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br>醫(yī)用口罩上那雙驚駭至極的放大瞳孔,預示著她即將要尖叫或者發(fā)聲。胡義卻沒能將手中的鑷子刺向她的脖頸,因為這雙眼睛就是在藥房里看到的那雙,這感覺比較矛盾。
麻木地盯著她的眼,在她開口前平靜告訴她:“如果發(fā)出聲音,你的脖子就斷了!”然后松開了左臂,醫(yī)生的尸體噗通一聲跌落腳邊,同時抬起右腳蹬了半敞的門邊一下,哐——病房門關(guān)閉。
背靠著墻壁的護士終于順著墻邊無力地癱坐下來,然后戰(zhàn)栗著,順著墻根倒退著挪蹭到墻角,試圖遠離那個站在門邊的僵尸般男人。
抬起腳上黑亮的皮鞋,隨意地踏在尸體胸膛上,低下頭認真看了看尸體的裝束,鬼子軍醫(yī)。頭也不抬地朝角落里蜷縮發(fā)抖的護士淡淡問:“他干什么來了?”
沒有得到回答,于是抬起眼,適當強調(diào)了一點語氣:“我問你他干什么來了?”
“子彈,打傷你的子彈不一樣,他要知道你是不是被誤傷,他只是……”
“不是。你的傷員們是被我打的,而我是被他們打的?!?br/>
“他只是個醫(yī)生,他……”
“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個死人。我的東西在哪?”
“我,不明白……”
“我在問我的槍?!?br/>
“護士站。”
“好吧,我是個傷員,過來扶我一把。我說現(xiàn)在過來扶我一把!”聲音冷到令人膽寒。
護士努力從墻角站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胡義,剛剛到他身邊,猛地被他捂住了嘴,接著感到腦后遭到重擊,然后軟軟癱倒在地。
將鑷子攥在手心里,緩緩拉開房門,慢慢邁進走廊,再將門帶好。
兩次用力導致傷口的疼痛清晰起來,疼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向走廊一端看過去,護士站并不遠。
黑鞋黑褲,腹部打了很高一塊繃帶,赤膊著胸肩,慢慢走向護士站。走廊遠端有人坐在一邊吸煙,打量了這個走出病房的倒霉鬼一眼,繼續(xù)忙著吞云吐霧。一個護士端著托盤走出護士站,掃視了他的鞋褲一眼,發(fā)現(xiàn)是個受傷的警察,不是帝國士兵,便收回了想要責備的心,與他擦肩而過,繼續(xù)匆匆走向遠處的一間病房。
打開儲物柜,找到高一刀的名牌,帶血的警裝上衣和警帽以及槍套都塞在其中一間格子里。直接一把掏出來夾在懷里,身后響起了聲音:“你,在干什么?”
轉(zhuǎn)身看到了門口站著去而復返的護士,一邊慢慢往外走,一邊平靜回答:“我出院回家。”
“那要醫(yī)生決定!”
他卻根本不看護士,直接從護士身邊擠出了門。
“你……不可理喻的支那人……”護士氣憤的嘀咕也沒能讓他停步回頭。
……
小心翼翼地將上衣穿好,不敢緊扣腰帶,只好松松地系了,掛好槍套,帶上帽子。然后坐在床邊,掏出衣袋中的子彈,一顆顆將彈夾都填滿,子彈上膛,將駁殼槍勉強塞入右側(cè)褲袋,放下衣襟遮住露出的槍柄。
看了倒在門后的醫(yī)生尸體和昏迷護士一眼,站起身,來到窗臺前,用雙手撐著窗臺試了試,立即有冷汗冒出來,很遺憾,這么簡單的翻越動作硬是做不出來,傷口差點被扯裂。
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終于下定決心,反身走向房間門口,關(guān)了燈,開門走出。
走廊是長長的,燈光是間隔的,偶爾能聽到某些病房門后的咳喘聲,總體來說是安靜的。
皮鞋開始向前邁出,發(fā)出了落地的響,右手垂在褲袋邊,隔著衣襟貼在槍柄上。左手半抬,輕捂腹部的傷口位置,一步一步淡定向前,皮鞋的落地聲穩(wěn)定而清脆。
這讓走廊遠端那個抽煙的家伙忍不住看過來,一直看著他在走廊里走,棚頂?shù)臒艄庖淮未蔚亻W亮了那個黑亮的警帽帽檐,在帽檐下留出時明時暗的陰影,模糊著那張古銅色的臉。
……
咔嗒,咔嗒,咔嗒……皮鞋落地聲漸漸變得清晰,馮忠突然睜開了眼,走廊里的光線從門縫四邊漏進來,沒開燈也能看得出病房里的天花板。努力聆聽著突然出現(xiàn)的腳步聲,馮忠的瞳孔漸漸開始放大,下意識攥緊了被角。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jīng)讓躺在病床上的馮忠禁不住開始顫抖。他來了!他來了!是他!就是他!這個魔鬼找到我了!他來殺我了!他來了——
那根本不是腳步聲,是催命的喪鐘,像是憲兵隊那夜里的一幕一樣,被這聲音折磨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魔鬼,你殺不死我!你永遠殺不死我!馮忠再次爆發(fā)出無窮的求生意志,翻身下床,因為疼痛使得他將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不顧一切地沖向窗口,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死地,不顧一切地打開窗,用盡畢生精力爬上窗臺,毫不猶豫地跳進窗外的黑暗。
