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無論是幾月,穿過北部的嶺關之后,天氣就會變得寒冷起來。
北方的氣候和南慶并不相同。在京都城內人們甚至可以一年四季都穿著紗衣,只是在冬日來臨的時候換一些布制的外衣罷了,而在北方,即便是假日,也要換上布衣甚至是棉衣,因為這里的百日和夜晚,根本不是一個溫度。
只穿了一件籠紗的范思轍,卷縮在馬車的角落里,僅有的一個毯子將他緊緊地包裹著,這里距離最近的一個驛站,還有三天的路程。
寒冷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刺骨的那種膽怯,和內臟都在顫抖著的痛苦,馬車緩緩行駛,監察院的人絲毫沒有任何停下來休息的想法,長時間的趕路讓范思轍身心疲憊。
又過了不知多久,半睡半醒的范思轍感覺到馬車停靠,撩開門簾看出去,確實已經停了。
走下馬車,下面是溫暖的柴堆,還有正在分享食物的十幾個監察院暗探。
“大人,有你的迷信。”一個暗探看到范思轍醒來,走到了他的面前,先是遞來了一些食物和水,隨后將一疊信交到了他的手上。
信封是一個密信的樣式,范思轍之前在京都城并沒有見過這樣的信封,他從側面撕開之后,一個完整的信才出現在了面前,上面的幾個字似乎讓范思轍看到得一瞬間,就淚流滿面。
“府上親筆,親啟。”
這是規矩,若是通過監察院的密令傳文,那么不能寫任何姓名在信封之上,里面的內容無所謂,因為很早就有傳言,監察院送密函,若是有人搶奪,那么密函要當場焚毀。
所以監察院的密信其實是非常安全的。
范思轍顫抖著將這封信打開,里面的信散落了一大堆。
其中不難分辨而出,這些都是家中的人寫來的,范思轍拿起了手中最近的那張紙,便是柳如玉的親筆。
“吾兒。”
看了這開頭,范思轍再也繃不住,他似乎一瞬間就宣泄了所有的情感,放聲痛哭了起來。他死死地抓著手中的信封。
是啊,莫名其妙的就要走上那么遠的道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這不是滿揣著希望的進京趕考,他沒有帶著全家人的夢想去做什么,甚至他背負了全家人的罪責,他是一個逃犯啊。
“娘!兒想你啊!”范思轍痛哭流涕,此時后悔的情緒充斥著他整個腦袋,一陣悚然之感掛過頭頂,如霹靂,如驚雷。
過了半晌,似乎也是哭的累了,范思轍這才擦干了眼淚鼻涕,看著手中的信紙,已經被自己激動的揉成了一塌糊涂,好在還能看。
信里面全部都是柳如玉的掛念,但是更多的是安撫。
范思轍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到京都城的了,所以北齊將會是他長達數十年的容身之所,若是沒有任何轉機,有可能他就會在北齊孤獨終老,甚至死在北齊,尸骨都不會回到京都城內。
柳如玉的關心那都是細致入微,早到起床洗臉,晚到洗腳洗衣,睡覺時辰都說得清清楚楚,范思轍打定決心,一定要聽自己娘所說的一切,抱月樓的事情對他的陰影太大了,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徹底扭轉了他對于這個時代的認知。
看完了柳如玉洋洋灑灑的七頁半的信紙,他的內心波瀾無數,現在他最想的肯定就是那個一直惦記著自己的母親大人,此時她那平日里的叨念都成為了一種范思轍的懷念,他還在最后的信紙后方,看到了自己母親大人給他帶的十幾兩銀子,他痛哭得拿牙咬了咬銀子,含淚收在了懷中。
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第二封信,范若若的,只有兩頁紙,范思轍打開了。
“你個兔崽子,你可知道你闖下了多大的禍!”
范思轍立刻將信合住,大聲說道,“姐啊,我知道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說完這話,他才再次打開了信紙。
“家中一切安好,吾弟勿念,安心前往北齊,聽聞兄長所言,你要前去北齊學習經商之道,定要虛心接受,不可再使你的性子,胡作非為不務正業……”
一大堆的說教,看的范思轍心中暖意無限卻又頭皮發麻。
最后的那一句話,戳中了范思轍的心。
“甚是思念,待重逢之日,期刮目相看。”
范思轍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再次暗下決心,不能辜負了姐姐的一番好意。
想到這里,他再次打開了自己父親給自己洋洋灑灑寫的十幾張信紙。
可是打開了之后才發現,根本沒有信!
