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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謝一鷺和屈鳳擠在一頂轎子里,胳膊貼著胳膊腿挨著腿,屈鳳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謝一鷺暈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頂轎子?”屈鳳埋怨他,表情卻一點埋怨的意思也沒有,“你總這么擠我的轎坐,人家要說閑話的。”
  “說什么閑話,”謝一鷺沒精打采的,大半張臉腫著,一副狼狽相,“我說我自己走,是你非讓我坐你的轎。”
  “得得得,算我倒貼行了吧,”屈鳳拿肩膀擠他,“哎我說,怎么從月末到現在,你一直垂頭喪氣的?”
  “沒事,”謝一鷺長出一口氣,“疼,難受。”
  屈鳳眉頭一動:“你不會……又去見那個什么書友了吧?”
  被他說中了,謝一鷺懊惱地別開臉,屈鳳擠著他追問:“怎么,你不合她的意?”
  轎子顫了兩顫,落下來,長隨在外頭稟報:“大人,到了。”
  謝一鷺趕緊下轎,屈鳳緊隨其后,這是南門內的一條小巷,名字叫沙窩,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轎,時來時走,屈鳳吩咐轎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著謝一鷺進去。
  小巷里有一處院子,院門上掛一塊方匾,寫著“同春園”三個字,門口設一張桌,桌后是一個書記,旁邊還站著個宦官,謝一鷺要進門,被攔下了:“錢呢?”
  謝一鷺蹙眉:“什么錢?”
  那宦官嗤笑:“這是給欽差采辦太監戚畹戚公公接風的宴席,當然是接風錢,”他很瞧不起地掃一眼謝一鷺的補子,“你給二十兩。”
  北京官場上沒這種規矩,謝一鷺不理他的茬,屈鳳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報了姓名,推著他進去。
  謝一鷺憤憤不平,正要指摘,繞過影壁一抬頭,是一派園林風景,這時節綠還不濃,盈盈的帶著黃意,白墻黑瓦,檐頭飛翹,側耳聽,潺潺的是石洞橋下的流水聲。迎候的把他倆往園林深處請,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藥欄,荼蘼架上煙絲醉軟,謝一鷺感嘆:“到底是戚畹,來了南京還這么大排場。”
  屈鳳搖開折扇,貼著他的耳朵根:“做東的是織造局。”
  聽到“織造局”三個字,謝一鷺的神色便不對了,有些酸,有些澀,還有那么一丁點恍惚,屈鳳問他:“戚畹什么來頭?”
  “司禮監正四品太監,‘老祖宗’跟前的紅人,這些年沒少出來搜刮。”
  兩人邊走邊聊,席面設在園林北側,繞湖岸連綿擺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塊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對面湖心亭上設戲臺,請的是華林部,這時候已經開唱了,演的是《紅梨記·亭會》。
  謝一鷺和屈鳳揀下首的桌坐,官階低的早到,這是鐵律,越往后,來的越是大員,漸漸的,云雁補子、孔雀補子都齊了,這時,一個須發花白的錦雞補子踱到兩人跟前,審慎地把謝一鷺看了看,沉聲對屈鳳說:“起來,前頭坐去。”
  屈鳳立刻起身,瞥都沒敢瞥謝一鷺一眼,繞去前頭了,謝一鷺納悶,但也不意外,屈鳳家是有門檻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沒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頭,屠鑰才帶著一伙人,簇擁著鄭銑到了,今天的鄭銑渾然是一支帶露的花、一朵出岫的云,穿著大紅妝花云龍過肩緞,腰上扎玉帶,佩金銀絳環,他人本來長得就艷,臉上還揉了胭脂,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別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著湖岸過來,一路上大小官員紛紛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無人,單單在謝一鷺面前停下,叫了一聲“春鋤”。
  謝一鷺忙回禮,但沒說話,鄭銑等了等,沒等來他的阿諛,笑笑過去了。
  周圍的同僚竊竊私語,他們羨慕謝一鷺的聲名,卻不敢公然與織造局作對,甚至連跟他多說一句話,都怕受了牽連。
  戲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徹底黑透了,宴席的主角才姍姍來遲。
  戚畹是廖吉祥陪著到的,兩個人肩湊著肩頭貼著頭,極親熱地說話,戚畹一身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遜色多了,月白色織金曳撒,云頭小靴,走起路來微微地顛,看著有些可憐。
  他倆后頭是一大票煊赫的隨從,個個穿金戴玉,打頭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個親信,兩人好像也是舊識,挽著手熱絡地說話,隨后是金棠、阮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襕上的蟒紋映著流動的水波,絢麗得晃眼。
  文武官員爭搶著問安,謝一鷺也忍不住去看,不是看萬歲欽點的戚太監,而是看羸瘦的廖吉祥,他到現在都難以相信那個傳書的人是他,那一筆豐筋遒麗的字,那些“昨夜云清,風時拂,念君”的悱惻之語,怎么可能出自一個太監?
