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南余行(四)</br> 自古名山出名剎。</br> 南余山之南,有山名曰綴山,上有千年道觀一座,百姓往來如云,香火旺盛不衰。</br> 山石掩映,樹木蔥蘢之中,有兩頂轎子,一行人馬,正徐徐往那綴山而去。</br> 平陽侯府、淮南王府一行人在南余山的莊子里呆了兩三天,本來準備在今日打道回府。</br> 不料臨行之前,淮南王聽說那綴山上的玉清道觀供奉的是月老、太陰星君和廣嗣元君,凡是去道觀求姻緣子嗣的人,皆是得償所愿,無比應驗,便決定在回盛京之前,來這道觀一游。</br> 馬車里。</br> 顧熙言坐在軟塌上,扯了扯身下墊坐著的軟軟的靠枕,左扭右扭的,看上去坐的不舒服極了。</br> 一旁的蕭讓見狀,干脆伸了長臂把美人兒抱過來,坐在自己大腿上,問道,“夫人可是坐著不舒服?”</br> 男人身高腿長,顧熙言這么猛地被抱起來,身形晃了兩下,忙捉住男人的衣襟,軟軟道,“妾身磨得慌?!?lt;/br> 自打那日兩人在溫泉池里一夜春宵過后,蕭讓每日都親自喂顧熙言喝下治風寒的湯藥,更是親自拿著太醫院的藥膏子替她揉按身子,直到顧熙言能正常下地行走、一身青紫痕跡完全消退下去,這才作罷。</br> 這幾日男人關懷備至,柔情萬種,就連抱著她的時候,也帶了幾分小心翼翼。</br> “既是磨得慌,夫人便坐在本候腿上,盡管把本候當成坐墊便是?!?lt;/br> 蕭讓在那朱唇上輕嘗一口,惹得美人兒瞪了一雙美目,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轉,好似盛有萬種風情。</br> 車廂內兩人正鬧成一團,忽聽得侍衛流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秉侯爺、主母,玉清觀到了?!?lt;/br> ——</br> 玉清觀內,三座大殿坐北朝南,分別供奉三位祖師神君。</br> 道觀庭院的正中央擺著一只八卦老君爐,外畫八卦天書,內畫八卦指向。</br> 爐內香煙繚繞,氤氳不絕。</br> 今日三月初六,乃是眼光圣母惠照明目元君的誕辰。</br> 據傳此神君能治愈眾生疾病,令人明是非,辨善惡。</br> 故而今日,這玉清觀中人來人往,較往日更多。</br> 想來是除了前來求姻緣求子嗣的女稥客,還多了些祈求消災保平安的善信。</br> 大燕朝佛道一家,無論進寺參拜佛祖,還是入觀參拜神君,皆是沒什么沖突的忌諱。</br> 暉如公主還是頭一回進道觀,剛跨進那道朱漆大門,便到處亂瞧亂看,甚至還摸了摸那太上老君爐上的八角風鈴,一臉的好奇模樣。</br> 淮南王則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一個不慎,在這神君寶地惹出什么亂子來。</br> 道觀中香客如云,蕭讓緊緊拉著身側顧熙言的小手,生怕嬌人兒被人流擠散了去。</br> 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行至一座大殿之前,從殿門外遠遠一看,便望見那殿中供奉的神君十分特別——懷中抱著十來個孩子不說,就連衣兜兒里、巾帽里也藏著十來個穿著肚兜兒的小兒。</br> 暉如公主見狀,不禁心生好奇,當即便拉著顧熙言進了大殿。</br> 原來這殿里供奉的乃是廣嗣元君,上古有經文流傳于世,傳聞這位廣嗣元君不僅能“宣太上好生之圣德、救陰陽生成之號令”,更是能世間人家送兒送女,保佑小兒一生平安。</br> 細細望去,不難發現殿中善信紛紜,皆是婦人裝扮的女子,再細聽其言語,便知道這些善信有來請愿的,有來還愿的,口中所求皆是離不開子嗣。</br> 殿中香火繚繞,甚是興旺。</br> 既然兩人唐皇進殿而來,便不免要拜一拜才顯誠心。