜,再請顧父顧母夫婦登堂受跪拜,這么一套禮數行下來,才將新人送入洞房,又按京中舊例坐了床、撒了帳,才算是禮畢。</br> 顧昭言看著這場景,突然想起來,那日她和蕭讓大婚,是哥哥顧昭文背著她上的花轎,出的家門,這么回想著,眼淚不由自主地便盈滿了眼睫。</br> 蕭讓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后,輕輕伸了手揩去了美人兒眼角的淚珠兒,低聲問道:“舅兄大喜的日子,夫人為何哭鼻子?”</br> 顧熙言抬眼望著眼前俊眼修眉的高大男人,輕輕攬靠在他的臂膀上,溫聲道,“妾身見此情此景,不禁想到那日嫁給侯爺的情形,心中十分動容?!?lt;/br> 蕭讓聞言,垂眸定定看了眼懷中的美人兒,趁著四下無人往這邊兒瞧,低頭在她發頂輕吻了下。</br> 此處站著的都是看熱鬧的親朋好友,前后左右,多少雙眼睛目不轉睛看著的,蕭讓冷不丁一個吻落下來,身后的數人見了兩人蜜里調油勝新婚的模樣,皆是發出幾聲低笑。</br> 聽著這笑聲入耳,顧熙言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當即紅了臉頰。</br> 四周喧囂無比,顧熙言心里卻覺得莫名平靜。</br> 重生之后,上一世的顧家之難讓顧熙言日夜憂心,好在眼下一切塵埃落定,顧氏和江氏終于有驚無險的逃過此劫。</br> 然而更可貴的是,蕭讓在其中為她遮風擋雨,成為足以讓她依靠的強壯臂膀。</br> 不知不覺,她可以毫無顧慮的篤信他、依靠他,他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她莫名安心,覺得哪怕前方有萬丈深淵,也如履平地、無所畏懼。</br> ……</br> 那日,顧府后院的偏僻閣樓里,史敬原被顧熙言冷言冷語說了一頓,心中生了決絕之意,正準備將那顧萬潛的私印交到王家之人手中,不料正趕上江南官糧一案東窗事發,謝王兩家頓時自顧不暇,哪里還顧得上答應尹貴妃的“拉顧家下水”之事,更是抽不出身來搭理這位顧府的小小門客了。</br> 眼看著自己升官發財的大夢就要破滅,史敬原心有不甘,兩次上門去找王家,不料連那王家的大門都沒進,就被小廝趕回來了。</br> 最令人絕望的,并非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而是給了他一點光亮,在一片漆黑里營造了一場美夢,那熹微的光亮卻又突然消失于無形。</br> 如此郁郁不得志了幾日,又聽聞王謝兩家倒臺之事,史敬原真真是神形俱喪。</br> 一日,史敬原從顧府中回到家中,史敬原那大字不識的七旬老母突然說給他相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一戶商人家的小姐,家中做絲綢瓷器生意,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也算是富足之家。</br> 史敬原一聽,立刻怒了,“我一介讀書人,怎能配那下賤的商戶之女!”</br> 七旬老母戚戚然道,“我兒!眼看著你已經快要到及冠之年,雖說咱們家貧,可也不能耽誤了你成家娶妻之事!”</br> “為母一早便替你先相看過了,那商戶之女臉面生的溫柔可愛,身形又是個好生養的,雖說是小門小戶,可嫁過來之后,也容易拿捏些!商賈之家雖然名聲下賤,可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那些金銀財寶……等此女進了咱們的家門兒,帶過來些陪嫁的錢財,也好補貼家用。”</br> “那商賈之家聽了這親事,是打心底里愿意的,你若是同意,咱們便把這相看的事兒訂到三天之后。</br> 不管親事成不成,去看一眼又不會掉塊肉!你說是也不是?”</br> 史敬原聽了這話,也不禁有些心動,終是在七旬老母急切的眼神下應下了這相看之事。</br> 三日之后,兩家相看之時,那商戶之女見史敬原生的風流倜儻,青衫磊落,當即羞紅了桃腮。</br> 不料,那廂史敬原望著不遠處那姿色平平的女子,卻深深皺了眉。</br> 原來,有顧熙言那等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珠玉在前,早已養刁了史敬原的眼界,故而,今時今日,任她什么小家碧玉,入眼都成了那爛泥一般。</br> 史敬原登時便沒了議親的興致,回到家中便和老母說了回絕之意。</br> 史家老母聽了,不禁痛哭,“你那父親去世的早,為母把你拉扯長大實屬不易。</br> 如今你好不容易中了個舉人老爺,又憑著才能當了拿顧家高門的門客……那商戶之女對你滿意的很,你卻又為何要回絕?”</br> 史敬原聞言,滿是無奈,只好把自己和顧熙言的事情娓娓道來。</br> 史家老母萬萬沒想到,自己兒子進了那顧家高門做門客不過數載,竟然得了那高門小姐的青睞!</br> 那顧家是他們史家一輩子都高攀不上的大戶人家!若是自己兒子能娶得高門之女,那真真好似再好不過的事情。</br> 史家老母聽了這事兒,心中自然是狂喜,可緊隨其后的卻是不安。</br> “為母好似聽人說過,那顧家小姐已經嫁了人?”</br> 史敬原聞言,面色陰兀,“嫁人又如何!大燕朝風氣開放,和離改嫁的大有其人!”</br> 史家老母見他打定了主意,又想起這些日子史敬原魂不守舍的模樣,也不好說什么,思來想去,只憋出來了一句,“雖說是個破鞋,但好在家世門第頗高,能助我兒仕途一臂之力……”</br> 史敬原斥道,“什么破鞋!母親慎言!兒子寫去的書信,言娘一次都未回過,上回更是對兒子冷言冷語相待!如今這事兒成不成,八字還沒一撇呢!”</br> 史家老母笑道,“我兒,若照你的說法,看來那女子是個未出閣就行事大膽的!我兒才高八斗,又生的風流倜儻,就算那女子成了親、嫁了人,定還是對我兒念念不忘,至于冷言冷語,大抵是女兒家的欲拒還迎罷了!”</br> 史敬原聞言不禁皺眉——他本來也這么想的!可是去一打聽才知道,那平陽侯生的高大俊美,又是個功勛滿身的,難保顧熙言不變心!</br> 史敬原心中煩悶,思緒越想越亂,三言兩語打發了史家老母,跌坐在床頭兀自發呆。</br> 從看到那商戶之女的第一眼起,史敬原就知道,這輩子,顧熙言已經成了他心頭的白月光,別的女子再難入他的眼。</br> 與其抱恨終身,倒不如奮力一搏。</br> 無論如何,他都要爭上一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