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乾掛斷電話,示意服務生點餐,他翻了兩頁菜單,抬起頭問我,“想吃什么。”</br> 我沒答復他,而是托腮打量他的神色,“恭喜馮先生了。”</br> 他置若罔聞,瀏覽著菜單,“糯米排骨對口味嗎。”</br> 我說,“點你愛吃的,慶祝一下。”</br> 馮斯乾面無表情,最終敲定了兩葷三素,隨即合住菜單,侍者離去后,他松了松勒緊的領口,“她懷孕,你興奮什么。”</br> 我反問,“馮先生是不是太冷靜了。”</br> 馮斯乾打開帕子,墊在西褲上,“沒什么不冷靜的。”</br> 我表現得尤為開心,“馮太太懷孕,我就清凈了。”</br> 他并未生氣,卷起半截襯衣袖子纏在手肘位置,銀藍色的腕表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散發出海洋的顏色,“最近是顧不上你。”</br> 我輕叩著搭在陶瓷托上的湯匙,“一個月?”</br> 馮斯乾淡淡嗯。</br> 我取出餐具,咬著筷子頭,“零幾天,還是差幾天啊。”</br> 他不咸不淡撩眼皮,眼神也陰晴不定,我沒吭聲,低下頭斟茶。</br> 問到痛處了,甭管感情好壞,合法的證還在,男人就最忌諱不明不白的事了。</br> 我舉起杯子擋住自己笑臉。</br> 這頓飯我津津有味,馮斯乾有些索然無味,他本來就很控制飲食,保證身材的緊實度,不增一絲贅肉,今晚殷怡的插曲導致他整個人心不在焉,吃得更少了。</br> 我反復審視他,但完全看不破他此刻的心情,和往常無異,過分鎮定。</br> 從蘇岳樓出來,馮斯乾先送我回瀾春灣,我在院子里下車,徑直往大門走,他在背后叫住我,“韓卿。”</br> 我止步扭頭,路燈灑下的橘光格外朦朧,籠罩于他眉眼,不亮不暗,卻足夠攝人心魄。我發絲在風中飄蕩,小指似有若無捋開,嬌嬈的狐貍眼漾著淺笑,戲弄的腔調,“怎么,馮先生不舍得走呀?”</br> 馮斯乾摩挲著方向盤綁住的棕色羊皮套,壓根沒開口,好半晌,他一踩油門,從我面前拂塵而去。</br> 男人的欲言又止,往往都存在深意,基本兩個極端,要么是急速進階到熾烈的愛意,要么是心存愧疚打算分手,無一例外。顯然馮斯乾對我不屬于后者,我舔了舔嘴唇,瞇著眼目送他駕車駛離。</br> 華京董事長夫人懷孕的消息在第三天小范圍流傳開了,馮斯乾始終沒露面,《財經人物》的記者蜂擁聚集到華京大樓,公關部經理出面宣告,馮董的私事不便過多向外界透露。這耐人尋味的一句,算是蓋章了傳言的真實性。</br> 我中午在客廳看家庭影院,接到裘太太的一通電話。</br> 裘太太是我二十三歲那年的雇主,可遇不可求的大方,我名下有一間85平米的公寓,是我從他老公的紅顏知己手里追回的,上繳裘太太的時候,她大手一揮獎勵我了,她后來還給我介紹了四個客戶,最震撼我的這四個客戶的老公有共同的紅顏知己,我剛滅了一個,接下一單生意時,又碰見那個女人了,連她都服了,問我收多少錢,她雙倍給我,饒了她。通過裘太太這趟線我體會到有錢人的圈子真亂。</br> 她在電話里約我下午兩點江城大劇院看西廂記。</br> 裘太太和她老公全是越劇迷,我當初設計她老公就在劇院認識的,她老公挺費勁,我花費的心思僅次于馮斯乾,據裘太太自述他們結婚二十七年,她老公一共有六位紅顏知己,清一色的越劇演員,因此我的出場也在戲臺上,我突擊了半個月的戲曲,唱功差點,可扮相特靚,白娘子的裝扮甩幾下袖子,暗送個秋波,前腳謝幕后腳就拿下了。