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臺會(二)</br> 顧熙言說完這句話,便轉身提著衣裙匆匆走下了假山,幾乎是在她轉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淚水如開了閘一般奔涌而出,她忙捂著嘴巴,強忍著才沒有哭出聲來。</br> 她小跑了兩步,進了一處曲折回廊里,順勢坐在欄桿旁,倚著柱子不住地哽咽著。</br> 那廂,自半月門外轉進來兩個丫頭,望見此處的顧熙言竟是雙雙一愣,繼而飛也似的朝顧熙言飛奔了過來。</br> 原是今日章臺會,靛玉和紅翡料到顧熙言可能會隨韓燁前來,一早便在蕭讓面前求了恩準,允許兩人跟著過來,也好見自家小姐一面。</br> 方才,兩人得知顧熙言出了宴席準備回去歇息,立刻提裙朝假山這邊奔了過來,沒想到在這園子里找了半天,轉腳進了半月門,竟是在回廊里瞅見了淚流滿面的顧熙言。</br> 顧熙言見了二人,忙撇過頭去掖了掖臉上的淚,“你們怎么來了?”</br> 靛玉撲在顧熙言的膝頭,哭道,“那日小姐走的急,婢子們想跟著小姐一起走,可小姐怎么都不肯!可憐婢子們日思夜想,求了侯爺的恩準,才能在此地見小姐一面。”</br> 紅翡也紅著眼眶道,“小姐身邊沒有人照顧可怎么行,婢子求求小姐,準許我二人常伴小姐身旁!咱們主仆再也不分開!”</br> 顧熙言抽泣道,“咱們主仆三人從小情分深厚,我也不愿和你們二人分離!只是如今我如隨波飄萍,你們若是跟在我的身旁,若是來日兩軍局勢大變,我只怕憑一己之力護不住你們!”</br> 上一世,紅翡和靛玉便是為顧熙言所死,這一世變數頻生,早已偏離了上一世的軌道。</br> 如今兩軍對壘,就連她也窺測不到日后會有什么事發生。</br> 現下她好不容易擺脫了蕭讓,韓燁又親口答應同意送她回盛京——這一路上必定凄風苦雨,車馬困頓。</br> 若是紅翡和靛玉在她身旁,豈不是無辜受累?</br> 更重要的是,顧熙言害怕護不住她們,反倒親眼看著她們因自己而死!</br> “紅翡、靛玉,你們便好好的呆在蕭讓軍中!我和蕭讓雖然生了和離之意,但他并非小肚雞腸之人,定會叫手下之人好生對待你們的!等來日回了盛京,咱們主仆再團聚!”</br> 紅翡、靛玉見顧熙言態度堅決,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讓她們二人不涉艱險,身處事外,竟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給顧熙言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響頭。</br> 顧熙言伸手去扶了二人,勉強笑了笑道,“方才在宴席上,我只遙遙看了哥哥一眼,你們二人可是和哥哥請過安了?”</br> 原是今日章臺之會,參知政事溫愈之暫任談判議和的主理一職,另有翰林院學士數位、御史臺大夫數位,共計文官二十余人。</br> 顧熙言的哥哥顧昭文恰好在此之列。</br> 紅翡道,“婢子們已經去和公子見過禮了,公子憂心小姐的緊,說是等宴飲結束,要和小姐好好說說話呢。”</br> 顧熙言道,“我許久未見哥哥,心中想念的緊,也正有此意呢。”</br> 原是蕭讓心細如發,思慮周全,自打顧熙言從伽藍寺中被擄走那日,蕭讓便向顧府去信一封,說顧熙言隨大軍前往江淮,叫顧父顧母等安心云云。</br> 后來顧家又來信數封,皆是問顧熙言在軍中生活可好,身體是否安康等等。</br> 為著顧熙言的名聲著想,也為了不教顧府擔憂,蕭讓一概叫靛玉、紅翡報喜不報憂,掩下韓燁三人之間的種種糾葛,只模仿著顧熙言的筆跡和口氣回信報平安,其余懷孕、爭吵、和離之事一概未曾提起過。</br> 兩個大丫鬟對視了一眼,不禁愁上心頭。</br> 沉默了許久,紅翡忍不住開口道,“敢問小姐一句,小姐和侯爺和離之事……當真是無可回轉嗎?”</br> 顧熙言輕輕搖了搖頭,“不必勸我,此事我意已決。”