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遇許的那一句回答,直接暴擊了許眠的心。這也就導(dǎo)致,她第二天起床的時候,眼皮還有些腫。
許眠照著鏡子,覺得很尷尬。
這個樣子去奶奶的葬禮,姑父他們必然會說幾句不好聽的話。
今天會去的親戚應(yīng)該很多,讓他們看看姑父們對待她的樣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偏偏,許眠又不是那種輕易會以柔弱姿態(tài)贏取對方同情的人。
她拿化妝品把眼睛遮了遮,然后從行李箱里翻出墨鏡戴上,這才從酒店出來,打車去殯儀館。
許眠到的時候,時間還有些早。
館內(nèi)井然有序,時不時傳來撕心裂肺地悲痛哭聲,更多的是憔悴絕望的面容。
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衣服,白色與黑色交織而成肅穆冷怯的氛圍,令人心生傷懷。
許眠根據(jù)指示牌,直接到了懷恩廳。
廳很大,正中間的照片周圍團(tuán)團(tuán)簇?fù)碇r花。照片應(yīng)該是奶奶生前就拍好的,難得的居然露了笑臉。
許眠摘下墨鏡,放在包里,臉沒什么表情,默默地鞠了個躬。
這該死的世界,人死如燈滅,所有的一切除了一筆勾銷,還能怎么辦呢?
邊上三三兩兩站著幾個人,應(yīng)該是親戚。他們似乎是不確定許眠的身份,但是又好像存有疑慮,兩三人聚首竊竊私語。
許眠被看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從包里拿出墨鏡戴好,退在了一個不被注意的小角落。
因?yàn)橛袝r間規(guī)定,等了不一會兒,人就來得差不多了。自然是姑姑姑父帶頭,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進(jìn)行告別儀式。
許眠戴著墨鏡,身著一身黑色,也遮擋不住容顏的昳麗。雖然走在人群的最尾端,但依然格外的引人注目。
姑姑姑父自然是注意到了在隊(duì)伍最末的許眠,兩個人站在送別處,神色冷漠。
許眠當(dāng)然不會討人嫌,在送別處止住了步伐,再次鞠了一個躬,隨即轉(zhuǎn)身走出了懷恩廳。
廳外的廣場里,有供親屬等待的區(qū)域。
許眠挑了個僻靜的角落,安靜地坐下。
她不由自主地想,原來人走了,真的會一切如浮云。過往的恩恩怨怨,都好像隨風(fēng)散了。
換做以前,姑父早就撲上來惡言相向??墒墙裉?,他們卻容忍她進(jìn)行了告別儀式。
所以啊,人這一生,到底在圖什么呢?
為什么會有人,不問緣由地對別人好。
就像陳遇許對她。
為什么會有人,因?yàn)榫売桑粩嗟貙θ藧毫印?br /> 就像姑父他們對她。
在一切沒有發(fā)生之前,姑姑姑父包括奶奶,對她不說非常好,也不算太差。
逢年過節(jié)的溫馨,節(jié)假日的和睦往來,包括她小時候發(fā)燒,姑姑的貼身照顧,這些確實(shí)都是真實(shí)存在過的。
她自嘲,真的是一步錯,連一個和解的機(jī)會都沒有。
許眠覺得有些累,她靠在柱子上,靜靜地發(fā)呆。
突然,熟悉的嘲諷在她背后響起,“呦,這不是我們的大學(xué)生么,怎么今天是一個人來的,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把自己嫁出去嗎?”
許眠的脊背微不可見的僵了一下,她挺直身體,站了起來,轉(zhuǎn)身看著來人。
姑姑姑父穿著黑白的孝衣,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面容有些憔悴,但是不妨礙他們說出刻薄的話語。
“許眠,我看你連你媽都不如,你媽都二婚了,你到現(xiàn)在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早知道,你當(dāng)初就不該拒絕我們替你找的對象,你說說,那小伙子哪里不好,家境也好,工作也不錯,你非得挑三揀四,挑到最后,你挑出什么東西來了?”