  錯了,一定是哪里錯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人家,廖吉祥卻目不斜視,眼光甚至沒往他這邊多斜一斜,謝一鷺認得清,那人的位子在眾人中心,在崢嶸的高寒處,而自己呢,不過是凡塵俗世里的一粒沙。
  戚畹入座,廖吉祥坐他左手,鄭銑坐他右手,南京城數得上的實權人物都出面了,菜色是驢炙、海參一類的珍饈,各部只有堂上官能上主桌。
  戚畹并不像鄭銑說的,是個討人厭的“老家伙”,他四十多歲,白面皮,模樣也是好的,只是臃腫發胖了,外加有個鷹鉤鼻,鼻頭爛糟糟地紅。
  草草吃了兩口菜,他開杯:“咱家這次來,是給萬歲爺辦貢的,”他有一對笑眼,乍看是個和藹的人,“咱們萬歲爺呀,想喝浙江茶了,”他絮絮的,閑話家常一樣,“咱家這回是路過南京,叨擾各位,先敬大伙一杯,一千歲!”
  官面上干杯不說“干杯”,說“千歲”,滿桌人哄然舉杯,說著客套的吉祥話,胡亂把酒吞了。
  酒放下,戚畹接著說:“咱家帶了六百艘馬快船來,三百艘去浙江,三百艘留下,”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是叫南京城上貢,“這金陵啊,是個好地方……”話鋒忽然一轉,“是吧,老八?”他問廖吉祥。
  “三哥放心,”廖吉祥應得干脆:“你在南京的事,我辦。”
  戚畹笑起來,大手在廖吉祥纖長的手掌上握了握:“我這個阿弟,書讀得多,心腸好,你們這些人可不要欺負他!”
  這話把一桌人都說愣了,尷尬地面面相覷,鄭銑聽得明白,這話是說給他聽呢:“我看誰敢!”他把酒盅狠狠擲在桌上,“織造局有用得著人的地方,我有的是兵!”
  戚畹回過頭,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瞧他:“老九,別的我不夸你,就夸你痛快!”他豪爽地端起杯,朝眾人拱了拱,“來吧,二千歲!”
  大伙戰戰兢兢舉杯,囫圇吞下這第二杯酒,戚畹向他那干練的心腹眨了眨眼,一張貢表便遞上來,直接遞到戶部尚書手里:鯽魚四十四扛,天鵝二十六扛,香梨百二十扛,用冰;腌菜二百壇、蜜餞櫻桃七十壇、魚鲊兩萬三千金、春茶二十萬斤……
  “這……”戶部尚書驚訝于這個數字,話還沒出口,戚畹就從腰上拽下什么東西,一把扔到桌上,是一面金牌,御筆親書。
  席面上唰地靜了,戚畹提起筷子,吃著菜慢慢等,等來等去終究沒人說話,他便笑彎了眼睛,指著大伙的酒杯:“三千歲,喝!”
