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
大寧最古老的氏族除卻皇家,便只剩百里一族。
第一任族長百里瑞鴻是□□封凌寒的結(jié)義兄弟,關(guān)于他的傳聞有很多,有人說他是機(jī)關(guān)陣法的奇才,也有人說他和隱山之主墨寧淵交情匪淺。這一切時間久遠(yuǎn)早已無從考證,唯一可知的便是大寧立國后他推掉了異姓王的尊榮,專心研造兵器機(jī)關(guān)不問世事,甚至在過世之際放棄了兵權(quán)和封地的傳承權(quán),留下遺愿讓百里家世代子孫留守大寧京城。
太宗感其功于朝廷,特許百里家族長及嫡傳子孫免跪于皇室中人,這份恩寵一傳就是五百年。
雖說百里家不握兵權(quán),不主朝堂,可五百年來,大寧的武器和城池防御盡自出于百里世家,北汗和南疆民風(fēng)彪悍,近年來若不是有百里家研制的兵器可搓其鋒銳,洛家和葉家的防守必也不會如此輕松,是以沒有一個氏族的榮寵能真正越過這個家族去。
況且百里家從不卷入奪嫡之爭,只忠于帝王的行事做派也讓每代皇帝十分欣賞,功高而不蓋主,五百年來尊享榮華。
寧淵在回閣中慢慢走著,一邊聽著百里詢在身旁吹噓,一邊微不可見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唇邊帶了幾一抹笑意。
開國之臣,大多免不了鳥盡弓藏的命運(yùn),就算是封凌寒能庇佑得了百里家一世,可以后的皇帝卻未必會有這份容人之心,既要保住百里家的尊榮,還能讓皇室世代倚仗,抓住兵部的命脈倒是個好方法。
只不過,寧淵挑了挑眉,若是沒有北汗和南疆這兩個虎狼之師的存在,恐怕皇家早就把百里家直系子孫見皇室中人可不跪拜的特權(quán)給收了回來,畢竟也不是每一個皇帝都有封凌寒和太宗的氣度與胸襟。
一路走進(jìn)來暢通無阻,就連下人也是極少,百里家的府邸雖說看起來極是古老典雅,但卻并不奢華,瞧著行事就帶了幾分低調(diào)。
越過園子門檻,寧淵一眼就看到蹲坐在地上抱著一盆盆奇花異草的老者,眼瞇了起來。
破破爛爛不修邊幅的藏青色長袍,花白凌亂的長發(fā),眼神散漫遲鈍,任是誰都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和百里家的家主扯上關(guān)系來。
只不過,無隱于世,藏拙于朝卻是最好的辦法。百里正,想必也是個聰明人。
她站在園子門口沒有動,百里詢也就收了聲,看了百里正一眼后小心抬著眉瞧著寧淵面色如常,長舒了一口氣,但眼角還是抽了抽。
平時老頭子就是再怎么胡鬧也不會在客人面前擺出這么個樣子來,今天還真是……
百里正端著花盆笑瞇瞇的坐在地上,像是早就聽到園子外面的聲響,正瞇著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門口看著,眼微不可見的抬了抬。
眉眼入畫,七分狷狂,三分不羈,倒真真是極配這副好容貌,百里正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打了個突。這般相近的瞧著,面前的女子比那日在圍場遠(yuǎn)遠(yuǎn)的一瞥更是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倨傲和張揚(yáng)。
將門虎女,放在她身上恐怕倒還顯得小家了。這份氣度,難道真的是……
看著來人毫無先開口請安的樣子,百里正摸了摸胡子,站起來擺擺手謙了個禮:“貴客上門,老朽有失遠(yuǎn)迎啊。”
他動作豪邁,倒是把寧淵當(dāng)成了同輩相交,百里詢眼眨了眨沒有出聲,恐怕就是當(dāng)朝皇子、一品宰輔,這個老頭子也不會這般平易近人的相交。
洛家的小姐而已,老頭子是不是過于厚待了?
“無妨。”寧淵一本正經(jīng)的點(diǎn)點(diǎn)頭,她身后的年俊和清河倒是齊齊退了幾步,不是誰都可以受得了這一禮的。
百里正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落在了寧淵身后的清河身上,精光直閃。
“這位就是清河姑娘?”
