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陽光高高照耀著貧瘠的荒涼，崇山峻嶺中，某個峭壁下，一堆篝火的灰燼已經(jīng)冰涼，旁邊是天然的一個巖壁內(nèi)陷凹處，鼾聲剛剛停止，一頭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仰起頭，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
    天永遠(yuǎn)亮的這么快，等熊睡夠起來，又快晌午了！
    一身裝備都被埋在這附近，身上只留了那把從未使用過的駁殼槍，大手揉著惺忪的眼，糊里糊涂地納著悶，剛才那是個什么鬼動靜？轟隆一聲，似乎在西邊，似乎很遙遠(yuǎn)，山塌了還是天塌了？姥姥的鬼世道，睡個覺都不消停！
    嘀咕著，從衣兜里掏出個防水油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丑陋熊眼立即幸福得瞇成了一條縫。這次離開酒站前，悄悄揣出來一些積蓄以防萬一。平時沒時間出來，現(xiàn)在，為了掩護(hù)丫頭，為了掩護(hù)同志們，毅然犧牲了自己，這由頭偉大到不行不行的。
    此刻，熊正在考慮，將來到底該說被河水沖去了下游，還是該說受傷昏迷被老鄉(xiāng)救起？反正說迷路沒找著酒站肯定不行！算了，到時候再說吧，現(xiàn)在緊要的是下一步該干什么？
    帶錢出來，是想下館子。曾經(jīng)，跟娘一起在城里疲憊地背著柴，聞到過飯館門口的饞人香，可從沒吃過館子；那時就想，如果能砍光滿山的柴，說不定可以領(lǐng)著娘一起去吃一頓……如果能實現(xiàn)這個宏偉理想，娘肯定會被氣死的！
    想到這里，熊看著大手中的鈔票笑了，如今，至少不用擔(dān)心娘生氣了。
    后來，丑陋的笑容逐漸消失，變成了丑陋的蕭索，靜靜的，然后極其認(rèn)真，極其小心地將錢再次包好，揣起來。
    很怪，就這么一會兒的時間，熊忽然覺得……不再對沒吃過的飯館那么向往了。
    “姥姥的！要吃館子還得去縣城，太遠(yuǎn)了！唉——先抓只雞再說！”他對自己嘀咕著，像是給了自己一個借口，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么羅富貴和徐小，有共同之處么？不知道。
    羅富貴最羨慕的人是誰？不是胡義，也不是小紅纓，更不是馬良劉堅強(qiáng)和石成之流；他最羨慕的人，是徐小，因為徐小是個有娘管的孩子！
    羅富貴對于徐小的喜歡，超越對小紅纓，不是因為徐小堅強(qiáng)勇敢，更不是因為徐小最瘦弱，而是因為徐小孝順?biāo)铮∶總€人，都有自己的看待角度，和衡量標(biāo)準(zhǔn)，羅富貴的標(biāo)準(zhǔn)，便是那一個‘孝’字，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是個不孝之人！他認(rèn)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娘！
    他的娘生生餓死在他的懷里，這是深深刻在他心底的殤！
    熊向東走著，他給自己這個愜意的假期設(shè)定了第一個目標(biāo)，落葉村。
    之所以要去落葉村，不是因為那是李有德的窩，說報復(fù)李有德純粹是熊的無恥借口，關(guān)鍵是因為落葉村富裕，富裕的地方才有雞吃！
    如今這個世道，富裕的村子可是罕見，落葉村為什么富裕？因為落葉村是個宗族式的村子，十個人九個姓李，全是本家。而李有德這個李家大樹，對落葉村里的村民可不像別的村子那樣苛捐雜稅收租斂債，他是把全村都當(dāng)成宗族親人來管理的，由此才有李家民兵，由此才有李家大院。所以落葉村的村民一心只為姓李的，鬼子也好八路也罷全不待見，油鹽不進(jìn)抱成團(tuán)。
    五大憨粗個身板且不說，一身軍裝太顯眼了，行頭必須得換。羅富貴從落葉村和綠水鋪之間的懸崖小道出山之后，先不急著往落葉村走，而是先找大路。不是這熊想劫道，而是他知道前一陣子有不少難民過境，病死餓死的人常有，順著大路說不定能碰到倒斃的尸體，衣服當(dāng)然就有了。
    走了一段，路邊見了尸體，可惜腐爛。
    走了一段，又見了尸體，尚未腐爛，可惜已被前人剝得赤條條。
    繼續(xù)走著，心里猶豫這法子恐怕不行，全天下都窮透了，哪那么容易在路上撿死人衣服穿？指不定多少人撿呢，再這么光天化日走下去，萬一碰到個路人，回頭到鬼子那一告，不是等著挨抓么！
    準(zhǔn)備離開大路另想辦法，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出現(xiàn)了兩具尸體，破破爛爛的至少穿戴齊全。
    來在路邊尸體旁看，尸體貌似剛死去不久，破衣裳雖然不可能跟自己的大號身材相匹配，夠湊合了，伸手就開扒。
    “你……干什么呢？”一個蒼老的聲音虛弱響起。
    “哎呀我個姥姥！”嚇得羅富貴一屁股坐地上，瞪大了蛤蟆眼盯著面前的尸體看，什么動靜都沒有，明明死得透透了，鬼啊？
    “咳……咳……”