</br> 我對看戲不感興趣,可趁這由頭能辦正經事,我二話不說答應了。</br> 我換了一件娃娃領的長裙,長度恰好遮住腳踝的傷,墨綠色的絲絨顯得皮膚像鹵水豆腐一樣白,我拎包下樓,保鏢站在樓梯口堵住我,“韓小姐,您出門嗎?”</br> 我回答,“看戲。”</br> 馮斯乾離開時沒說軟禁我,只說盯緊了,其余滿足我的正常要求,保鏢沒拒絕,跟著我坐上車。</br> 我到達江城大劇院門口,裘太太朝我招手,我迎上前,她瞧見我身后尾隨的黑衣保鏢,她挺知趣的,沒多問,挽著我入席。</br> 戲已經開場了,我和裘太太在第二排中央的VIP席位落座,保鏢隔了一排站立,居高臨下的角度能清晰觀察到我任何舉動,我瞥了一眼裘太太擱在兩張座椅中間的愛馬仕包,金色的手機邊緣若隱若現,我的手機被馮斯乾沒收了,我想要聯系誰只能當他面,今天我肯陪裘太太聽戲,就沖著這個。</br> 保鏢全程監控,不方便打電話,我稍有大動作他立即就發現,我假裝看戲壓低聲問裘太太,“我手機沒電了,您的能借我嗎。”</br> 裘太太擰開鉑金扣正要掏出,我不露聲色扼住她手腕,“我自己拿,您別動。”</br> 她一愣,能嫁豪門的女人當然不簡單,裘太太頓時感到不對勁,“韓小姐,出什么事了。”</br> 我目視前方,“您看您的戲。”</br> 她遲疑點頭,坐直了身子。</br> 我小心翼翼抽出她包里的手機,可能老天都暗中幫忙了,她和我使用的是同款機型,我嫻熟摸索到短信箱,盲打了一行文字,又編輯號碼,幸好我把林宗易的號碼背熟了,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br> 我發送后,拉黑了他的號碼,防止林宗易回復。自始至終我身軀一動未動,保鏢半點沒發覺。</br> 中途換場拉幕的間隙,我隱約聽到前排貴賓區有兩名女人提及馮斯乾,其中一名音色很熟悉,我余光一掃,是那天跟范玲玲一起奚落我的太太,我還委托蔣蕓調查了,她男人姓程,是一家跨國奢侈品牌的大中華區高層。</br> 程太太問旁邊的短發女人,“聽說馮斯乾的太太懷孕了?”</br> 短發女人說,“華京的內部公關都默認了。”</br> 程太太譏笑,“我早晨看雜志嚇了一跳,我當是韓卿那賤女人懷孕了。”</br> “黃太太和她有恩怨,她又沒招你。”</br> 程太太翻白眼,“她不是什么好鳥,黃威倒臺,不正是她慫恿馮斯乾下手的嗎,真把自己看成鳳凰了,小丑而已,自己老婆懷孕了,馮斯乾能不寶貝嗎。那是正根獨苗,只要男人抱上兒子啊,外面的花花草草就靠邊站了。再過幾年,她還想傍馮斯乾?”</br> 我事不關己看戲臺,仿佛她們在議論別人的故事,倒是裘太太挺尷尬,我安慰她,“她們罵我是應當的,別掃了您的興致。”</br> 裘太太鄭重其事說,“韓小姐,我知道您不是她們口中那樣人,您一定有苦衷。”</br> 我笑了,“多謝您信任了。”</br> 我干這行多年,替原配打跑的別有企圖的女人不計其數,可所有的功勞在一場風波之后都化為烏有。這世道踏錯半步,哪怕迫不得已,沒人關心你經歷了什么,正處于何種水深火熱的苦難里,只會討伐片面的結果。</br> “華京分公司的老總,昨晚被釋放了。”</br> 我原本淡定的視線立刻投向那邊。</br> 短發女人一臉詫異,“不是說至少栽進去七八年嗎。”