  沒人敢不喝,酒硬咽下去,辣得喉嚨痛,百官隨后按著官階排隊上來敬酒,謝一鷺也在當中,因為離得近,他看見鄭銑從戶部尚書手里拿過貢表,一打眼,樂了:“三哥,這金陵香梨……”
  戚畹不明就里:“怎么?”
  鄭銑噙著笑,閃動的目光投向廖吉祥:“這你得問織造局了。”
  不等戚畹問,廖吉祥直說:“樹我砍了。”
  戚畹愣了一下:“砍了多少?”
  廖吉祥答:“全砍了。”
  戚畹的臉瞬間冷了,可能礙于兩人都是“老祖宗”名下的人,他沒發作,但神情顯然不對,心浮氣躁的,他一斜眼看見長隊里的謝一鷺,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實在醒目,正直勾勾往這邊看,戚畹辨了辨,他看的是廖吉祥。
  “狗東西,看什么看!”他隨手抄起桌上的酒盅,甩到謝一鷺身上,人群嘩地散開,酒不多,只沾濕了前襟,但一道道探尋的目光叫人受不了,謝一鷺惶惶抬頭,正和廖吉祥四目相對,那雙眼睛里好像有東西,謝一鷺說不清是什么,只看見他菩薩似的嘴唇要動不動的,這時,鄭銑搶先一步:“三哥別動氣,來來,給你引薦個人。”
  這是替謝一鷺解圍呢,謝一鷺卻恍若未聞,他緊盯著廖吉祥,想知道他是不是要說些什么,還是自己看錯了,等戚畹朝鄭銑轉過頭去,廖吉祥便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睛。
  只是一次偶然的對視,謝一鷺卻覺得心口絞得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了,那人如果是個妓女,可能見了面也就淡了,偏偏他是個太監,還是個惡貫滿盈的大珰,這不合情理的倒錯讓謝一鷺欲罷不能。
  鄭銑引薦的是屠鑰,他帶著手下幾個總旗、小旗,并一排緹騎,端著海碗,熱熱鬧鬧上來敬酒,除了酒,還孝敬了一個十六七的大姑娘。戚畹的眼睛亮了,他喜歡這個,早年在京里就有為窯姐一擲千金的韻事,屠鑰這是搔到了他的癢處。
  姑娘生得粉嫩,最可人是那一對三寸金蓮,她穿八寶裙,鞋頭在裙邊上若隱若現,顫悠悠走到戚畹身邊,戚畹立刻捧花兒似地把她捧住:“哎喲喲,我的嫦娥娘娘,快歇歇,別走壞了小腳!”
  他讓姑娘坐在他膝上,他殷勤地給擎著腰,邊說話兒邊把大手往下捋,一直捋到人家裙子里,姑娘靠著他的膀子嘻嘻笑,他扯了扯,扯下一只鞋,小鞋不足一搾長,滿繡著纏枝紋蓮花,鄭銑也常玩這個,替戚畹把酒盅斟滿,輕輕放進鞋里。
  這叫金蓮杯,是嫖客的雅好,他把鞋給那姑娘,讓她敬酒,姑娘含羞答答,扭捏著不應承,不過是吊胃口的手段,游曳花叢的都懂,鄭銑朝身后揚了把手,一聲鶯啼,過小拙薄施著粉黛,款擺著腰肢出來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往好處牽……”
  他唱《尋夢》,身上是翠生生的裙衫,頭上是艷晶晶的花鈿,一個回眸,活脫脫是杜麗娘從畫軸上走下來,戚畹看得一愣,他不好男色,卻免不了為這少年一晌貪看。
  過小拙的酒在座的都喝過,可他的戲,聽過的就不多了,那柳枝似的身段、芍藥色的眼角、蜜一樣的嗓子,袍袖在誰鬢邊抖上一抖,都是一陣香風,能要人的命。
  過小拙知道自己的美,也享受男人們的垂涎,他一側頭,看見廖吉祥背后有個傻頭傻腦的黑小子,背著長刀,盯他盯得癡狂,他抿嘴偷笑,那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大姑娘看戚畹的魂兒都被這假女人勾去了,嬌嬌的,忙把金蓮杯往他嘴邊送,戚畹大口吞了,叫再滿上,讓她去敬廖吉祥。
  在別人看,這是抬舉,可在謝一鷺看,卻是骯臟、淫褻。他著看那只妓鞋橫在廖吉祥嘴邊,想起他的詩,“梅作熏鄉客,松為伴座人”,“天上風云真似夢,人間歲月竟如流”,還有那句悲憤的“難鳴”……這樣的人怎么受得了妓女的折辱!
