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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雨夜(四)

    徐善然并沒有安靜太久。
    那個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字音從胸腔到喉嚨,從喉嚨到舌尖,最后輕輕地吐出來。
    “是。”徐善然說。
    在徐善然看邵勁的時候,邵勁當(dāng)然同樣也在看徐善然。
    他看見對方的的神情、回答,都是同樣的坦蕩,甚至快速。
    她根本就不屑于用謊言矯飾自己的行為。
    或者……她根本并不覺得這個行為有什么不妥當(dāng)。
    為什么呢?
    邵勁沒有將這句話問出口。
    他其實也很明白,明白徐善然為什么這樣做。
    要贏。要贏過觸角已經(jīng)伸到方方面面的謝黨;要達(dá)到自己的目的,達(dá)到讓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品嘗苦果的目的……那么,一點兒手段都不用,一點兒違反道義的事情都不做,顯然是不可能的。
    邵勁不是空泛理想主義者,他可以理解徐善然用各種計謀取得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
    ……但這也應(yīng)該有一個尺度。
    難道我能為了消滅一個攜帶足以毀滅整個城市的恐怖主義者就毫無障礙地去消滅恐怖主義者藏身的整棟大樓里的人嗎?
    難道我能為了報復(fù)殘害過我的勢力龐大的仇敵就去利用陷害身旁所有能夠利用陷害的不論好人與壞人嗎?
    如果連這樣都可以,那么本質(zhì)上,我與那些我所憎恨的鄙視的人又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呢?
    邵勁怔怔地看著徐善然。
    女孩子的面孔在他的視線中是一如既往的柔美。
    但正如他剛才詢問過的——
    徐丹瑜本來可以不走到這一步的。
    這中間,只要有人注意到他的心態(tài),只要有人引導(dǎo)他的想法,甚至只要有人多去管束他——他就絕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或許還會心生感激,或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正常的人。
    當(dāng)然沒有人應(yīng)該對另一個人的人生所負(fù)責(zé)。
    如果徐丹瑜是自己行差踏錯,那就算他再圣母,也不可能去指責(zé)徐善然不幫助徐丹瑜。
    只是如果……對方會走到這一步,完全是因為有人在后面推搡呢?
    是徐善然一步一步安排著,幫著他搭建了一個通向地獄的道路,并且在后頭驅(qū)趕著他往這條道路上走呢?
    在他所出時代的法律之中,誘導(dǎo)與強(qiáng)迫兩者間,毫無疑問后者量刑更重。
    但就他現(xiàn)在所見,至少在徐善然與徐丹瑜身上,前者更可怕。
    可怕許多許多。
    木偶師用透明的線操控木偶在眾人之前跳舞奏樂,而他所見的徐善然,手里好像也有一捧透明的線,延伸到無數(shù)人的身上,操控著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思翩翩起舞。
    他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才對徐善然想著“這樣的姑娘,一定不會因為能夠操縱別人的行為或者人生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他意識到自己完全看錯了。
    徐善然確實不會因為如此而高興得意。
    ……好像那些人,所有人的人生,在她的眼睛里,也不過如此。
    她從頭到尾有著的,都是刻骨的冷靜和冷漠。
    徐善然當(dāng)然并不是邵文忠那一流的人。
    但就算如此,他還是并不認(rèn)同徐善然的行為與想法。
    如果只是做朋友,他就算不認(rèn)同對方的想法,只要對方并不是那種惡毒的人,他也能夠尊重——
    可是他們是要成為最親密要相伴一生的人啊!
    瑣碎的生活習(xí)慣與喜好的不同或許需要兩個人各種磨合,但在這樣子的大事上,他怎么可能不去贊成對方的想法、行為,不去想辦法幫助對方呢?
    他怎么可能和對方的想法與行為背道而馳?
