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乾護著我坐進車里，車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他點燃一支煙，“是反方向嗎。”</br> 我情不自禁一顫，果然逃不過他的縝密眼力。</br> 馮斯乾叼著煙蒂，余光掃視我，“說話。”</br> 我低下頭，不言不語。</br> 他微瞇眼，“林宗易來過，對嗎。他離開橡山的路線，是蛇形公路相反的水路，你在為他爭取時間。”</br> 我開始劇烈抽搐，喉嚨喘不過氣，憋得漲紅，馮斯乾皺眉，他換了左手銜煙，右手一把摟住我，“不舒服？”</br> 我揪住他衣領，偎在他胸膛。</br> 馮斯乾立刻降下車窗，讓空氣流通，“現在好點嗎。”</br> 我困怏怏不動彈，他垂眸打量我，“韓卿，你又在演戲。”</br> 我額頭抵在他肩膀，睡著了似的，一聲不吭。</br> 他捏住我下巴，“你幫他對抗我，是嗎。我費盡心思布下的大網，罩住了他，你剪開一個洞。”</br> 我依然揪著他衣襟，沒撒手，越來越用力。</br> 馮斯乾卻收回手，他目視前方，“你是不是篤定我不舍得跟你發火。”</br> 我纏著他，像軟綿綿的云團，縱然他有沖天的怒氣，也融得一點不剩。</br> 何江做完筆錄返回車上，他拿著林宗易的黑傘，“現場遺留的傘，是韓小姐的嗎。”</br> 我剛想接住，馮斯乾先我一秒握住那柄傘，他在手上掂量著，“比普通傘重，有防彈功能。”</br> 他再次望向我，“這是林宗易的傘。”</br> 我一清二楚，無論我編造出多么天衣無縫的說辭，也瞞不了馮斯乾，我索性承認了，“是。”</br> 馮斯乾手背在我頸窩處流連，緊接著，他緩緩抬起我臉，“是水路嗎。”</br> 我否認，“是我帶來的傘，白喆闖進蔚藍海岸劫持我，傘擺在玄關的儲物柜上，我順手抓住了。”</br> 他笑著問，“那種場面，你還能想起帶傘。”</br> “下雨濕冷，我出月子不久，身子受不了。”</br> 我拼死拼活生下馮冬，他唯一的兒子，馮斯乾記得我手術中下病危的險情，我提起這事，他可想而知心軟了。</br> “韓卿。”他面色陰晴不定，“你有七巧玲瓏心，可其中的同情心也許最終害人害己。”</br> 他把傘丟在副駕駛椅上，陷入沉默。</br> 我伏在馮斯乾懷里，玻璃掛著的雨珠欲落未落，無數車燈匯聚成一束熾白的強光，折射在雨痕，光影迷離，他側臉線條緊繃，一股極為沉重的陰郁感。</br> 救護車挪出了一條路，何江正要駕車駛離，一輛警車在這時從公路迎上，車頭碰車頭，雙方熄了火。</br> 為首的男人跳下車，叩擊后座窗戶，馮斯乾主動打招呼，“趙隊。”</br> 趙隊端詳我，“林太太，又見面了。”</br> 下屬轉述了法醫的初步診斷，樹枝貫穿顱腔導致腦出血是鄭寅的死因，而貫穿的傾斜度和位置，基本排除第二人所為，說白了，結論是失足自殺。</br> 下屬又將筆錄給趙隊，“林太太親眼目睹白喆從蛇形公路出逃。”</br> 趙隊撩眼皮看我，“公路前半段攝像錄到了林宗易的身影，拐彎時他就憑空消失了。”他問下屬，“那他在哪拐彎的。”</br> “應該在烏溪。”</br> 趙隊話鋒一轉，轉向我，“林太太，您確實沒見過林宗易嗎？他半夜來橡山的目的，難道是參觀烏溪嗎。”</br> 我忽然哭出聲，斷斷續續抽噎著，“我也想見宗易，我要問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很多天沒回家了。”</br> 下屬蹙眉，“不對吧，林宗易昨晚回家了，兩個小時才下來。”</br> “我不在家。”我聲音極小，“我回去他已經走了。”</br> 下屬半信半疑，“電話打不通嗎？”</br> 我說，“關機。”</br> 下屬拔高音量，“可是他開機啊。林太太，您的口供和我們掌握的情報出入未免太大了。”</br> “開機的號碼不是他本人，是保鏢接聽。”我對答如流，“關機的號碼才是我們經常聯絡的。”</br> “哪個保鏢？”</br> 在下屬詢問我的過程，趙隊一直緊盯我，我面不改色，頭偏向馮斯乾那邊，只給他們后腦勺，“他有幾十個保鏢，我不認識。”