而是每一張都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一共是一萬兩!
范思轍直接破涕為笑,他本來上路就身無分文,他剛才還在想怎么拿著母親給的十幾兩銀子在北齊那個陌生的環境活下去,可是此時就如同天降橫財一樣的出現如此多的錢,范思轍大喜,甚至直接笑出了聲!
而就在最后的一銀票上,范建只寫下了兩個字。
“活著。”
“爹!”范思轍又是痛哭了出聲,這個父親的嚴厲面容一下子浮現在了范思轍的臉上,他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思念,淚水再一次忍不住落下了面容,他再次顫抖著將那些銀票分了三份放在了自己的鞋子,懷中之后,把最后那張紙疊好,放入了信封。
現在的面前,只剩下了最后的幾頁。
正是范閑給自己的信。
打開了范閑的來信之后,范思轍鎮定了心神,一邊啃食著饃饃,一邊喝了一口水,這才開始慢慢的看了起來,他從未如此認真的看過一封信,畢竟這封信可能會影響到他之后的生活,甚至生命。
信的前面,是監察院的公文,里面詳細的介紹了整個抱月樓的事情的經過,結果,還有最后宮中對于各個人作出的處罰,范思轍細細看完,這才恍然大悟。
范思轍之前雖然是在抱月樓之中,但是除了經營之外并沒有任何的事情是他知道的,別說私獄了,就是抱月樓里面死過人,他都只是耳聞,他在里面除了對于一些賬目上有過發言,除此之外就是拿著他入股的一千八百兩銀子每天在撈油水,而他持有的那個賬本還是假的。
現在想起來,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而這個上當受害,被騙了的范思轍當然是悔不當初,就是因為他的愚昧造成了現在的殘局,他沒有任何資格去埋怨任何一個人,相反他還要感謝他自己的哥哥范閑,若不是范閑,現在的他早就在大牢之下或者菜市場門口了。
心中戰戰兢兢的拿起了范閑寫來的信,如將原文抄錄如下:
“吾弟,親啟。”
“闊別幾日,甚是思念。抱月樓之事由我親手督辦,事件非同小可,若非牽連到你,可能事情并不會如此的復雜,但是既然你已經被人安排入局,我也只能是將計就計,委屈了你,還望不要怪罪。”
“兄弟之情,銘記于心。”
“此次北上,只是早晚的問題,現將事情告知于下,望你能明白事情的重要之處,不要胡亂作為。”
“內庫并不是一個皇權私有的東西,它只是因為盈利過于客觀,被皇室收權而已,但是你要明白,內庫的權雖然掌握在長公主的手中,那只是慶國的內庫財權而已,相較于北齊內庫和東夷城內庫,慶國內庫相當于是總庫,而其他的內庫是分庫,雖然北齊內庫和東夷城內庫而言,他們只是被我慶國內庫所管理,但是下面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甚至經商之事,都是自我管理,所以要調查北齊內庫和慶國內庫,甚至連接到京都城還有江南的事宜,是必須要進入北齊內庫才能查明的事情。”
“所以你進入北齊,其實是一個必然之舉,畢竟父親掌握戶部大權,若是我接過內庫財權,那助父親大人一臂之力,助長兄乃是你分內之事。”
“北齊諸事已經為你安排妥當,你安心隨監察院上路,他們會將你交代給北齊我最信任的人,你也要和郭寶坤共事,切記放下曾經那些無所謂的東西,在他國之所求生,要謹慎,不能意氣用事。”
“最后,切記以后書信,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你面前的十幾個人,便是你今后的心腹,他們全部經過我的篩選,且已經將家中各口安排妥當,你大可以隨意調遣,記好他們的名字,這就是你以后患難與共之兄弟,不可輕視任何一個人,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們都是你最好的保護。”
范閑說了基本上他能說出來的所有話,并且最大限度的說了出來,他認為范思轍應該能聽的明白,范思轍看著手中的信紙,滿臉的愁然,他似乎知道了他要面對的是什么,臉上曾經那份稚嫩的孩童之色退卻了幾分,第一次這般正經的面容出現了,但是范閑和范建并沒有看到,不然他們也會欣慰,范思轍的成長,與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息息相關之處。
此時的范閑,難得沒有閑著。
他正在太學院里面溜達,一上午的忙碌讓他有些手足勞累,這不是找了一處僻靜之所,打算休息休息。
當初從北齊回來的時候,那一馬車的書籍范閑并沒有覺得非常的多,只是覺得震撼,這莊墨韓不愧是文壇大家,能有如此多的著作在身,這要是自己學起來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夠學完。沒想到假以時日他真的要開始學習的時候,才倍感頭大。
他從監察院八處主辦那里找了兩個得心應手的干將,然后抓住了鄧子越和王啟年,一同進入了太學院,這幾個人裝訂了一上午,不僅是根本沒有多少進展,甚至還對未來的一個月的生活有了巨大的忌憚。
后來婉兒請求入宮,帶著范若若一同來幫助范閑,這一點慶帝直接點頭答應,有何不可?
