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花非花</br> 兩人雙唇正不分你我之際，忽然聽到門外有婆子高聲問話。</br> “稟主母，這演武堂的院子里已經熏過了艾草，侯府其余院落也都已經熏艾除蟲完畢，老奴特來向主母稟報……”</br> 原來，這幾日，丫鬟婆子們張羅著用清香、艾草，在家中墻壁、角落熏染，用草藥燃燒的香味來驅趕蛇、蟲、蚊、鼠和霉味。</br> 奈何侯府廣袤，下人們每日早出晚歸，一連忙活了三天，直到此時此刻才熏遍了侯府的每個角落。</br> 屋外有下人一本正經地高聲問話，屋內兩人卻是一派春意融融。</br> 顧熙言正承受著男人的親吻，猛地聽見外頭的問話，不禁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想推開男人。</br> 誰知，鬢發散亂，滿面紅暈的美人兒剛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回話，那廂，欲求不滿的男人卻又把美人兒拉回了身前，大手將嬌弱的人兒書桌前一按，迎頭便是纏綿一吻。</br> 到了嘴邊兒的話又被男人吞咽了下去，顧熙言氣惱地伸著兩只小手推拒男人，卻怎么推都推不開那銅墻鐵壁一般的胸膛。</br> 外頭的婆子見書房里頭無人回話，還以為是自己聲音不夠大，主母侯爺都未聽清，便又躬身重復問了一遍。</br> 里面的兩人卻是扭著鬧作一團，顧熙言光顧著躲男人了，冷不丁一揮廣袖，竟是從書桌上帶下來一摞文書紙張。</br> 書本紙張、公文信函嘩啦啦地撒了滿地，顧熙言見自己惹了禍，登時也不掙扎了，只安安生生地窩在男人懷里不敢亂動。</br> 蕭讓沒好氣地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手抱緊了那如鵪鶉一般老實的美人兒，一手去揀地上的文書紙張。</br> 滿地雜亂的紙張里，一張宣紙格外引人注目。</br> 宣紙上只寫著寥寥兩行簪花小楷，字跡清秀非常，卻也潦草隨意，一看便是顧熙言亂畫亂寫的大作。</br> 可等到蕭讓看清了紙上的內容，不由得愣住了。</br> ——韋從實、裴狄、李余、李慎思。</br> 紙上寫著的這四個名字，皆是蕭讓的部下，雖不是及其親密的心腹下屬，也算是麾下的得力干將。</br> 故而蕭讓對這幾人的名諱是再熟悉不過了。</br> 可是，顧熙言和這四人素未謀面，怎會偏偏寫下這四個人名字？</br> 顧熙言見狀，委委屈屈地開口道，“侯爺，妾身昨晚做了個怪夢——夢中有一頭形似老虎，卻長有一雙翅膀的怪物，妾身害怕極了，想尋侯爺卻不知侯爺在哪里，一轉眼的功夫便被這怪物逼到了角落里……妾身本來以為，這怪獸要生吞了妾身，不料那怪物竟然口吐人語，說了這幾個名字出來?！?lt;/br> 說罷，她笑了笑，似是解釋，“妾身夜有此夢，從今晨起，心中便有些惶惶不定之感，故而，方才不經意間便隨手便把這幾個名字寫了出來……”</br> 蕭讓聞言，不禁若有所思。</br> 這些時日，顧熙言常來演武堂送湯水、點心慰勞蕭讓，若是剛好趕上蕭讓和一眾部下議事，男人也并不避諱，只叫顧熙言在里稍間候上片刻，直到議事完畢。</br> 故而，顧熙言知道這四個人的名諱，蕭讓也不足為奇。</br> 可是，形似老虎，卻長有一雙翅膀……照這等樣貌的描述，出現在顧熙言夢中的，應是上古兇獸“窮奇”。</br> 那“窮奇”一向是四兇之一，不僅以人為食，更是兩面三刀的小人的象征。</br> 顧熙言為何會夢到這等兇獸？</br> 那兇獸為何又偏偏吐出這四個人的名諱來？</br> 最近朝堂風云突變，國丈謝萬眺、參知政事王敬孚被成安帝下旨流放千里，僵持數十年的王、胡朋黨之爭在一夜之間崩塌于無形。</br> 東宮太子失了外祖謝家，如同受斷臂重創，而對于虎視眈眈的四皇子而言，這江南一案卻是一場天大的喜事。