聞到了泥土的氣息,感受到了夜風的清涼,跌倒在窗根外的馮忠終于感到了恍惚,感到力氣的枯竭:“你用遠殺不死我!你不會得逞的……”
冷冷月光下,馮忠腰間的繃帶已經(jīng)被浸染出大片殷紅,那陰慘慘的虛弱嘀咕聲越來越低,最后歸于寂靜。
……
胡義仍然行走在走廊里,距離那個坐在長椅上抽煙的家伙越來越近了,近到雙方已經(jīng)相互清晰地看到對視的瞳孔。
長椅上的家伙下意識地直起腰,改變了姿勢,皺著眉,似乎準備問點什么。
胡義的右手手指不自覺地抖了抖,自然張開,似乎準備抓握什么。
正在此刻,旁邊的房間里響起了聲音,像是在開窗,像是有人摔倒。長椅上的家伙立即扔掉了手中的煙頭,轉(zhuǎn)而看了看身邊的房門,不再考慮正在經(jīng)過身邊的受傷警察,站起來推門走進病房。他驚訝地瞪大了眼,床空了,窗開了,然后他大步?jīng)_到窗邊朝外看,表情變得有點呆愣,停了一下才開始大喊:“護士,護士,他需要醫(yī)生!……”
胡義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了那間敞開的門口,他沒心思關(guān)心那里住著誰,盡管那家伙在房間里大喊著護士和醫(yī)生,也沒能讓胡義轉(zhuǎn)一下眼。無論那是誰,一時都不會得到醫(yī)生的幫助了,因為醫(yī)生的尸體早都涼透了,只能說這個病人的運氣太差勁了。
身后的走廊里響起了護士的急促腳步聲,在一陣慌亂嘈雜的聲音里,胡義緩緩推開了走廊盡頭的兩扇大門。
門軸上的金屬彈簧發(fā)出刺耳的摩擦響,迎面的空氣陡然變得清新涼爽,大門外的門框上方墻壁釘著一個伸出頭的照明燈,將門前的區(qū)域照耀得刺眼亮,顯得周圍的夜色更加黑暗。
門前不遠的兩個鬼子衛(wèi)兵回過頭,注視著站在醫(yī)院大門口的警察身影。燈光照亮了他們的表情,他們在詫異,這么晚了還有人出院么?
兩扇門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上了,還在身后吱吱嘎嘎地來回晃悠著響,站在門外的胡義閉上眼,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氣,微醺。
一個鬼子橫端著刺刀,向門口走近過來。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重新睜開眼,看著靠近而來準備查問的鬼子,右手已經(jīng)悄悄握住了槍柄,準備讓這支m1932再次亮相。
“漢臣!”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聲音里飽含著滿滿的思念,滿滿的幸福,滿滿的激動。在這靜夜里格外清晰,在醫(yī)院門前的街道對面,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憔悴女人的身影,正在遠遠地張望過來。
兩個鬼子衛(wèi)兵扭頭去看,大門口燈光下的胡義也努力向昏暗的街對面去看。
素色旗袍下,是那么熟悉的曲線,這肯定是幻覺,是將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居然像真的一樣,真得連一向麻木的自己都信了。
“漢臣,你為什么不早些出來!”她突然開始向這里跑,跑過了街,跑出了昏暗,跑進了光線。燈光逐漸照亮了那張憔悴的臉,照亮了臉上洋溢出的幸福喜悅,和眼角飄出的淚,齊頸的發(fā)絲在奔跑中凌亂地飄擺。
她跑過了目瞪口呆的鬼子衛(wèi)兵,跑過了刺刀寒光,一頭撲進了燈光底下的警察懷里,將頭埋在他的頜下胸前,軟拳一遍遍捶砸著他的肩,肆無忌憚地開始了哭泣:“我以為你讓壞人打死了……嗚……以后我跟孩子怎么活……嗚……”淚涕具下,模糊了一片。
身上的傷口被她撲撞得產(chǎn)生疼痛,他卻感覺不到,因為他聞到她的味道便已經(jīng)醉了,醉得心里疼,心里一陣陣地疼,疼得不敢抬手摟住懷里的女人,盡管曾經(jīng)那樣執(zhí)著地認為她就是自己的女人,此刻也不敢環(huán)抱她,怕一抬手,心就碎了。
可是她卻停止了捶打,雙手緊緊地環(huán)抱住那個寬闊的脊背,緊得纖細指尖摳出了衣痕。
“我……沒事……你……不該來這。”他對埋在胸口前的白皙耳畔輕聲說。
“我不管!以后不要再做警察了好不好?讓別人去抓他吧,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嗚……”深埋在寬厚胸膛里的面龐仍然啜泣。
胡義放開了即將拔出的槍,而那兩個鬼子衛(wèi)兵也重新回到了不遠處的崗位上,笑嘻嘻的相互低聲交流著什么,偶爾往這邊瞟一眼,偷看旗袍下的玲瓏臀線。
……
這一切是真的么?當然不是真的!盡管有人希望這是真的!
當出院的警察和他賢惠的妻子走進了黑暗,他那淚痕未干的妻子便冷冰冰地推開了他,將他甩在身后,在前面默然地領(lǐng)著路,連頭都不回一下。
后來,她聽不到身后的腳步聲了,才停下來回過頭看。
寂靜的黑暗里沒有人影,她不滿地順著巷道往回走,終于被倒地不醒的警察絆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