</br> 程太太喝著茶,“項目材料上動點手腳,沒發生事故就不算大麻煩,罰了七千多萬,封了工程,罰款據說是馮斯乾從自己腰包里拿的,不是企業的公款。”</br>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br> 裘太太擔心我受影響,看完三分之二就拉著我退場了,送她上車之際,我主動約她周末吃西餐,她思索了幾秒,告訴我娘家即將有喜事,她周末準備買一套三金,問我是否有空。</br> 我馬上說,“有空,那咱們還約定周末下午兩點。”</br> 我和她道別,坐車回到瀾春灣,保姆煮了一桌菜正在餐廳等我,她擺好拖鞋幫我換上,“韓小姐,先生晚上過來。”</br> 我踩著拖鞋上樓,“我不餓。”</br> 她怔住,“您喝一碗藥膳吧。”</br> 我反手摔上門,倒在床榻上望向天花板失神。</br> 這次殷怡懷孕對雙方都發揮了巨大價值,不僅救出情夫,還給馮斯乾解圍了,有孩子聯姻就牢固,殷沛東對于他獨攬大權的顧慮也打消了。之所以放紀維鈞一馬,想必是殷怡開出的條件,馮斯乾攝取到好處了,自然也要給她好處。殷怡說他們是名義婚姻,有沒有偶爾的夫妻之實沒深入談,紀維鈞至今關押了一個月,如果超出一個月就是紀維鈞的,不足一月就是馮斯乾的,殷怡早就盤算好籌碼和他談交易,她這點伎倆其實瞞不了馮斯乾,我越來越猜不透門道了。</br> 我琢磨到深夜也沒琢磨出準確答案,十一點的鐘聲敲過,馮斯乾的銀色賓利駛入庭院,我聽見汽車熄火,拉開被子裝睡。</br> 他走上二樓,推門進來,江城的夜露極重,行走時帶入一股潮濕陰冷的風,我蜷縮著打個寒戰。馮斯乾似乎非常疲憊,連領帶都沒解開,脫了西裝便坐在沙發上,用力揉著額頭,他眉間緊蹙,許久未舒展。</br> 我不聲不響側躺在床上,借著朦朧的月色凝望他,他以為我睡著,沒有驚醒我,在保姆進屋送醒酒藥時,他比劃了噤聲的手勢,“睡多久了。”</br> “九點就睡下了。”</br> 馮斯乾接過藥丸,含在唇齒間,保姆遞上水杯,“先生,韓小姐白天出去了一趟。”</br> 他手從太陽穴挪開,“去哪了。”</br> 保姆說,“去大劇院聽戲了。”</br> 馮斯乾輕笑,“她聽戲?”</br> 保姆也笑,“是不愛聽,回來不高興。”</br> 馮斯乾笑容一斂,他沒說什么,喝完水交給保姆空杯,起身到浴室洗漱。</br> 我目不轉睛定格在門扉上的磨砂窗口,馮斯乾脫衣服的影像上面晃動著,他是那種只一副模糊的輪廓就相當精致沉穩的男人。我從相片里初見他,將他定型為陳年的酒,很烈,辣喉卻回甘,余味無窮,令人上頭。他具備帶毒的魔力,潤物細無聲掠奪一個人的情感,再歇斯底里的狂野激發一個人的欲望。</br> 假設他和殷怡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破壞她與另一個男人戀情的基礎上,殷怡絕對會愛上馮斯乾,無論她最初對他多么抵觸,沒有女人能抗拒馮斯乾,就像沒有男人能抗拒金錢和權勢的誘惑,而馮斯乾本身的誘惑,比金錢權勢更具殺傷力。</br> 我猶如墮入一張大網,它到處是漏洞,漏掉人性,理智,膽量,卻唯獨漏不掉陷入網中的人。</br> 我深吸氣,強迫自己從馮斯乾編織的網內奮力爬出。</br> 里面激蕩的水聲戛然而止時,我閉上眼,馮斯乾熄燈邁出浴室,走到床邊,他像是在看著我,時間靜止好一會兒,我裝不下去了,胳膊被壓麻了,我剛一動彈,馮斯乾就察覺到,他裹睡袍的姿勢一頓,“醒了。”</br> 我冷哼,背過身不搭理他。