    邵勁的腦袋已經(jīng)亂得說不出話來了。
    與此相對應(yīng)的,就是他越來越沮喪,越來越沮喪,再反作用自身從說不出話來到一個字也不想說。
    總之他沮喪極了。
    徐善然想要說的都已經(jīng)說完了,她一直在等邵勁的反應(yīng)與回答。
    但邵勁反應(yīng)倒是相當(dāng)明顯,卻幾乎沒有說話。
    徐善然在窗戶后站了一會,然后離開這里,去廳內(nèi)拿了東西,再回到原地。
    邵勁只聽見對方輕巧的腳步遠(yuǎn)去又走近,他繼續(xù)抬頭發(fā)呆,沒一會就看見人再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網(wǎng)膜內(nèi),同時還有一個杯子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這是?”他問。
    “先喝口熱茶吧。”徐善然說,將手中的杯子塞進(jìn)了邵勁的手里。
    邵勁略略感動,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水,腦海中亂糟糟的思緒就像被這口水沖刷一樣暫時都被他給擱淺了,他問對方:“你現(xiàn)在打算?還要在這里呆著嗎?”
    “不必了,”徐善然說,“我已經(jīng)讓他們都收拾好東西了,只等雨再小一些就立刻上路。”
    邵勁“唔”了一聲,片刻后說:“我來這邊的時候馬在鎮(zhèn)子外摔了,當(dāng)時趕得急就沒管……我先走一步,過去看看那個大家伙有沒有事情。”
    徐善然并不虛留:“也好,不過現(xiàn)在雨不像開頭那樣大了,你換一身衣服、帶齊了雨具之后再走吧。”
    坐在窗臺下的人很快就沿著游廊走入后院,而另一個早在廳堂正后邊呆著的人,也隨之走到徐善然身旁。
    這個呆在左近的人并不是徐善然的兩個貼身丫頭,而是自那次被救起之后就一直跟著徐善然的高嬋。
    她還是一副白紗遮面的打扮,叫人不能透過白紗窺破她的面容與神情,但那雙能直接看見的漆黑眼睛,卻顯得顯得寒光凜凜,如兩柄出鞘見血之后的刀鋒那樣。
    邵勁聽了不少徐善然與徐丹瑜的對話,高嬋顯然也聽了不少邵勁與徐善然的對話。
    來到徐善然身旁的時候,她目光輕輕一掃,就看見了擱在窗臺上的一只杯子和一個被徐善然拿在手中的花環(huán)。
    杯子是徐善然給邵勁的,花環(huán)卻是邵勁落下來的。
    在暴雨之中一路趕著過來,又在窗臺之下聽見了自己從沒有想到過的事情,邵勁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這個他半路上編好的,準(zhǔn)備帶給徐善然安慰對方的東西。
    但是看見這個東西的徐善然,卻能很輕易地想象到邵勁編織這個時候的心理。
    他那時候或許心急如焚,又或許帶著微笑。
    他看見自己上午愿意拿那些草編的東西把玩,所以在騎馬跑過樹林,看見這花藤開得正艷的時候,忽然就想把這個摘下來。
    這樣在她聽見來自祖母身體不適這樣的壞消息之后,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他能把這個拿出來,送給她,戴到她頭上,安慰她。
    徐善然的指腹擦過嫩黃小花柔軟的花瓣。
    這一整個花環(huán)似乎曾經(jīng)呆過男性的懷中,被擠得有些扁了;又似乎曾經(jīng)飽蘸雨水,都有些蔫了。
    但褐色的柔韌的枝條,綠色的狹長的葉片,黃色的小巧的花朵,都依舊鮮妍而明媚。
    其主人蘊(yùn)含在這里的心意,也始終如一的真摯。
    高嬋的目光有些冷漠,她僅僅瞥了這花環(huán)一眼,就很快移開目光:“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讓邵勁聽到這么多東西。這太不安全了。”
    徐善然笑了笑,她總像對待朋友那樣對待高嬋,也像對待過去的自己那樣對待高嬋:“因為我答應(yīng)過他,他有多認(rèn)真,我就有多認(rèn)真,而且……”
    “而且?”