  廖吉祥的手卻動了,和謝一鷺想的不一樣,他徑直執起鞋,淺淺一笑:“三哥,”他把鞋端到戚畹嘴邊,淡淡說了句,“手執此杯行客酒,欲客齒頰生蓮花,弟弟敬你。”
  滿桌的人一時間懵了,懵他的謙遜乖巧,懵他的出口成章,謝一鷺心上像被人重重擊了一錘——是他了,不會錯,風采、氣韻,都是那個人。
  謝一鷺今天喝多了,多得腳步蹣跚,暈頭轉向醉倒在草叢里,等醒過來,宴席早散了,遠遠的,有朦朦的說話聲,他沒在意,捋了捋袍子要走,忽然,那邊傳來一聲“三哥”,是廖吉祥。
  “老八,你誤我啊!”這是戚畹。
  謝一鷺躡手躡腳探過去,借著月光張望,那兩人在湖心亭上,廖吉祥坐著,戚畹煩躁地來回踱步,風時起時落,聽不大清。
  “……梨子,這時節沒梨,南京就得折銀子給我……”
  說的是矮梨樹,謝一鷺躲到湖山石后,聽戚畹的聲音越來越高:“貢表上寫的清楚,萬歲爺要的是梨,一棵樹能結多少梨子!”
  這是訛詐,和阮鈿一樣的手段。
  “一顆梨我收他一兩銀子不多吧,一棵樹就是上百兩!”
  謝一鷺驚得張大了嘴巴,一顆梨子一兩銀,一棵樹最少攤派一百兩,后山那片梨樹林他見過,恐怕有上萬棵,這一趟下來就是百萬兩,辦事的衙門還要層層盤剝,這不是讓老百姓傾家蕩產,是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我特意拐來南京為什么?吉祥啊,我走的時候分你兩成,你這一年的孝敬錢就夠了!”
  謝一鷺渾身往外冒汗,是嚇的,被戚畹的貪婪,和他卑劣的手段。
  “……萬歲爺已經不高興了,要不是老祖宗……沒銀子,你這織造還想不想干!”
  謝一鷺一點聽不到廖吉祥的聲音,他沉默著,像個啞巴。
  “……還有鄭銑,你不要事事和他比,老祖宗怎么說的,他是南京鎮守,是萬歲爺三千里外的親臣!”
  謝一鷺沒聽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太監的心太毒了,要不是廖吉祥事先砍了樹,整個南京城都……等等,他慢慢冷靜,廖吉祥為什么砍樹?真是因為矮梨樹的香氣讓他不能安枕?阮鈿在妓女巷的表現,梅阿查夜訪兵部,浙江兵進城后兵部罕見的失語,還有張彩在梨樹林的那些話……謝一鷺像被電打了,腦子一片空白。

  這夜之后,他夜夜都去靈福寺,夜夜都失望而歸,沒有信,怎么可能還有信呢,他嘲笑自己的貪心,明明是他先拂袖而去的,柳滿坡外的小老泉,那個微風輕拂的山坡,還有坡下滿身檀木香氣的人,他腿不好,那么遠的路,他是怎么回去的?
  想想,謝一鷺便覺得眼睛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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