</br> “顧小姐,既然你已決心和侯爺合離,便不要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更不要再來禍害他了!”</br> 突兀有女子的聲音響起,主仆三人聞聲抬頭望去,只見從回廊的轉角走過來一名穿著杏色衣衫的女子。</br> 她雖是身著裙衫,頭戴釵環,腰佩環帶,可依舊掩蓋不住眉宇間的銳利和周身的英朗之氣——竟然是鄭虞。</br> 靛玉一看是她,登時便來了氣,從地上起身道,“鄭將軍慎言!我家小姐是侯爺八抬大轎正兒八經娶進門的嫡妻,將軍口中的‘禍害’是何意?</br> !”</br> 原是平日里顧熙言不在蕭讓身邊,這鄭虞便越發猖狂,仗著哥哥鄭益臨終前把自己托付給了蕭讓,便有諸多理由接近蕭讓、麻煩蕭讓,靛玉、紅翡看在眼中,暗地里不知道罵了鄭虞多少回“狐媚子”,好在蕭讓是個油鹽不進的,并不曾和鄭虞眉來眼去的親近過,要不然,紅翡和靛玉早不知氣死多少回了。</br> 只見鄭虞緩緩走近,冷哼一聲,“顧小姐這還不算禍害,那什么才算禍害?”</br> “侯爺身為三軍將帥,明知是陷阱,竟然獨自一人冒著箭雨前去救你!他的右臂差點因為你廢了!你知不知道!”</br> 鄭虞心中妒火滔天,越說越憤慨,“平陽侯府的小侯爺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人物,多少年來、任是什么場合都未曾變成這樣過!如今只要下了戰場,他便整日里魂不守舍!他并非單單是一個人——他身上系著千軍萬馬的性命!你到底要把他作弄到何時才算罷休?</br> !”</br> 顧熙言連眼皮都沒抬,“救我?</br> 魂不守舍?”</br> “鄭虞將軍嚴重了。</br> 蕭讓那日救我,不過是利用我設計騙韓燁罷了,何必說的如此深情款款!”</br> “呵!”</br> 鄭虞聞言,面上的冷笑登時無比怪異,“是,他寧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利用你來設計騙韓燁!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br> 故意在我面前顯擺他對你有多恩愛?”</br> 顧熙言眉頭一皺,又聽鄭虞冷然道,“千百年來,沙場之上,若是有人不聽軍令,擅自孤身入敵軍陷阱,顧小姐知道應該如何嗎?</br> 對策只有四字——壯士斷腕,棄之!”</br> “蕭讓是不知道嗎?</br> 他知道!他看見你的時候就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我攔都攔不住!”</br> 鄭虞想起那日蕭讓挑落她手中長槍的情形,眼中已有淚光,“你到底給他吃了什么迷魂湯!”</br> 顧熙言聽了這一席話,小臉兒上登時變幻莫測。</br> 方才她乃是真心之語,卻被鄭虞誤以為是挑釁,憤怒地說出了這么一番話來——難道,那日蕭讓口中的“利用她設計”竟是氣話不成?</br> 難道,鄭虞口中這番話的才是實情?</br> !</br> 顧熙言心中百轉千回許久,才勉強平靜下來,“還請將軍慎言——現在我和蕭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他想怎樣是他的事,與我沒有半分干系。</br> 鄭虞將軍,無論蕭讓想娶你為妻也好,還是想納你為妾也好,都與我毫不想干!”</br> 鄭虞聞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被氣的直哆嗦。</br> 這么多天過去了,每日里,蕭讓的一張俊臉比冰塊還冷,別說妻妾納娶之事了,就連看都不曾多看她幾眼!</br> 這個時候顧熙言說什么“蕭讓想娶她”的話,不是故意讓她難堪嗎!</br> “顧氏!你故意羞辱我!”</br> 顧熙言一愣,皺眉道,“是蕭讓親口說的要納你為妾!我都好心給你騰位置了,可不是故意要羞辱你!”</br> 那廂,鄭虞張了張口,竟是被顧熙言氣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終是一跺腳,扭頭便跑走了。</br> 等鄭虞的身影跑遠了,靛玉才拉了拉顧熙言的衣袖,“小姐。