    “我并不擔(dān)心他會傷害我。一個不會傷害我的人,當(dāng)然值得我付出更多的真實和信任。”
    大雨變成了小雨,小雨也漸漸收了,最后只剩下積蓄在葉子上的無根水,不時叫單薄的葉片承受不住,從而自樹梢砸落到地面。
    邵勁回到他那匹馬摔倒的地方的時候,摔倒了的馬還沒有跑走,而是跪坐在一處的樹蔭之下,直著脖頸看前方的道路。
    當(dāng)終于看到邵勁的時候,它打了個響亮的鼻音,兩只前蹄由跪著改為站起,昂首挺胸得像是在和邵勁打招呼一樣。
    邵勁也和這匹馬打了聲招呼。
    他很快來到馬的身旁,安撫地拍了拍對方的背脊與脖頸,又取下一旁背囊里的馬梳和玉米喂對方。
    這頭姜黃色的馬又噴出一道鼻息,跟著垂頭就邵勁的手啃食玉米。
    邵勁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馬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手底下的馬已經(jīng)停止了咀嚼的動作,只跪坐在地上,靜靜的看著他。
    邵勁也坐在地上和這匹馬對視。
    人看著馬,馬看著人。
    然后馬湊上前來,用自己的大腦袋蹭邵勁的腦袋,用滾燙的舌頭去舔邵勁的面孔。
    邵勁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又蹭又舔了好幾下。
    他清楚自己坐騎想要安慰自己的意思。
    但是在荒郊野嶺里被一匹馬安慰……真的更凄涼了qwq
    日升日落,月明月稀。
    當(dāng)徐善然與徐丹瑜的隊伍日夜兼程回到京師湛國公府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上午時分了。
    他們一下馬車就被神情嚴(yán)肅的仆婦一路請到老夫人的院子外,家里的人基本都在這里,徐佩東最先看見兩個孩子出現(xiàn),他本身的臉色頗為沉重,看見孩子們的時候卻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放松,他說:“你們回來了,先進(jìn)去看看祖母吧。”
    話音還才落下,旁邊就直傳來一道聲音:“丹瑜等會,善姐兒先進(jìn)去。”
    幾人齊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老國公背著手從院子中走出。
    徐佩東上前問:“父親,母親的身體……”
    “剛醒。”老國公簡單說完后就催徐善然,“你快些進(jìn)去,在你祖母清醒的時候見上她一面。”
    “是,祖父。”這個時候徐善然也顧不得太多了,答應(yīng)一聲之后就匆匆跟著婢女往里頭走。
    一路來到那間徐善然十分熟悉的上房,徐善然剛一轉(zhuǎn)進(jìn)室內(nèi),就見祖母躺在床幔之中,朱嬤嬤正在一旁服侍。
    她走上前去看幾日沒見的祖母。
    只見躺在被褥中的老人似乎在一夕之間變得矮小瘦弱,空蕩蕩的衣衫與厚厚的被子都將她遮得沒有形狀了,她的臉色蠟黃,皮膚上面布滿了老人斑,皮裹著經(jīng)絡(luò),黏在骨頭上,一樣樣都叫人看得分明。
    徐善然慢慢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臉色先只是微沉,過了一會之后,才慢慢有哀戚浮現(xiàn)出來,可是這樣的哀戚也并不長久,不過數(shù)息的功夫,又被主人自己遮掩過去了,于是最后,她的臉上也只有一派往常的溫婉寧靜。
    只是徐善然明白。
    死過一次的人當(dāng)然明白,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模樣。
    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也未必不明白這一點。
    她此刻雖然醒著,但精神顯然不太好,睜開眼睛靜了好一會后,才瞇著眼睛問:“是善姐兒過來了?”
    “祖母,是我。”徐善然握著老人的手輕聲說,“祖母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感覺沒有幾日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閉眼就去了。”老夫人反握徐善然的手,她的手很冰冷,也很沒有力氣,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恐怕沒有幾日了。
    徐善然說:“祖母會長命百歲的。”
    老夫人淡淡說:“你說著自己也不信的話在哄我呢。”
    徐善然也笑:“我真的這樣期望,祖母,要是祖母能多活兩年,折我的壽我也愿意。”
    病重了這幾日,老夫人第一次扯開唇角,露出一個近似笑容的動作。她打了一下徐善然的手,力道輕得像是一只羽毛拂過徐善然的手背:“小孩子家家的,說什么胡話,趕緊收回去。”
    “孫女是認(rèn)真的。”徐善然說,然后真的就此發(fā)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若能將信女的壽數(shù)渡與祖母,信女只愿祖母長命百歲。”
    大概有些時候,人越到不行了,頭腦就越清楚。
    張氏現(xiàn)在正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
    也不知是不是念了一輩子的佛,此刻她體虛力弱,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半天,但實際上頭腦卻非常的清楚。有太多太多的念頭在她的精神中活躍,過去的,現(xiàn)在的,夫妻的,孩子的,好的,壞的……它們爭相搶奪著她的注意力,讓她的腦袋從頭到尾綿延著針扎一般的疼痛之外,也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機(jī)敏。
    所以她幾乎在聽見徐善然開口的時候,就判定自己的孫女并沒有在誑言安慰自己。
    這其實也并不難以判斷。
    對方的眼神沒有閃爍,聲音沒有遲疑與波動,雖然連激動的起伏都沒有,但這正好說明徐善然確實不是在一時沖動之下做出這個決定的。
    她的這個小孫女真的愿意以自己的壽數(shù)換她長命百歲。
    躺在床上的張氏不無動容。
    可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為什么啊?