許眠沒說話,她的眼睛隱沒在墨鏡后面,臉上沒什么表情,整個人脊背挺直,雙手不自覺握緊。
就如同那個夏天一樣,無依無靠無助的致命窒息感又向她襲來。
姑父被她的姿態(tài)觸怒,他把岳母去世的悲痛全部發(fā)泄在許眠身上,“戴著個墨鏡做什么,是覺得沒臉來見我們是吧,你當(dāng)年明知你媽出軌,還要瞞著你爸,害你爸出車禍去世,你確實(shí)該沒臉?!?br />
“你知道你奶奶最后說的什么嗎?她說她想兒子,她這輩子唯一的遺憾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許眠,你就是個罪人,你生來賤命,你不要以為你不回嘴,我就會放過你……”
許眠麻木地看著姑父的嘴張張和和,那些語言像利劍又一次把她劈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就在這時,有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身后瞬間靠上了一個微熱的胸膛,熟悉的氣息將她完完全全的包裹住。
“許眠眠,不要聽?!?br />
陳遇許低沉悅耳的嗓音,透過雙手傳達(dá)到她的耳朵,帶著霧蒙蒙的震感。
一股淚意,不受抑制地涌上眼睛,許眠的呼吸立即急促了起來。
一雙手可以隔絕的聲音有限,但是陳遇許的意外到來,卻比那句“不要聽”更讓許眠觸動。
她渾身充血,耳朵很熱,更要命的是胸腔里的熱烈情感,正在不斷起伏。
姑父他們明顯是驚訝陳遇許的身份,但是轉(zhuǎn)瞬即逝,立馬將火力對準(zhǔn)他。
“呦,你又是誰,我可告訴你,許眠她可是有出軌的基因,畢竟她媽媽當(dāng)初……”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被陳遇許打斷。
他平日里不笑的時候氣質(zhì)清冷,此時更是表情冷冽,氣勢凌人地開口,“欺負(fù)一個晚輩,你們又算什么——東西?!?br />
話音不重,話里的輕蔑冷淡卻一覽無余。
姑父聽完,果然氣的跳腳,他立即上前,想要推搡這突然冒出來的男人。
陳遇許壓根就不怵,他正準(zhǔn)備好好松松筋骨,剛要有所動作時。
卻見身前的許眠,突然像個小炮仗一樣上前幾步,狠狠地將她姑父推得一個踉蹌。
姑父措手不及,倒退幾步,驚愕地看著許眠。
姑姑立馬將姑父扶住,聲音尖利,“許眠,你要做什么!”
這個悶葫蘆一向是任他們?nèi)枇R,現(xiàn)在突然有了動作,令他們措手不及以及不安。
許眠還沒從熱血澎拜的狀態(tài)里冷靜下來,她聲音又冷又厲,音量很大,“你們欺負(fù)我可以,但是欺負(fù)他不行!”
她依然戴著墨鏡,氣勢卻空前的強(qiáng),“我警告你們,你們要是再敢對他不客氣一個字,我就把你們的嘴臉全部宣揚(yáng)出去!”
他們可以對她不客氣,可以因?yàn)樗龐寢尩氖虑樾呷杷?,可以因?yàn)樗鲥e的事情辱罵她,但是欺負(fù)陳遇許不行。
那么好,那么優(yōu)秀,那么耀眼的陳遇許,怎么可以被他們這么骯臟的人羞辱。
他們再多說一個字,她都怕自己會忍不住直接爆發(fā)。
她以前不反抗,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可是這不代表,他們可以當(dāng)著她的面欺負(fù)陳遇許。
不,不當(dāng)著她的面也不行。
右手被輕柔地握住,許眠的瞳孔震顫了一下。她將右手輕輕往上抬,隨即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身體卻依然以防御的姿態(tài),緊張地?fù)踉陉愑鲈S身前。
許是第一次見到許眠竟然會反抗,姑姑姑父都愣了一下。
之前來參加告別儀式的親戚還未全部離開,因?yàn)檫@邊的動靜,三三兩兩聚了些人過來,隱隱傳來些話音。
姑父他們最終還是怕了許眠的那一句“把你們的嘴臉宣揚(yáng)出去”,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扭頭直接離開。
隨著視野里,他們身影的消失,許眠終于放松了緊繃的身體。
一身勇勁卸了下來,她卻突然不敢回頭了。
她不確定,姑父說的那些話,他到底聽到了多少。對當(dāng)年的事情,又了解了多少。
她的太陽,會不會也覺得她一身罪孽?
所謂的近鄉(xiāng)情怯,大概就是這個時候。
明知道她只要轉(zhuǎn)身,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陳遇許是什么態(tài)度。
可是她就是害怕,從心里升起一股幾欲窒息的惶恐與害怕,讓她不敢接受真相。
與她的害怕相反,陳遇許并未讓她有繼續(xù)彷徨的機(jī)會。
他用拉著許眠的手,把她拉了過來,另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肩,讓他們可以面對面的直視對方。隨后騰出一只手,把許眠的墨鏡拿了下來。
這雙平日里狡黠靈動的眼睛,此時泛著紅,琥珀色的眼珠經(jīng)歷過淚水的洗滌,更顯透徹,目光里卻透露著彷徨與慌張。
臉色微紅,睫毛微微顫抖,嘴唇不自覺的抿起,顯然是緊張害怕到了極致。
陳遇許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桃花眼肅然地緊緊鎖住她,臉上沒什么多余的情緒,下頜線緊繃,聲音冷淡,“他們這樣對你多久了?”
許眠有些悻悻,不知該如何開口。
說真話,怕他難過,說假話,怕是活不過今晚。
陳遇許看她這個表現(xiàn),深吸了一口氣。他從聽見那些話語時,就非常生氣,勉強(qiáng)克制住內(nèi)心的暴躁,冷漠開口,“你爸爸有這樣對你嗎?”