寧淵提步朝園子里走去,探手解下了身上披風(fēng):“清河,見禮。”
她這聲音極淡,清河聽著心里打了個突,連聲叫苦,她轉(zhuǎn)頭朝一旁笑著的百里詢瞪了一眼,走上前朝百里正抱了抱拳:“百里族長,有禮了。”
實(shí)打?qū)嵉能娢樽雠桑翢o扭捏姿態(tài),百里詢愣了愣,苦笑著摸了摸鼻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討厭他啊,尋常女子若是見公婆,絕不會毫無芥蒂,至少也要羞澀一下才是!
百里正朝無措的兒子瞥了一眼,微笑著擺了擺手:“恩,好,很好。”
清河退后一步接下了寧淵手上的披風(fēng),不再開口。
寧淵隨意走進(jìn)園子中央,大剌剌的坐在石椅上朝百里正抬了抬手,鳳眼微挑,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百里家主,請坐。”
百里正一愣,本來略顯遲鈍的神色陡然精神了起來,不慌不忙的坐下去朝外喊了一句:“來人,上酒。”
寧淵挑了挑眉,唇角勾了勾并不出聲。
百里詢瞧著園子里氣氛有些詭異,拉著年俊和清河退了出去。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們這些池魚還是躲遠(yuǎn)點(diǎn)好。
百里正從侍從手里接過酒壺放在桌上,朝寧淵眨了眨眼:“洛小姐,我這可是好酒,你莫要貪杯才是。”
寧淵挑挑眉:“家主請我前來,莫不是連幾杯酒都舍不得?”
百力正搖了搖頭,有些神秘的嘟囔:“倒不是如此,此酒家中釀得極少。只是想請小姐看看,這酒若是作為聘親之禮,可否合適?”
寧淵懶洋洋的擺擺手,神色和暖了幾分:“婉陽是天家公主,百里家主就這么有把握封祿不會追究?”
天子名諱隨意出口,說得人毫無知覺,聽的人也是一臉和色,像是一點(diǎn)都沒注意到一般。
“怕啥,百里家反正光棍一條,既無兵權(quán)又不入朝,陛下頂多也就削點(diǎn)俸祿罷了,我一把年紀(jì),還怕這個不成?倒是洛小姐,臭小子想娶的可是你們府上的清河,你就不怕那婉陽會把怨氣出在你們洛家。要知道……這可不是頭一樁了。”
“無事,封祿還沒有蠢到憑此事就來招惹我的地步。”寧淵瞇了瞇眼,擺了擺手,面色不改。
不過一個小小的皇家公主而已,何須介懷。
百里正還沒說出口的話被這豪氣干云的聲音一堵,氣沒順一下子給倒噎了回去。
還真是狂妄的性子,天下皇權(quán)為尊,除了——隱山,還真是沒人有這樣的膽量。
可是洛寧淵明明十六年未出過禹山,怎么會和那個地方有關(guān)系?
他垂下眼,拉開了酒壺上的封條,酒香瞬間飄散出來,漸漸彌漫在園子里外。
年俊皺了皺眉,眼底有些驚疑,這酒香……小姐釀得酒也是這股子味道,只是,百里家怎會得知?
寧淵抬了抬眼,端起一杯慢慢放在嘴邊,神情莫測。
這是‘微醉’,只聞其香她便足以知曉,天下只有隱山獨(dú)有的釀酒術(shù)才能制出來,當(dāng)年百里瑞鴻極喜此酒,她便把方法傳給了他。
若說只是招待尋常客人,此物可就頗為貴重了,寧淵抿了一口朝百里正看去,神情淡然,眼神卻驟然深了起來。
百里正,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怎么?不陪著你的小丫頭了……還是被轟出來了?”葉韓歪坐在亭子里的涼席上,看著懶洋洋走過來的百里詢,眉一提慢慢道。
“你要是沒事就出去,別賴在我家。”百里詢沒好氣的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嘴撇了撇。
“法子是我想的,怎么?人請來了你就要過河拆橋了?”