皇帝的御詔可不是什么兒戲,所以當然是要裝訂完畢才可以,可是這莊墨韓的著作并不是像范閑印象里面的書店,按照分門別類一點一點的歸置好的,看來裝車的時候莊墨韓的那些下人也都是些不認識字的東西。
再加上莊墨韓涉獵廣泛,他對于任何的學術還有文體、著作都有頗為深厚的研究,各式各樣的書籍文獻應有盡有,更是有許多前朝孤本,大家獨作,曠世奇文在里面,這一車書拉出去,少說都是震驚半個天下!
“這莊墨韓不虧是泰斗一樣的文壇宗師,真的是包羅萬象,讓我看的手癢心切!”鄧子越也跟了出來,向范閑這邊走了過來,他剛收拾完莊墨韓的著作,不禁感嘆道。
這時范閑才想起來鄧子越是本次春闈的考生,應該有些墨汁在肚子里,他瞻仰莊墨韓當然是非常正常的,所以此時的鄧子越就和一旁那一副要死了的王啟年大相徑庭。
范閑懶得搭理王啟年,但是對鄧子越說道,“泰斗?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當然是結合范詩仙您的著作。”這鄧子越聽到范閑能和他討論學術,當然高興的直接從懷中抽出了一本如今慶國之內最為暢銷的‘半閑詩集’,拿了起來,“大人書中所言一文為,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騏驎翳鳳凰。”
他翻了幾頁,又說道,“大人又有一篇,所聞震撼無比!”
說罷他站起身來,朗誦道。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誦畢,鄧子越一臉的羨慕向往之意,“莊先生評的大人這部詩集之中,這篇文有作注,乃是說為天界的一座深山,巍峨聳立,是人見了不由得跪拜神往,而這一篇文章正是如此,依小人所見,當今世上若非天界神山,決然不會有如此氣魄!”
看著鄧子越越說越開心,范閑心理打鼓。
杜大詩圣,可千萬莫怪我啊!
對不起對不起……
“這兩首詩,都是當世舉世無雙的詩句,讓人讀起來就仿佛置身于仙界,忘乎所以,心神向往。”
說話的人并不是一旁的鄧子越,而是身后跟著十幾個宮女一同走了出來在門口的人,此人范閑認識,正是深宮之中的淑貴妃。
這里是太學院,而淑貴妃則是經常出入太學院,一開始人們還總對淑貴妃議論紛紛,后來才知道,淑貴妃是真的對于學識非常熱愛,她讀過的書異常的多,并且還熱愛書籍,家中更是有許多珍藏,讓人贊嘆不已,當時才華橫溢的第一女子,恐怕是淑貴妃莫屬。
雖然這個評價聲名在外,但是范閑一直覺得這里面有吹捧之意,畢竟這是貴妃,你不吹怎么可以,范閑一直認為,這天下第一才女的名號,應該是范若若的才對。
畢竟她可是看過紅樓的女子。
站在淑貴妃面前范閑不能表現的無理,盡管他現在非常討厭這個面色陰冷的貴妃娘娘,可也不能表現得太徹底,所以范閑還是得恭恭敬敬地向淑貴妃行禮。
淑貴妃走入了偏堂之中,她仍是那份不溫不火如同禁欲了的模樣,冷冷得看了一眼范閑,走到了他的身旁,那鄧子越和王啟年也不是不識相,當即退出了偏院。
“你們都下去吧。”淑貴妃對身后的丫鬟們擺了擺手。
此時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淑貴妃和范閑二人,淑貴妃露出了僵硬的微笑,她起身給范閑斟茶,范閑哪兒敢造次,當然是趕緊將茶壺拿了過來,斟滿了兩杯茶,這才自己坐下,看著淑貴妃,“貴妃娘娘,您有何指教啊。”
范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淑貴妃打聽自己進宮之后,立刻來到這里堵住自己,不是因為二皇子的事情,才有鬼呢,但是他裝也得裝成個傻子,畢竟后宮這些娘娘的事跡他太了解了,就算了解的不是慶國的而是別的朝代的,也大同小異。
這些娘娘都不喜歡太聰明的人。
淑貴妃的眼睛瞟的云里霧里的不知道在看哪兒,她神經質的看著面前,似乎又不想看著范閑,她扭動了幾次身體,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迷迷糊糊的看向了范閑的鞋子。
扭捏了半天淑貴妃似乎感覺非常的不舒服。
這讓范閑覺得好笑,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來,低著頭不說話。
“你……”淑貴妃說道,她吸了口氣,通過潔白的牙齒發出嘶嘶的聲音,思索了片刻,這才說道,“和婉兒最近還好嗎?”