一股淚意再次涌上許眠的口鼻,她吸了吸鼻子,開始講述小時候的事情,“其實(shí)在媽媽出軌之前,他們都對我很好的?!?br />
“我媽媽生我的時候太年輕了,所以我剛出生的時候,都是爸爸帶,包括他們回來之后,也是爸爸更為寵我,送我去上學(xué),給我輔導(dǎo)作業(yè),媽媽是等我再大一點(diǎn),發(fā)現(xiàn)我確實(shí)很乖很可愛,才開始漸漸有愛我的表現(xiàn)。”
“爸爸媽媽出去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是奶奶帶我,她小時候會教我唱兒歌,還會親手給我做衣服鞋子,教我做人的道理,帶我夏天抓螢火蟲、冬天堆雪人,帶我端午包粽子、過年包餛飩,她雖然待我不親近,但是也沒有虧待我?!?br />
“包括我姑姑姑父也是,他們以前不是這樣的,過年會給我壓歲錢,生日會給我送禮物,我小時候有一次發(fā)燒,燒的很嚴(yán)重,是姑姑不眠不休照顧了我?guī)滓??!?br />
許眠用手背抹了把淚,鼻音很重,聲音開始帶了哽咽。她并沒有否認(rèn)陳遇許問的問題,答案顯然易見。
陳遇許的心情變得更差了,他幾乎不敢想,他的小姑娘,之前究竟過的什么樣的日子。
他來得并不早,勉強(qiáng)只聽到一半,就已經(jīng)忍受不了了。
那她呢?
那些個必須跟他們相處的日日夜夜,她到底背負(fù)著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
背負(fù)著一個明明不是她的原罪,遭人白眼辱罵,惶恐委屈求全度日。
“你賣掉別墅之后,就跟他們分開住了,對嗎?”
許眠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分完遺產(chǎn),我就自己住了?!?br />
陳遇許的心狠狠的顫了一下,初二初三,整整兩年,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
不,他當(dāng)時察覺了,可是她說沒有事發(fā)生,他就真的信了。
或許在那之后,也有過今天這樣的情況,要不然,她也不會之后跟他們斷絕了往來。
許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的眼淚愈發(fā)的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開始喘息。
手不斷地抹著淚,卻是越擦越多。日益累積的委屈,時隔多年,終于在陳遇許的面前,卸下偽裝,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才開始宣泄。
陳遇許一向沉著冷靜的心,此時終于破防,心里疼得要命。他把許眠拉進(jìn)懷里,緊緊的摟住,下頜靠著她的發(fā)頂。
隨即帶著顫音的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傳來。
“許眠眠,你媽媽出軌不是你的錯,你事先知道這件事,也不是你的錯,你爸爸酒駕,更不是你的錯,這些不該由你來背負(fù),他們大人解決不了的情感問題,不該由你來承擔(dān)。”
“你給我記住,你這輩子,唯一要負(fù)責(zé)的感情,就只有我?!?br />
“懂了嗎?”
許久不見許眠的回復(fù),他只能又出聲。
“嗯?”
許眠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終于淪陷。她雙手回抱住他的腰,不再克制,嗚咽起來。
整整十二年,她始終活在自己的愧疚感里,不敢輕易踏出一步。
她從不敢說她無罪,連想也不敢想,更不敢替自己開脫。
她只祈望,她的親人們,能有一天跟她和解。
他們在遙遠(yuǎn)以前給予的溫暖,是她日復(fù)一日所期盼的夢。
為了獲得這個和解,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任由自己墜入深淵,甚至放棄了自己的人間太陽。
可是委屈求全如斯,并未換來他們的一絲憐憫與感同身受。
反而時隔十二年,是她的太陽把她從黑暗里拉了出來,并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陳遇許,是她的陳遇許,也是她在這人間,今生唯一的祈愿。
許眠緊緊的抱住陳遇許,就像兩片齒輪,咬合的嚴(yán)絲無縫,臉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聲音悶而沙啞。
“陳遇許,對不起?!?br /> “那時候,我就是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不敢給你回信息。”
陳遇許抱著她的手輕微顫了下,下一秒?yún)s將她圈得更緊,“我不怪你,許眠眠?!?br />
“……可是我怪我自己。”
“能在我的青春,那么真誠又熱烈的喜歡一個人,是我這輩子做的最酷的一件事?!?br />
“嗯,你超酷,你在我心里宇宙無敵第一酷?!?br />
“許眠眠?!?br />
“嗯?”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情話都很土。”
“?”
“還有,以后放心的依靠我,好不好?”
如果那時候,她能跟他吐露一言半語,那么他們此時的境遇將會完全不一樣。
不是他不能忍受被她單方面絕交的痛苦,而是他不能忍受她孤苦無依靠的境遇。
他的小姑娘,是他眼里的光,如果不是她,就不會有后來的他。
他們應(yīng)該一起迎接這世間最美好的明天,坦蕩的站在太陽下,大聲無愧地稱贊自己。
“你是我的文藝復(fù)興?!?br />
“?”
“你帶我走出黑暗,給我新的信仰和救贖?!?br />
許久,一句低沉的嘆息后。
“許眠眠,被你裝到了?!?br />
你是我的文藝復(fù)興,你帶我走出黑暗,給我新的信任和救贖。
所以我決定和自己和解,哪怕此后余生,只有你,亦然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