“你說,我家老頭子為什么一定要見洛家小姐,若是他真的答應(yīng)了我和清河的婚事,也應(yīng)該是我們上洛府求親才對,可是……我家老頭子神色有些奇怪啊!”百里詢神秘兮兮的朝葉韓的方向靠近了幾分:“你相信不,我總覺得我家老頭子見洛家小姐的時候有些緊張。”……和說不出來的小心謹(jǐn)慎。
葉韓神情一愣,笑了笑:“怎么可能?就算是見到皇上百里家主也未必會緊張。”
百里詢緊張親事,有此錯覺并不為過,想來百里族長也只是略微莊重一些罷了。
百里詢點(diǎn)點(diǎn)頭,把心中的一絲錯覺放下,陡然想到一事慢慢開口:“葉韓,你猜我今日去洛府見到了誰?”
“平王封辛。”葉韓眼都不抬的慢慢開口。
“你…你怎么會知道?”百里一愣,然后迅速眨了幾下眼恍然大悟:“難道他這樣是因為清河?”
葉韓點(diǎn)了點(diǎn)頭:“圍場一戰(zhàn),洛家聲勢如日中天,若不是只剩一個女子,恐怕門檻早就被趨附的大臣踩破了。”
“可是陛下一向忌諱手握兵權(quán)的世家,你進(jìn)京城數(shù)月之久他們都不敢對你示好,又怎么會對洛家……”
葉韓松了松眉角,長嘆了一口氣道:“洛家三十萬雄兵,再加上一個洛清河,陛下知道已經(jīng)不可能收回云州兵權(quán)了。可是他也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若是真讓洛寧淵回了云州,以后再想有所作為就鞭長莫及了。”
“你說陛下想把洛小姐留在京城,可是無名無份的,就算是天子也不能……”百里陡然收住了聲,喃喃道:“不可能吧?難道陛下想……”
“沒錯。”葉韓挑了挑眉,聲音有些意味深長:“若是寧淵能嫁入皇室,那三十萬雄兵自然也就是皇家所有,不過能得到這些的只有——大寧儲君,新的帝者。”
若是其他皇子娶了洛寧淵,洛家的兵權(quán)不僅收不回來,還會成為整個大寧動亂的根源。
他的聲音有些沉厚,百里詢一下便理清了意思,朝葉韓看去,聲音悄然:“你是說能把洛寧淵娶進(jìn)門的皇子就是陛下屬意的儲君人選?”
葉韓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再出聲,只是扣手在席上敲了敲。
“陛下只得五子,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早就已經(jīng)成婚,如今未有正妃的只有九皇子和十一皇子,陛下莫不是想從他們里面擇其一?”
“如今還不知道,不過若是他想收回云州兵權(quán),這是最快最好的方法。”葉韓搖了搖頭,接著緩緩道:“平王如今勢大,陛下召回宣王也有這個原因,但我總覺得宣王回京不會這么簡單。”
“為什么,他是皇子,遲早是要回來的。”
葉韓的眼神突然變得幽深起來,神情有些莫測。
這世上不管是任何人,一旦扯上了隱山就絕對不會簡單。年幼的皇子被遣東界,怎么可能毫無所圖。
只是隱山中人五百年未曾入世,封祿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洛小姐可喜好歷史?”百里正看著垂著眼一語不發(fā)只管品著酒的寧淵慢慢開口。
“我一向不喜歡對過去的事多加猜測,所謂的歷史不過是由勝者書寫的炫耀青史罷了。”
寧淵想著那些古籍里亂七八糟的史實(shí),搖了搖頭。
“既是史書做不得數(shù),洛小姐不妨說說……□□如何?”
寧淵頓了頓,抬眼看向仍是一臉笑容的百里正,淡淡道:“傾世之功,可堪相傳萬世。”
大凡可以一統(tǒng)天佑的人都當(dāng)?shù)闷疬@兩句話,若是百里正問起當(dāng)初建立大商王朝的商□□如何,她也會如此評說。
百里正神情一震,臉上的笑容微緩,提了提聲音慢慢道:“我倒是覺得比起□□,另外一人更加適合洛小姐這聲稱贊。”
寧淵挑了挑眉,眼中眸色一轉(zhuǎn),道:“誰?”