</br> 馮斯乾一把摁住我肩膀,制止了我翻身,我平躺仰視他。</br> “哼什么。”他嗓音含著笑,“說你脾氣大還來勁了。”</br> 我拂開他手,“馮太太懷孕了,你不在家陪她來瀾春灣干什么。怕我跑了?”</br> 他眼尾的笑紋愈加深邃,“你跑得了嗎。”</br> 我又哼了一聲,“跑不了我自殺,你留著一具尸體嗎?”</br> 馮斯乾臉色一沉,他捏住我臉蛋,“你最好打消不該有的念頭,這世上有許多比死更折磨人的招數。”</br> 我別開頭,不敢鬧了,也不服軟。</br> 馮斯乾無意跟我動怒,他見我老實了也松開手,將我耳鬢散亂的發絲撩開,整張面孔暴露在蒼白的月光深處,“聽什么戲了。”</br> 我懶洋洋咬指甲蓋,“西廂記。”</br> 馮斯乾那張臉在濃重的夜色里形容不出的清朗俊美,“張生和崔鶯鶯嗎。”</br> 我沒忍住咧嘴笑,“你也知道啊?”</br> 他說,“殷怡母親喜歡,以前陪席過。”他掀開被子上床,倚著床頭的真皮墊,把我摟進懷里,“好看嗎。”</br> 我回憶著那場戲,“還行,挺熱鬧的,戲服也漂亮,扮張生的演員是大長臉,比我倆腦袋疊起來都長。”</br> 馮斯乾眼底的笑快要溢出眼眶,“你果然去看熱鬧,聽不懂唱什么。”</br> 我枕在他胸口,拉扯著他腰間的束帶,兩根手指把玩,“裘太太約我周末到珠寶樓挑選項鏈,我能去嗎?”</br> 馮斯乾沒回應。</br> 我坐起,沒好氣向他下通牒,“你給個痛快話。”</br> 他再次被逗笑,“你是求人的態度嗎。”</br> 我重新躺下,蒙住頭,聲音發悶,“惹一肚子氣。”</br> 馮斯乾扒開被子,露出我漲紅的面頰,“誰惹你這只野貓了。”</br> 我掙扎著搶過被子,又蓋得風,“看戲遇到馮太太的朋友了。”</br> 馮斯乾何其精明,肯定了解女人多的地方閑言碎語多,他撫摸著我頭發,“當你面講了。”</br> 我越說越別扭,“背地里講還不行,非要當眾戳我脊梁骨嗎?”我噙著眼淚,抄起枕頭砸他,聲嘶力竭哭喊,“你要是放了我,我至于受委屈嗎?你把新聞壓下,但她們長嘴巴了,紙包不住火。”</br> 馮斯乾僅剩那點溫和也蕩然無存,他面容陰郁,平靜注視著我。</br> 我意識到火候有點過了,情緒立馬收住,溫熱的淚珠滴在他手背,我力氣柔柔軟軟,為他擦拭干凈,然后褪掉睡裙,露著光潔的脊背和雙腿。</br> 馮斯乾明白我的意思,他粗糲干燥的指腹流連在我脊骨,觸及腰窩的一霎,我癢得輕顫,他俯下身親吻背部的肌膚,掠過每一處后,他停在我腰肢,鼻尖氣息滾燙似火,“傷沒好,睡吧。”</br> 他抱住我身體,我等了七八分鐘,黑暗之中只有他均勻的呼吸傳出,噴薄在我后頸,馮斯乾果真沒動,我緊繃的四肢終于慢慢放松下來。</br> 對付馮斯乾要改套路,虛情假意不管用了,他已經防備我了,表面越是順從他,他越是懷疑我玩陰謀,我真的禁不起他那事上折騰,我如今既要避免吃苦頭還要謀出路,先降低他的警惕,他松懈了我才有機會闖出籠子。我絕不認命當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一旦殷怡未來生下孩子心態變了,開始捍衛婚姻,不可能讓我好過,他們彼此有顧忌無法撕破臉,怒火百分百撒在我身上。</br> 馮斯乾好像挺吃我現在的這套,他原則是我犯性子沒事,騙他是大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