</br> 只見顧熙言拉著暉如公主跪在蒲團上,沖上首的元君像真心誠意地拜了三拜。</br> 等兩人出了廣嗣元君的殿門,皆是面色羞赧,拉著自家夫君的手低聲說了殿內情形,一行人已是走到月老殿前。</br> 月老殿前有棵千年月桂樹,據說是千年之前,玉清觀開觀那年便栽種下來的,如今已經有兩人合抱起來那么粗壯。</br> 今日道觀一游,一行人存心不想驚動百姓和觀中道長,皆是身著常服。</br> 奈何一行人生的郎才女貌,就算穿著普通衣物也是惹眼至極的相貌,所到之處,引得尋常百姓紛紛側目打量。</br> 那月桂樹上掛滿了紅綢帶和祈福的木牌,顧熙言走近了一看,才發現那木牌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善信們手寫的心愿祈福。</br> 月桂樹下立著位道姑,見顧熙言看的認真,當即上前道,“無量壽福!善信若是想在這月桂樹上祈福結緣,便請隨貧道移步側室?!?lt;/br> 顧熙言聽著這話,當即扭頭去拉蕭讓的衣袖,一雙美目里全是亮晶晶的騏驥。</br> 蕭讓怎會看不出她想去的心思,只好拉著那纖秾有度的素手往側室走去。</br> 側室里香煙裊裊,顧熙言和蕭讓一人持一木牌,用沾了墨汁的毛筆,往木牌上寫下心愿祈福。</br> 顧熙言細細想了半晌自己要求些什么愿,方才動筆——先是求了祖母顧江氏、母親顧林氏、兄嫂顧杜氏等女眷體態康健,又求了兄嫂姻緣美滿,最后才求了自己和蕭讓因緣長久,和諧美滿。</br> 小小的木牌上,簪花小楷細若蚊蠅,真真是擠得不能再擠了。</br> 顧熙言看了看手里的木牌,又轉頭去看身側的男人,才發現蕭讓早就完事兒了,正頗有興味地看她絮絮叨叨地寫了一堆。</br> “侯爺竟是偷看了妾身的心愿!”</br> 顧熙言登時不高興了,“妾身也得看看侯爺寫了什么,才能賺的回來!”</br> 蕭讓聞言,將手中木牌往身后藏了藏,“本候聽聞,這心愿若是廣而告之了,只怕就不靈驗了?!?lt;/br> 顧熙言卻不依,偏要拉著男人去奪那小小木牌,兩人自然又一番玩鬧。</br> 蕭讓不過是想逗逗她,倒也不敢真的不給她看,故而,轉眼之間,那小小木牌便落到了顧熙言手中。</br>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lt;/br> 那木牌上只寫了寥寥兩句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br> 顧熙言本來還以為蕭讓會寫“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類的心愿祈禱,此時望著木牌上鐵畫銀鉤的字體,鼻頭一酸,竟是突然說不出話來。</br> ……</br> 春日時節,陽光普照,丹桂樹滿樹翠綠的枝葉,風起婆娑,蒼勁葳蕤,華蓋如云。</br> 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衍萬物。”</br> 這棵歷經千年風雨,見證歲月滄桑,依然挺立如初,屹立不倒。</br> 顧熙言拿著兩只木牌,細細逡巡了半晌,才尋得了一處紅綢帶和木牌都較為稀疏的枝丫,方踮著腳,親自將手中兩只木牌掛了上去。</br> 蕭讓望著美人兒的側顏,聽著耳邊不遠處轟鳴的溪水聲和喧鬧空靈的鳥鳴聲,眸色漸漸沉了下來。</br> 如今太子監國,四皇子頻頻有異動,行事也愈發猖狂。</br> 照此看來,若是成安帝從此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只怕兩廂必有一戰。</br> 近日,太子數次飛鴿傳書,皆是和蕭讓商議人馬部署的事宜。</br> 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見的那一天,他身為武侯,當然是要披甲上陣,到時,只怕要留顧熙言一人在侯府之中。