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話說完，朱翊鈞立刻便有些后悔了，糾結(jié)了起來：“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朕改日再去？”
    看的出來。
    這位萬歲爺對于去太師府，探望重病中的老恩師這件事，還有些本能的抵觸，這種學(xué)生對老師又敬，又怕，又有些厭惡的情感可真是太真實(shí)了。
    沈烈一愣，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陽，忙道：“陛下……擇日不如撞日，別改了……”
    看著萬歲爺想要反悔，往后面退了幾步想要溜走。
    沈烈快趕忙上前一步，伸出手，抓著萬歲的胳膊道：“君無戲言，陛下身為天子，說出去的便好似潑出去的水……一口唾沫一個釘！”
    話已出口。
    想反悔可不成。
    朱翊鈞急了，佯怒道：“撒手，你要欺君么？”
    沈烈不管。
    我就不撒手，有本事你叫侍衛(wèi)把老子推出去咔擦了，于是二人便在御林軍的眼皮子底下拉扯了起來。
    對于沈千戶和皇上這種沒大沒小，不講禮法的行為，小太監(jiān)，侍衛(wèi)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臉木然的低頭看著腳尖，
    假作不知。
    二人拉扯了一陣。
    朱翊鈞掙脫不開，又理虧，便只好擰巴著，向著小太監(jiān)揮手道：“還不快去太醫(yī)院傳旨！”
    幾個侍奉在左右的小太監(jiān)趕忙應(yīng)諾了，便前去御醫(yī)院傳旨。
    片刻后。
    便有幾位御醫(yī)，帶著精心挑選的麝香人參急匆匆趕來。
    眾人又眼巴巴的看著，萬歲爺在侍衛(wèi)幫助下，脫下了那身成祖爺傳下來的甲胄，又要磨磨蹭蹭的去沐浴更衣。
    沈烈便也只好耐著性子等待。
    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后，才終于等到萬歲爺換好了微服，騎著馬出了西苑，在御前高手的護(hù)衛(wèi)下……
    來到了內(nèi)皇城根下的太師府門前。
    此時雨后初晴。
    緊閉的太師府大門外長出了翠綠的青草，長期的閉門謝客，讓這昔日人來人往的府邸變得門庭冷落。
    不論昔日如何權(quán)傾朝野，也逃不過生老病死。
    想必。
    萬歲爺小時候沒少往這府上跑。
    可站在這熟悉的大門前，朱翊鈞卻又有些糾結(jié)了，在那朱紅色的大門前徘徊了半天，卻遲遲邁不動步子。
    沈烈抬頭看了看天色，心中不耐，便抽愣子上前一步，在一眾侍衛(wèi)高手的注視下催促道。
    “敲門吧，陛下。”
    向著那敞開了一道縫隙的側(cè)門，沈烈撇了撇嘴，輕聲道：“這都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陛下就別拘著了。”
    這怎么還認(rèn)生吶。
    此時朱翊鈞面色漲紅，還要抗拒一番：“朕不怕他！”
    朕堂堂一國之君，害怕一個臥病在床的太師做什么。
    話雖然是這樣說的，可是這太師府的門便好似有什么魔力，阻擋住了他的腳步。
    那紅彤彤的臉色便好似在說。
    朕的面子吶！
    不要了么。
    沈烈無奈，便只好自己走過去敲門，還一邊嘟囔著：“知道了……是臣硬架著陛下來的。”
    今日的起居注上就這樣寫！
    “某年某月某日，奸佞沈烈威逼利誘，上不得已，而屈尊太師府。”
    皇上怎么可能向一個權(quán)相低頭吶，萬萬不可能，這種事一般來說都是奸臣逼著皇上干的。
    于是又一番磨蹭，拉拉扯扯過后。
    沈烈便走上前，敲了敲側(cè)門。
    不多時。
    那太師府的側(cè)門便打開了，而前來開門的一個年老的護(hù)院，瞧著自家姑爺和一位身材微胖的青年站在面前。
    “姑爺來啦……哎喲喂！”
    老護(hù)院先向著姑爺打了個招呼，很快便認(rèn)出了萬歲爺，當(dāng)場便嚇得跪了下去，而整個太師府在片刻后，便略略的喧囂了起來。
    萬歲爺來了！
    掌管太師府的二夫人帶著幾位賦閑在家的公子，慌忙趕來迎駕，淡淡的哀傷中又流露出幾分喜悅。
    氣氛雖然有些尷尬，可是何嘗又不是驚喜。
    這場面已經(jīng)許多年未曾見過。；
    于是一番熱鬧過后，幾人便走進(jìn)了內(nèi)宅，見到了臥榻之上昏迷不醒的張居正，而這一刻。
    瞧著萬歲爺站在房中，臉上的糾結(jié)，還有僵硬的身體，那一副不自在的樣子，沈烈趕忙向著二夫人，大公子等人使了個眼色。
    幾人上前試探著將老爺喚醒，瞧著張居正緩緩睜開了眼睛，那無神的眼中閃爍起了一絲亮光。
    幾人便又默默的從房中退了出去，讓這對師徒獨(dú)處片刻。
    房門敞開著。
    四周圍是從海外進(jìn)貢未來的奇珍異草，有些枯萎了，有些卻含苞待放，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花香。
    靜謐無聲中。
    沈烈與太師府眾人垂手站在門外，看著房中那一對恩怨糾葛的師徒，面對面的輕聲細(xì)語這。
    從萬歲的神色來看……
    談的還不錯。
    于是在翹首以待中。
    終于。
    四下無人處，在病榻前糾結(jié)了許久的天子，那微胖的身形動了，天子邁動著步子坐到了床榻前。
    先是說了幾句話，然后便伸出手，替老師掖了掖被子。
    沈烈心中一寬。
    松了口氣。
    這個死結(jié)終究是解開了，雖說晚了點(diǎn)，可也算皆大歡喜，這一刻對萬歷朝的大明來說意義重大。
    張府保住了，新政不會廢除了，老岳父身后的哀榮自然也不在話下，他的牌位可是要迎入太廟的！
    而老岳父此時若是神智還清醒，此生也應(yīng)該知足了。
    為人臣。
    配享太廟。
    自古以來又有幾人？
    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身后哀榮，或許比活著還重要。
    入夜。
    離開了太師府，騎著馬，君臣二人在宵禁后的內(nèi)城徐徐而行，不遠(yuǎn)處，內(nèi)城墻上的御林軍正在排水。
    積水順著城墻里的暗道噴涌而出，而鼻端縈繞著淡淡的土腥氣味。
    一邊走著。
    朱翊鈞忽道：“早些年，朕……是被人蠱惑了的。”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沈烈啞然，卻很快便明白了過來，這話十有八九是真的。
    保真！
    咱們這位皇上，從小在太師的眼皮子底下長大，就怕他走了彎路，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生長于深宮之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誰又能用花言巧語來蠱惑他，除了張四維和晉黨那幫人，絕對不可能是別的什么人。
    因?yàn)閯e人壓根沒有接近天子的機(jī)會！
    還有那個狐媚子鄭淑儀……
    想當(dāng)初。
    也沒少吹枕邊風(fēng)吧。
    而顯然。
    此時的朱翊鈞是徹底清醒了，認(rèn)清了現(xiàn)實(shí)，認(rèn)清了壞人，更難得竟然低下了驕傲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