“隱山之主,墨寧淵。”百里正微微一笑,握住酒杯的手卻陡然緊了起來,他盯著寧淵的神色,斂起了眉角。
對面坐著的紅衣女子神色不變,只是微微揚(yáng)起了頭,眼角勾了起來。
“不過,我倒是不覺得當(dāng)初□□遇上墨寧淵是件好事。”百里正話鋒一轉(zhuǎn),慢慢開口。
“為何?”寧淵皺了皺眉,抬眼看向百里正,眼神淡淡的,卻帶了幾分幽深。
“天下割據(jù),□□盡得三分之二,統(tǒng)一天佑不過是遲早的事,可是□□亡于盛年,以致北汗、南疆不穩(wěn),才會釀成百年后的兵災(zāi),并差點(diǎn)讓大寧滅國。”
寧淵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對他這話不置可否,封凌寒若不是死得那么早,以他的手段,隔個幾十年,定能馴化了這兩地,戎族和南疆夷民早就不存在于天佑了。
只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封凌寒盛年而亡與她何干?
寧淵沒有說話,眼中的疑惑倒是擺得明明白白。
百里正神情一滯,似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苦笑了一聲擺擺手:“罷了,今日邀小姐過府也不過是想問問我家那個臭小子的婚事,現(xiàn)在既得小姐首肯,過幾日我便去宮里推了此事,不知小姐覺得可好?”
寧淵點(diǎn)點(diǎn)頭,把桌上的酒壺一把拿起仰首盡數(shù)倒于口中,半壇子酒轉(zhuǎn)瞬即光。
百里正看寧淵愜意的瞇了瞇眼,嘴張得大大的,但在對面的女子視線掃過來時又迅速坐得端正,只是眼中的詫異卻怎么都隱不下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寧淵站起身,彈了彈衣擺道:“多謝百里家主招待,寧淵告辭。”
百里正起身擺了擺手,看著對面的女子抬步朝園子入口走去,并未相留。
“百里家主……”微微拖長的腔調(diào),帶了幾分低沉韻雅。
百里正一愣,抬眼朝寧淵看去,大紅的身影剛烈堅韌,他不由得神情微凜。
“這壇‘微醉’我很滿意,他日若是上洛府提親,也要有足夠的誠意才行。”
清清淡淡的聲音,回轉(zhuǎn)過來的臉上勾起的微笑似有還無,頗具深意。百里正陡然僵直了身子,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寧淵走出了園子。
隱山“微醉”,自五百年前墨寧淵消失后從未現(xiàn)于世間,哪怕是皇室都不得而知,她怎么會知道?
難道……
百里正急急的走進(jìn)書房,拿出密室里藏著的古卷攤開,一語不發(fā)。
古卷微微泛黃,可里面的畫像卻仍然很是真確傳神。
大紅錦袍的女子,昂首站于山巔之上,手握酒壇一飲而盡,神情倨傲高貴,回首一瞬間,燃盡世間芳華。
那模樣,那神態(tài),和剛剛在園中的女子一模一樣,百里正微微有些閃神,輕輕抬手在古卷下方拂過,嘆了口氣。
那里龍飛鳳舞的勾著一行落款,一見便知書寫之人極是豪邁心喜。
百里瑞鴻。
這世間能讓百里瑞鴻親手畫下的女子,除了隱山之主墨寧淵,百里正根本不做他想。
難道,洛寧淵也來自……隱山?只是,為何會與當(dāng)初的墨寧淵擁有一般無二的容貌?
年俊和清河看著自家小姐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互相望了一眼悶不作聲。
寧淵勾了勾唇角,百里家八成是有墨寧淵的畫像,百里正想試探一二,她倒是要看看,那百里正到底會把她想成誰?
只是,他為何會說,‘若是封凌寒沒有遇到她也許會更好一些’?寧淵唇邊的笑容一斂,腳步頓住停了下來。
天色暗沉,百里府門前極是安靜,清河看著一言不發(fā)陡然停下來了的寧淵,神情隱隱有些擔(dān)憂。
“小姐,您……”
寧淵擺了擺手,朝皇城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慢慢道:“清河,你和年俊先回府,不用跟著我了。”
皇城淵閣,也許那里會有答案也說不定?她一向想到便做,招呼了清河一聲就欲走。
清河一愣,繼而急忙道:“小姐,您對京城不熟悉,還是讓年俊跟著吧?”
寧淵轉(zhuǎn)過眼,眉色淡淡的,眼中眸色幽深:“不用了。”說完便轉(zhuǎn)身朝街上走去。
清河起身欲追,年俊拉住了她,然后轉(zhuǎn)身朝身后的府門看了一眼道:“清河,無事。”
清河停住腳步,只得看著那抹大紅的身影漸漸隱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