</br> 近日，四皇子暗中拉攏朝中高門顯貴、武將重臣之家，行事肆意張揚，毫不避諱，大有勢在必得之勢。</br> 朝局遭受如此巨變，眼下時局看似風平浪靜，緊跟其后的只會是更加猛烈的滔天巨浪。</br> 蕭讓不是不信神佛，而是一直以來都相信“神佛只救自救之人”。</br> 難不成，這次，真是上天借顧熙言之夢在暗示他什么？</br> 如此深思了許久，蕭讓將手中的紙張扔在桌上，輕輕擁著懷中的美人兒，安撫道，“夫人突然生了夢魘，想必是白天太過憂思的緣故……明日便叫桂媽媽去寺里請一道吉祥符來壓在枕下，也好求個心安。”</br> 顧熙言窩在男人的懷里，細細打量著他的神色，心中亦是百轉千回。</br> 上一世，太子和四皇子兩派開戰，昔隹山一役，韓燁領五千精兵，逼得蕭讓節節敗退，身陷絕境。</br>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蕭讓身邊的心腹部下里出了奸細。</br> 上一世，剛嫁入平陽侯府的時候，顧熙言和蕭讓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鬧，那演武堂她闖了不知多少回，對蕭讓的部下的名諱熟悉的很。</br> 到了后來，蕭讓領兵出征，顧熙言卻因史敬原之事被關在柴房，兩人雖然相隔千里，可這盛京百姓們、侯府下人們每日對前線軍報議論不絕，最近在哪打了一仗、戰果如何、侯爺是勝是負、有無受傷……縱使顧熙言心懷怨懟，不想聽到關于蕭讓的一切，那軍情也如雪花一般源源不斷地灌輸到了顧熙言的耳朵里。</br> 韓燁此人用計老辣，手段奸猾。</br> 如果顧熙言沒有記錯的話，那昔隹山一役中，蕭讓便是受了身邊奸細的暗算，才會身陷險境。</br> 這一世，自打上次除夕宮宴見了韓燁之后，顧熙言便心有余悸，一心想著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提醒蕭讓提防四皇子安插在他身邊的小人。</br> 告訴蕭讓自己是重生之人？</br> 告訴蕭讓自己知道未來幾年將要發生的事情？</br> 這話說出來，恐怕顧熙言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可笑。</br> 于是，她思來想去，只好用了這等法子——趁蕭讓不注意，將這幾個奸細的名諱寫在紙上，再借“窮奇”兇獸托夢之名娓娓道來。</br>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蕭讓都是深藏不露，韜光養晦之人，顧熙言此話一出，想必他一點就透，自然不必她再過多解釋說明。</br> ……</br> 四皇子府。</br> “真是天助我也！”</br> 四皇子李壁身著一身親王常服，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上陰陰測測，“謝王兩家一倒，本王那太子哥哥便失了一大倚仗，江南因他謝王家生靈涂炭，哀鴻遍野，本王倒要看看，父皇此番是不是還向著他！”</br> 下首坐著的一眾心腹聞言，皆拱手相賀，“此真乃天賜良機，屬下賀喜殿下！”</br> 成安帝子嗣稀少，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乃是太子李琮，三皇子素來愚鈍，不得成安帝喜愛，細細算來，也只剩下一個智勇雙全的四皇子，妄圖爭上一爭這九五之尊之位。</br> 奈何，多年以來，成安帝心目中最佳的繼位人選一直是太子李琮。</br> 太子的生母乃是中宮謝皇后，外祖乃是世代顯貴的陳郡謝氏。</br> 而他四皇子李壁的母妃蘭氏，不過只是成安帝潛邸時王府的一個小小婢女——在這禁廷之中，出身下賤本就是原罪，再加上無顯貴的外戚可以傍身，更是寸步難行。