</br> 侯爺哪里說過要娶鄭虞將軍了?</br> 反倒是那日在營中,當著許多人的面兒,說要托定國公夫人給鄭虞將軍相看一門好婚事呢……”</br> 顧熙言聞言一愣,扭麻花一般絞著手中的絲帕,久久的說不出話來。</br> 顧熙言心中正疑慮重重,思緒如麻,那廂,侍衛流火一身甲胄,自半月門中匆匆而來,急急道,“不好了!主母快去看看罷!顧公子和侯爺竟是起了爭執——打起來了!”</br> 顧熙言聞言,當即扔了手里的帕子,帶著兩個丫鬟急急行了過去。</br> 此次顧昭文前來章臺,除了秉圣命辦差事之外,還存了探望自家妹妹的心思。</br> 不料今日一到章臺,顧昭文還未來得及找蕭讓寒暄,便從軍中服侍的婢女口中聽見了顧熙言被韓燁擄走的事情。</br> 顧昭文心中又驚又怒,等入了宴席,又見顧熙言竟是和韓燁同席而坐,兩人言笑晏晏,完全不顧及遙遙而對的蕭讓,顧昭文心中更是啞然。</br> 諾大的宴席廳堂里,顧昭文兩耳不聞觥籌交錯之聲,魂不守舍地坐了半晌,方出了宴廳的大門,在廊外尋了靛玉、紅翡二人到一僻靜處詢問。</br> 兩個大丫鬟跪在自家公子面前見了禮,本來還想替顧熙言遮掩幾句,不料被顧昭文呵斥了一番,便哭著把實情說了出來。</br> 故而,方才顧昭文出了宴飲院子的大門,又問了侍衛“平陽侯爺身在何處”,便一路徑直行到假山之處,沿著階梯上了假山,沖著呆坐在石桌前的蕭讓,揮手便是一個拳頭。</br> 冷不丁沖上來一個人來,還做了這么不要命的舉動,周遭的流云、流火等人竟是看直了眼,等到顧昭文的拳頭再次掄起來的時候,才回過神兒來,匆忙上前去勸架。</br> 顧昭文雖然生的身量頗為高大,說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平時總是一身儒雅之氣,從未見過他如此動怒用粗的時候。</br> 方才那一拳頭揮到眼前,蕭讓大掌都按在了劍鞘上,本能地想要拔劍擋回去。</br> 可等他抬眼看清了來人的面孔,竟是動作一頓,生生地受了顧昭文一拳。</br> 論起輩分,他要尊顧昭文一聲“舅兄”——又怎能對舅兄動刀舞劍?</br> “蕭讓!你當初娶熙兒的時候是怎么說的!”</br> 顧昭文被侍衛抱著胳膊拉開,一邊大力掙扎著,飛踢過去一腳,“你說你會對她一生一世的好!你還說不納妾!如今這話都被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br> “熙兒還懷著身孕,你竟是叫她如此顛沛流離!你堂堂平陽侯好本事!竟然還把自家嫡妻氣的親手寫下和離書!”</br> 那廂,兩個侍衛攔著顧昭文,手上又不敢下重力,生怕傷到這位大舅子一絲一毫,不料竟是矯枉過正,兩個侍衛一不注意,顧昭文竟是掙脫了桎梏,一個箭步便沖到了蕭讓面前。</br> 只見顧昭文一把揪起蕭讓的衣襟,滿臉暴怒之色,“去年醉仙酒樓里,你說要拿無字圣旨娶了熙兒……你跟我再三保證會對熙兒百依百順!如今,我只后悔信了你的鬼話!”</br> 蕭讓辯無可辯,望著橫眉冷對的顧昭文,竟是連躲也不躲。</br> 顧昭文見了他這般情狀,心中一腔怒火燒的更旺,揮起拳頭就要往蕭讓面上砸去。</br> “——哥哥!”</br> 顧熙言陡然出聲,那廂,亂作一團的包圍圈里,蕭讓和顧昭文皆是一愣。</br> 顧熙言看著自家哥哥為自己出氣的模樣,抽了抽鼻子,扁著嘴巴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哥哥這是在做什么?”</br> 顧昭文望著自家妹妹,眼眶一紅,竟是緩緩松開了握著蕭讓衣襟的大手,“是哥哥失態了,哥哥嚇到熙兒了。”</br> 這些日子以來,顧熙言情緒大起大落,她面上一直故作堅強,心中卻是酸澀苦痛,難以為外人道。</br> 如今望著哥哥為自己出氣,甚至不惜動粗打人,顧熙言鼻頭一酸,心中所有的防線登時崩潰,滿腔委屈突然涌上心頭,竟是哽咽著撲到了顧昭文懷中。</br> “哥哥……”</br> “熙兒不哭,哥哥在這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