    這才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旁邊的另一具尸體，不該說那是尸體，因為那老者正在痛苦地咳不出來。
    “你……死了嗎？”
    “咳……我……正盼著死呢。”
    “呃……你看我這……想換身衣裳穿呢，你……能做了他的主嗎？”指著眼前的尸體，這熊呆呆征求那位垂死者的意見。
    垂死老者虛弱到無力扭動脖子，只能緩緩偏轉(zhuǎn)一雙無神的眼：“你是……逃兵？”
    熊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軍裝，沒興趣跟一個垂死的人解釋：“嗯，對，換身衣裳才活得了啊，這可是救命的事。你說是不是？”
    這個無恥回答聽得垂死人想笑，可是臉上的肌肉已經(jīng)僵硬得笑不出來：“那是我同鄉(xiāng)……用不著我做他的主……咳……可這得算買賣不是，你把他埋了吧，就不相欠。”
    “有道理！很有道理！”熊重新開始扒尸體的衣裳：“一會我就刨個坑，等你也死了，別忘了替我跟他解釋解釋，我可不是白拿他東西。”
    “咳……這得算求我?guī)兔Π伞取?br/>     “大叔，這你也跟我要人情啊？”無良熊滿頭黑線。
    “麻煩你……把我也埋了吧，我不想……在這路邊曬著……咳……”
    “可你還沒死呢！”
    “你……有耐心等到我死么？”
    “這個……我確實有事要忙！要不……等明天我再抽空過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咳……傻后生，你現(xiàn)在把我埋了不就行了。”
    “你這么著急啊？”
    “換你你也急。”
    “……”
    “沒啥能給你的……咳……我懷里，有個護(hù)身符，你拿去保平安吧。”
    “護(hù)身符？你這……連自己都沒保住吧？”
    “病到現(xiàn)在還是不能死，就是它吊著我呢……”
    熊楞了楞，一想，可不是么，都成這樣了還沒死，莫非……真是個神玩意！
    這以后，垂死者靜靜合上了眼，再也沒說過話。
    ……
    晌午，起了風(fēng)。
    大路上飄起陣陣浮塵，又冷，又嗆，四下里有點(diǎn)灰蒙蒙的。
    路邊不遠(yuǎn)，出現(xiàn)了一座新墳，雖然挖得不太深，覆土也不太高，也是座墳。
    那是羅富貴用樹枝和石塊摳挖出來的，埋了剛剛那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
    羅富貴不知道那老者被埋的時候死了沒有，他沒有去探那鼻息，也沒有去聽心跳，而那老者一直靜得安詳，被覆土的時候也是，像死去一樣無聲無息。
    五大憨粗的熊走在風(fēng)沙里，泥污大手正在擺弄著一塊小小的方形桃木，那上面刻著幾個細(xì)微小字，栓連著紅繩。
    字不認(rèn)得，且當(dāng)它是太上老君寫的罷！護(hù)身符被熊掛上了脖子，揣于胸前。
    一身破破爛衣衫的高大背影，漸遠(yuǎn)。
    ……
    天黑得很早，很快。
    深秋的晚風(fēng)里，繁星閃爍的蒼穹之下，一堆熊熊篝火照亮了漆黑樹林中的一片地方，這里距離落葉村不算太遠(yuǎn)。
    羅富貴盤腿坐在篝火邊，用一根休整過的樹枝穿挑著兩只雞在火上翻烤，紅彤彤的丑臉在冒著細(xì)汗，烤出的肉油不停滴落在火中，滋滋啦啦響，升騰起焦香一片，隨風(fēng)飄遠(yuǎn)。
    羅富貴當(dāng)不得小偷，因為他太大了；而他又不是個合格的強(qiáng)盜，何況落葉村里沒人敢搶東西；不過這并沒難倒饞嘴的熊，他用錢買了人家愿意，當(dāng)著主人的面高高興興抓了兩只雞，當(dāng)然不方便抓了再放，放了再抓。
    手上沒過癮，至少嘴上能解饞了，現(xiàn)在篝火邊烤雞的他，正在眼冒綠光，等待幸福時刻。
    可是忽然……他把穿著雞的樹枝撤離了火，扎在身邊的土里，嘰里咕嚕轉(zhuǎn)悠著一對熊眼往四周的漆黑里看。
    風(fēng)在輕吹，樹林沙沙微響，火在燃燒，偶爾噼啪，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跟著胡老大屁股后頭混了這么久，這熊的警惕性和危機(jī)感早非昔日阿蒙。
    有人！這附近肯定有人！
    應(yīng)該不是偽軍，要是他們早都動手抓人搶雞吃了，還等個屁？
    那么……又是何人敢熊口奪食？
    熊慢慢站起身，火光在樹影斑斑之間投射出一個巨大的黑影，陰森晃動。
    熊悄悄把手置于衣擺之側(cè)，握住了別在腰里的槍柄。
    “小賊！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再不現(xiàn)身別怪老子不客氣！我可是黑風(fēng)山大當(dāng)家，別逼著老子點(diǎn)你！”嘴上霸氣地如此說，腳上已經(jīng)繃住了筋，心虛地準(zhǔn)備竄逃入身后的黑暗。
    嘩啦——樹枝劃動響，竟然來自身后！
    猛回頭，林間影影綽綽居然黑影一片！
    “姥姥哎！”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