</br> 太子李琮從生下來便被立為東宮儲君，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他從小聰慧過人，更是得了成安帝親自教養，那九龍御座上的成安帝如同天下的千萬慈父一樣，給予自己兒子非同尋常的騏驥和厚望。</br> 一切四皇子李壁所騏驥的東西，對于太子李琮而言，都那么的輕而易舉，唾手可得。</br> 可成安帝忘了，四皇子李壁也是他親生的龍兒。</br> 從小到大，四皇子雖在學業騎射上不精于太子，可也算勤勤懇懇，從來沒犯過大錯。</br> 他天真的以為，自己這樣乖巧討喜，成安帝便會多看自己一眼。</br> 但事與愿違，在成安帝眼里，太子李琮是這禁廷里唯一的一顆明珠，而他四皇子李壁，卻只是一塊不值一錢的頑石。</br> 年少時，四皇子也曾為“不得成安帝喜愛”消沉過一段時日，后來，他的生母蘭妃因宮中蠱禍之亂被打入冷宮，含恨而終，他才恍然明白——一日不登上那九龍御座，一日便要生死由人，被那中宮謝皇后和東宮太子隨心所欲地捏圓搓扁。</br> 他不甘心。</br> 他不甘心，無論自己做出什么成績，成安帝都視而不見，他不甘心看著太子李琮站在光芒下接受群臣敬仰，而自己永遠只能是躲在陰影里籍籍無名的陪襯。</br> 四皇子生性善于察言觀色，及其懂得揣摸別人心意。</br> 自打蘭妃在冷宮逝去之后，四皇子便吃齋念佛，只在成安帝面前盡孝盡忠，朝堂之上不爭不搶，看上去毫無野心。</br> 回想起那段不算美好的記憶，四皇子李壁不禁瞇了瞇眼。</br> 他不動聲色，暗中籌謀多年，如今，定是上天也看不過去了，才叫太子受重創，給他這般千載難逢迎頭趕上的時機！</br> ……</br> 四皇子面色陰陰沉沉，兀自發了許久的呆。</br> 只見下首的韓燁一身錦袍，神色疏朗，放下手中的茶盞微微笑道，“近日下頭新選上來了幾十個幕僚，殿下可要親自看看是否有可堪大用之人？”</br> 四皇子回過神兒來，忙道，“勞煩韓公替本宮做主便是?！?lt;/br> 韓燁也并不推辭，一臉溫潤端方的淡淡神色，“眼下朝堂多庸才當道，卻不料，這批選送上來的幕僚中卻有幾位可成大器之才，諸如曹忍、李牧之流……只需稍加提點，假以時日，必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lt;/br> 四皇子聞言，忙拱手笑道，“本宮不求能再得韓公這般的將帥之才，只求那些幕僚在本宮和韓公用人之際想出一二良計，不至于濫竽充數便是?！?lt;/br> 韓燁勉強笑了笑，握拳在唇邊輕咳了兩聲，面上浮起幾分蒼白，“殿下謬贊了?！?lt;/br> 韓燁這一咳，聽得正堂中眾人皆是心頭一跳。</br> 只見四皇子一臉急色，“韓公可是心疾又犯了？”</br> 韓燁并不言語，自袖中掏出一白色玉瓶，倒出兩丸碧色藥丸，以茶水送入口中服下，方笑道，“不過是陳年舊疾，叫殿下擔憂了。”</br> 四皇子皺眉道，“韓公這心悸的病痛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醫治起來自然是比旁的疾病要多費些年月。</br> 本宮聽聞，那前太醫院院首林氏曾醫治過此等心疾，如今林氏一族早已歸隱山林，不如本宮差人前去叩開山門，為韓公求得良藥一二……”</br> “不必?！?lt;/br> 韓燁當即打斷，臉上笑意不變，“天地本一夢，我自醉春光?！?lt;/br> “萬法相互緣起，凡事順其自然，不必刻意強求。</br> 韓某人此生，只求了卻身前之事，至于命數長短，皆交由天定便是?！?lt;/br> 四皇子聽了這話，不禁啞然。</br> 若今日四皇子是第一次見韓燁，聽了這白衣銀冠的清雋郎君說出這番言語，定以為他是那超然物外，心境澄明的翩翩儒士。</br> 可誰叫四皇子偏偏親眼見過韓燁一身銀甲的銳利模樣，還有他那明銳果決、整頓三軍的雷霆手段！</br> 面如菩薩，心有閻羅。</br> 大抵說的便是這許人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