    她的孫女還缺什么東西嗎?
    為什么對一個人而言,最重要的壽命也不值得她垂眸一顧?
    但時至現(xiàn)在,越來越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拖累得張氏不能再做長久的思考了。
    她費力地喘著氣,想要問徐善然為什么,可是最終喉嚨只傳出破風(fēng)箱拉扯時發(fā)出的干澀氣流聲,她再挨著一陣又一陣的痛楚與困倦,強(qiáng)提起的最后的精神也以能叫人感覺到的速度流逝著。
    到底命不由人。
    張氏終于無可奈何,只能將最后的力氣用在那本來沒有準(zhǔn)備好的事情上,轉(zhuǎn)頭旁邊服侍的朱嬤嬤費力說:“去將我收起來的匣子拿出來……就是那個單獨放著的匣子……”
    朱嬤嬤很快就將張氏所要的東西拿出來了。
    張氏說:“把最底層的那枚釵子拿出來……對,就是這一只……給我……”
    那是一只通體血紅,渾無一絲雜色的云頭素釵。
    張氏將這釵子拿在掌心中,兩次釵子都差點滑出張氏的手,等第三次終于拿穩(wěn)之后,淺淺的紅暈叫那雙姜黃色的手也染上了點血色,她顫巍巍的抬起手來……
    徐善然并不知道祖母要做什么,只傾身上前問:“祖母是想……?”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張氏已經(jīng)在徐善然低下頭的時候,猛地提起最后的力氣,將這釵子插入徐善然的鬢發(fā)之中。
    這一下還是有些力道的,徐善然被撲得歪了歪。但她很快穩(wěn)住身子,及時扶著祖母的胳膊,將人再安穩(wěn)放回床榻之中。
    這一系列動作里,張氏始終死死地盯著徐善然。
    此刻她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肉了,薄薄的滿是皺褶的皮膚包裹著骨頭,一雙眼睛球似地凸出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怕。
    但徐善然仿若未覺,只動作仔細(xì)的幫著祖母再掖了掖被子,還輕聲問:“祖母是想同我說什么嗎?”
    張氏瞪得緊緊的目光突然放松了。
    她現(xiàn)在有點想大笑,但最后的力氣也不過支撐她發(fā)出含糊不明的唔呃。
    她心想自己快死了,這么大的家族這么多的人里,滿打滿算傷心的也不過十指之?dāng)?shù),老大夫妻,老四夫妻,大孫子再算一個吧,跟著她身邊那么多年的朱嬤嬤再算一個。
    然后就剩下這爺孫兩了。
    她的丈夫,她的孫女,這兩個人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高興了不露聲色,厭惡了不露聲色,取得了再矚目的成就也不肯放松,有了再喜歡的東西也肯一眼不多看,只為了那畢生的目的——
    可老頭子的目的是好好的把住這個家,光宗耀祖;但她孫女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猜不到了,猜不到了……
    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最后幫這個最喜歡的孫女一次吧,可是不說,不說,一個小秘密。
    張氏最后死死地看了頭戴血釵的徐善然一會,唇角扯了扯,扯出一個有些僵硬,但也有些慈祥的笑容:
    “拿著吧,很適合你……”
    這句話說完,疲憊的張氏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徐善然也并不在這里呆著耽誤其他人的功夫,差不多在張氏睡著了之后就起身往外走去。
    外頭的人都還站在原地,她一走出房門到了院子里,就與眾人對上視線。
    老國公是第一個看見徐善然頭上血釵的。
    他先是有些驚疑,跟著皺眉沉默半晌,最后才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像一口氣嘆盡生平那樣悵然。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來個肥章=3=</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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