</br> 趙隊叉腰俯瞰后山，“會不會坐船橫渡烏溪，直接進入濱城了。”</br> 下屬打開簡易地圖，用手電筒照明，“其實越混亂越有可趁之機，從濱城出發，朝四周輻射五百里，有三座二線城市和五座三線城市，他選擇范圍很大，濱城的陸運比江城排查也寬松。”</br> 馮斯乾在一旁默不作聲吸煙，仿佛什么都了如指掌。</br> 趙隊明白問我是問不出什么了，他和馮斯乾握手道別，何江隨即開下半山腰。</br> 車泊在瀾春灣，馮斯乾打橫抱起我，抱進二樓主臥，將我放在床上，然后去浴室調試洗澡水。</br> 我等他出來，“馮冬呢。”</br> 我啞巴了一路，終于肯開口。</br> 馮斯乾的衣服也濕了，他解著襯衣紐扣，“在嬰兒房睡覺。”</br> 我淚眼汪汪攤開手，他清楚我的意思，好半晌，他命令何江，“把馮冬抱來。”</br> 馮斯乾解開所有扣子，精壯緊實的胸口完全敞露，在床邊坐下，注視著我。</br> 我蜷縮不語，可憐極了。</br> 他伸手，掌心包住我涼浸浸的臉蛋，“韓卿，今晚是我永遠不想再回憶的一晚。”</br> 我看著他。</br> 他再度擁住我，吻我眼角的淚痣，“把你揣進口袋里，隨時帶在身邊就好了。”</br> 我笑了一聲，“那你不厭煩嗎。”</br> 他沉思了一會兒，“厭煩。”</br> 我仰起頭，馮斯乾悶笑，“是你厭煩我。”</br> “馮斯乾。”我喊他名字，“你和程澤在梅園的對話，是真的嗎。”</br> 他嗓音清清淡淡，“不是真的，我哄傻子的。”</br> “程澤傻嗎？”</br> 馮斯乾笑意越發深，“和他有什么關系。誰問我誰是傻子。”</br> 我懊惱捶打他，“我險些死在山上！”</br> 他擒住我手腕，攥在手心，“害怕嗎。”</br> 我說，“誰不怕死啊。”</br> 他凝視我，看破一切的透徹，“既然害怕，還不說實話。”</br> 我笑容斂去，抽出自己手，“我說得就是實話。”</br> 馮斯乾意味不明的目光定格在我臉上。</br> 何江很快抱著熟睡的馮冬進屋，我身上寒氣大，不敢貼得太緊，生怕凍著他，只虛虛實實環在臂彎里，他睡相很甜，嘴巴抿著，和馮斯乾一模一樣，非常安靜好看，我小心翼翼觸碰他卷翹的睫毛，“胖了。”</br> 馮斯乾嗯了聲，“小孩子長得快。”</br> 何江說，“我親戚的孩子，一天一個樣。”</br> 馮斯乾也逗弄著孩子，“希望他以后生活在危險中嗎。被跟蹤，暗害，成為他脅迫我們的軟肋。”</br> 我輕輕拍打馮冬的手一頓，馮斯乾觀察我的反應，然而我沒什么反應，我將孩子遞回何江，“你呵護他，我不擔心。”</br> 他神色喜怒莫測，怒意更多，從那雙深邃幽黑的眼睛滲出。</br> 我不再看他，赤腳走進浴室，關門的一霎，我揭過縫隙窺伺，馮斯乾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br> 我脫掉衣裳，從頭到腳沉入水底躺平，眼前反復閃過林宗易的面孔，我知道他落了一滴淚，在他質問我怎么忍心捅他一刀的一刻，他舔去的不是雨水，是滾燙的那一滴淚。</br> 我和林宗易之間，就像一個巨大的圓盤，向左向右皆是錯，沒有正確的出口。</br> 熱烈過也怨恨過，他動過一分情，我真心依賴過，可再如何糾纏下去，錯的終究是錯的。</br> 我捂住心口，他冒雨離去的背影，他的每句話，此時在我腦海回蕩，隱約生出一絲鈍痛。</br> 我只是不愿再捅他第二刀。</br> 我清洗到一半，馮斯乾推開門，他穿著嶄新的棉質襯衫和長褲，一身清清冷冷的雪白，頎長的輪廓在更為濃郁的白霧深處，顯得英氣逼人。</br> 他松了松領口，“需要我嗎。”</br> 我指著搭在浴架的藻花，他一言不發靠近，略微俯下身，柔軟的藻花細細摩挲我頸側，他指腹沾滿尼古丁的味道，野性厚重，夾雜一縷檀木和晚香玉，像沒有解藥的毒，我貪婪聞它，著迷上癮。</br> 正對浴缸的大理石墻壁上，鑲嵌了一面鏡子，馮斯乾從鏡中凝望我。</br> 我長發披散，面部點綴著純凈的水珠，肌膚每一寸散發出瑩亮嫵媚的光澤。