</br> 故而,此番來南余山,蕭讓便是想在這場暴風雨來臨之前和顧熙言溫存片刻,盡量多地享受這所剩無幾的寧靜時光。</br> ——</br> 禁廷,紫宸殿。</br> 一宮裝麗人攜著三四名宮婢緩緩行來,在殿門之外頓首止步,沖殿門前守著的御前大太監道,“本宮來御前侍奉湯藥,勞煩公公幫忙通傳一聲?!?lt;/br> 御前大太監揚了揚手中拂塵,笑著道,“貴妃娘娘來的不巧,太后娘娘剛剛進殿,此時怕是正在和皇上說著話呢。”</br> 尹貴妃聞言,扶了扶頭上的金簪,眼尾一點淚痣勾人心神,“多謝公公提點,本宮在殿外等候一二便是。”</br> 御前大太監笑了笑,尖著嗓子道,“貴妃娘娘折煞奴才了!”</br> 不料話音兒剛落,那殿門便“嘎吱——”一聲被宮人推開,只見太后娘娘攜著貼身的嬤嬤從紫宸殿中走出,周遭宮人皆伏跪于地下高呼,“恭送太后娘娘!”</br> 太后目不斜視,威儀萬千,本欲徑直離去,不料鳳目一掃,竟是瞄見了下首跪著的尹貴妃。</br> 尹貴妃今日穿了件粉蝶織錦的宮裝,領口開的極低,露出一片瑩白的雪膩,那高高綰著的發髻上插了幾只鳳銜東珠的步搖,長長的流蘇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搖擺不止。</br> 太后看著尹貴妃這般打扮,當即來了氣,一甩廣袖,怒斥道,“如今皇帝有病在身,你身為永樂宮主位,雖自薦來皇帝近前侍奉湯藥,卻日日打扮成這般煙視媚行的模樣!你難道是那狐媚子化了人形!想吸了龍氣成精嗎!”</br> 太后這一罵,真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尹貴妃忙跌跪下來,連聲告罪,“臣妾知錯!臣妾這邊回去換了衣裳再來,求太后娘娘息怒!”</br> 這些日子,成安帝纏綿病榻,擬了圣旨叫太子暫理國政。</br> 那“名為養病,實則禁足”的謝皇后也被成安帝的一紙圣旨從鳳棲宮里放了出來,重掌三宮鳳印。</br> 經過上次謝王之亂,謝皇后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尹貴妃對謝王兩家的二心,和與四皇子勾結的貓膩,對尹貴妃的態度大變,存了心的不教她在這后宮里好過,竟是用計一連斬殺了永樂宮中的數位心腹宮人。</br> 偏偏尹貴妃如今騎虎難下,除了那態度莫測的四皇子,再無旁人可以依靠,只好把渾身解數都使在成安帝身上。</br> 她自請來御前侍奉湯藥,每回來紫宸殿都往嬌媚勾人了打扮,那成安帝雖不是重欲之人,終是被尹貴妃勾著在病榻上纏綿了兩回,如此一來二去,那本就沉重的病情竟是更加嚴重了。</br> 太后冷笑一聲,伸了長長的護甲兀自端詳,淡淡道,“如今皇兒身處病中,本宮便代皇上來處置你這妖妃一番——貴妃德不配位,屢教不改,便罰貴妃在這紫宸殿的長廊盡頭跪上兩個時辰罷?!?lt;/br> 紫宸殿長廊的盡頭正對著紫宸殿的殿門。</br> 成安帝在此養病,每日不知道有多少妃嬪宮人前來探看!叫一宮主位、當朝貴妃跪在這般人來人往的地界,想來太后是誠心想下尹貴妃的面子,才選了這么個狠辣的法子!</br> 此話一出,尹貴妃身后的宮人們皆是紛紛磕起了響頭,涕淚俱下地求情道,“太后娘娘贖罪!娘娘縱然有罪,可如何跪的了兩個時辰!”</br> 太后神色冷淡,高高俯視了尹貴妃片刻,轉身帶著一眾宮人離去,頭也不回道:“永樂宮大膽刁奴,以下犯上,罰永樂宮三個月的份例,貴妃娘娘便替這等刁奴贖些罪——再多跪一個時辰罷!”</br> 跪上整整三個時辰,雖說沒有皮肉之苦,不見血光之災,可這么跪下來,只怕一雙腿也動彈不得了。</br> 尹貴妃咬碎銀牙,朝著太后離去的身影俯首磕了個響頭,“臣妾領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