“嗯,我們……”
范閑的話還沒說完,淑貴妃又立刻說道,“想來你也不敢對婉兒如何,她自己定然能過得很好,你們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你要是欺負了婉兒,你早就死了。”
“啊?啊……嗯……”
范閑不知道該接什么,這個淑貴妃的精神似乎不是很正常的樣子,他看了看淑貴妃,尷尬的笑了笑。
“你的詩不錯。”淑貴妃笑了笑。
范閑一驚,“哪……哪首?”
“都不錯……”淑貴妃又開始了面無表情。
這天下第一才女不怎么會夸人啊,范閑心想,但是想到這里,就知道,對方有事相求。
“紅樓不寫了?”淑貴妃問道。
其實不是不寫了,范閑寫到六十多回,他是想留著點勾引北齊皇帝的,畢竟這紅樓只寫到八十回,到時候若是自己發完了,那北齊小皇帝問自己要起來,就是逼死范閑,第八十一回他也寫不出來,所以范閑只得無奈的說道,“最近公務繁忙,并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寫紅樓。”
“哦……”
“那……”
“嗯……”
淑貴妃深吸了一口氣,她看著范閑,“承澤可是皇子。”
突如其來的一句,又把范閑整的比較尷尬,不過這一次還不錯的地方在于范閑知道她在說什么了,看著淑貴妃,范閑點了點頭,“我知道。”
“哎,這孩子就是心氣兒太高,就是不愿意說。”淑貴妃繼續磨叨道,“你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不是和我說,你們二人一見如故嗎?這現在是怎么搞的?”
范閑笑了笑,“仍然是一見如故啊,不過您說的也對,我是被他騙了,他心思深,從不與人一見如故。”
“哦……”淑貴妃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他是皇子,你和他爭什么?莫不是,你已經投靠了太子?或者說……也不對,你肯定是和太子一見如故……”
“貴妃娘娘。”范閑站了起來,他知道淑貴妃來的意思,也知道淑貴妃想說什么,但是他不愿意繼續和這個女人在這里耗費太多的時間,他恭敬的作禮說道,“下臣并沒有投靠太子,也沒有和別人如何,我更沒有和二皇子爭什么,是他要治下臣死,下臣只是保命而已。”
“君要臣死……”淑貴妃看著范閑。
“他還不是君……”范閑的臉色變了,他看著面前的這個淑貴妃,她是天下第一才女?這四個字若是現在他范閑轉身遞到皇帝的耳朵里,那么這淑貴妃都走不出太學院的院子就得死在這里,她這個智商在自己面前還談什么才女,范閑冷冷的笑了笑。
“下臣還有監察院要事,告辭。”范閑丟下了這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就在他走出院子大門的時候,聽到了淑貴妃喃喃自語道。
“這孩子也是,為什么非要作對呢?”
“時間還長,急什么……”
“這孩子……哎……”
母親都是這么著急的人,她們會在第一時間沖出來對孩子全方面的保護,本來淑貴妃不用走這一遭的,但是她害怕了,這是范閑得到的最有用的一個消息,這個女人害怕了,二皇子不是吃這一次虧了,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之中,二皇子已經在范閑的身上折了兩次了。
滿朝文武之中,二皇子已經損兵折將到了極限,現在的二皇子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其實淑貴妃不知道的是,范閑現在眼中已經不想去折騰二皇子了。
因為要推死這個人,是急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