</br> 如此不禁風浪，嬌弱溫柔，像一朵清麗的白玉蘭，收斂了勾魂攝魄的風情，那樣不堪一擊，惹人憐愛。</br> 馮斯乾搓磨干凈，將藻花泡進水里，一池透明的水覆著一具舒展的身體，我手臂虛浮在水面，他攏住長發捋過我頭頂，露出蒼白的面容，“還冷嗎。”</br> 我仍舊呆滯，始終沒有緩過勁，“冷。”</br> 他食指撫摸我水淋淋的眉眼，向下滑落，劃過圓潤的肩頭與削瘦的脊骨，不帶半點欲，卻勝似任何欲。</br> 他摘下浴巾裹住我，抱出浴缸。</br> 我們回臥室的同時，保姆端著一碗粥進門，“先生，韓小姐餓了吧。”</br> 馮斯乾看了我一眼，接過粥碗，耐著性子挑出粥內的栗仁和花生，“她不吃這些，下次不要放。”</br> 他舀了一勺喂到我嘴邊，沒什么滋味，我勉強吃了半碗，沒胃口再吃了，整個人埋在被子里取暖。</br> 何江掛斷一通電話，從門外進來，“林宗易凌晨1點12分出現在濱城港，似乎要去云城。”</br> 我悄無聲息睜開眼，視線被一片晦暗遮住。</br> 馮斯乾撂下碗，“沒堵住嗎。”</br> “堵住了，不過被一伙特別厲害的保鏢截胡了，對方包下一艘貨輪，咱們的人措手不及。”</br> 馮斯乾從床邊起身，走向窗臺，“愿意冒險拉他一把，無非出于利益和私情。”</br> 何江說，“身手相當過硬，把我們的保鏢全干趴下了，像專業訓練過的打手。”</br> 馮斯乾倒了一杯紅酒，轉動著高腳托，“看來，他背景比我想象中還要復雜。”</br> 何江說，“白喆聯系您去橡山，可保鏢傳話，那伙人只接走林宗易，并沒發現白喆。”m.</br> 馮斯乾看向何江，許久他喝了一口酒，神情高深莫測，“對方派出兩撥手下，一撥掩護林宗易，一撥綁了白喆。”</br> 何江眼神瞟向我，“到底有什么彎彎繞繞，只有韓小姐心知肚明了。”</br> 馮斯乾面無表情放下杯子，“你出去。”</br> 何江退下，馮斯乾走回床頭，他佇立了片刻，掀開蓋在我頭上的被子。</br> 我沒來得及閉上眼，恰好與他四目相視，馮斯乾臉色平靜深沉。</br> “韓卿，放虎歸山的后果你明白嗎。我算計了他一局，在這一局中，我砍斷他最致命的根，他因此喪失了一切。一旦后面反撲，誰也猜不出他會怎樣報復。”</br> 我不由自主握拳。</br> 馮斯乾沒有強行逼迫我，他轉身往門口走去，我朝他背后說，“鄭寅真的是自己摔死的，和林宗易無關。尸檢結果你也不信嗎？”</br> 他頓時駐足，回頭望著我，“他投奔了什么人，你了解嗎。”</br> 這么緊急出動，而且在風口浪尖上，能耐不是一般大，勢力網不是一般廣。</br> 絕對是蟒叔，白喆當時也勸林宗易求他出面，說不準能平息這次災難。</br> 如果我吐出這個人，周德元這邊死咬不放，蟒叔很可能嫌應付太麻煩，撤手不管了。</br> 我搖頭，“我不了解，他一直防備我給你通風報信，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怎么會告訴我。”</br> 馮斯乾不聲不響，洞悉著我的真假，他審視我良久，沒再多問，吩咐走廊上等候的保姆，“照顧韓小姐。”</br> 保姆問，“您不休息嗎，有應酬？”</br> 馮斯乾揉了揉太陽穴，“忙公務，有事找我。”他說完便邁入隔壁書房。</br> 保姆虛掩住臥室門，坐在沙發上守著。</br> 我翻了個身，背對大門，眺望窗外的雨。</br> 轉天早晨我要離開，正好撞上保姆買菜回來，她問我是出門嗎，我沒理會，徑直越過她，她追上，“韓小姐，中午吃醬鴨，先生說您愛吃鴨子。”</br> 壓根談不上愛吃，是我去年剛接近馮斯乾的時候胡說八道的，為了得逞，當然要字字曖昧，暗藏深意。</br> 我說，“讓他自己吃吧。”</br> 保姆攔住我，“您不留下吃午餐嗎？”</br> 我甩開她手，她扔了菜筐，使勁拖住我，“先生！韓小姐要走。”</br> 我推搡她，奈何沒她的力氣大，一時脫不開身，馮斯乾聽到動靜從書房出來，站在樓梯口，“你去哪。”</br> 【作者有話說】</br> 感謝白日做夢打賞的催更符，感謝大家的鮮花和金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