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晴，無云，風(fēng)力一二級，溫度很宜人，陽光下的大北莊還那樣，大北莊的獨立團團部里也還那樣，一個團長，一個政委。
    團部的門一如既往地敞著，陸團長氣色非常好，昂首挺胸站在屋門口倒背著兩手，見小丙帶著不在崗的戰(zhàn)士們?nèi)ド献R字課了，院里空了，這才轉(zhuǎn)身進屋，到那破桌子邊坐下，朝那埋首在桌后悶頭看書的政委敲了敲桌面：“老丁，我還是覺得你這么做沒必要。我已經(jīng)罵他不輕，現(xiàn)在禁閉也關(guān)了，讓他寫出個深刻檢討……畢竟咱現(xiàn)在就這么幾個軍事過硬的架子，那不省心的九連要是沒了他這個連長，關(guān)鍵時刻拉稀怎么辦？”
    丁得一放下書抬起頭，沒表情看著陸團長：“狠話不是你先朝他放的么？”
    “我當(dāng)時……說是那么說，哪想到你這政委順桿爬啊？真摘他帽子？”
    “軍法無情，違令就是違令，無論初衷為何，也無論結(jié)果如何。”
    陸團長對視政委，咔吧了半天眼，嘆口氣：“我當(dāng)時急，考慮不周，我那意思也包括……拖延即可吧？”
    丁得一笑了：“老陸，胡義這事……我可不是為了懲罰而懲罰，你覺得可以將功抵過，在我這必須分開考慮。”
    “我真納了悶，他胡義是你最稀罕的一個連長了吧？我怎么從你身上就沒看出過稀罕樣兒來呢？”
    “糾正你一下，我從沒稀罕他這個連長，只是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
    “哎呀我天，跟你說話真累得慌，腦仁疼。你還是繼續(xù)看你的三字經(jīng)吧，看看那里有什么妙計能把鬼子攆出梅縣去。”
    丁得一笑不再言。
    這時一個通信員風(fēng)塵仆仆跑進大門口穿過院子，進門敬禮然后一個信封擺在桌面上。
    陸團長楞，這通信員既不是獨立團的也不是師部的，再看這信封，只有‘陸團長親啟’五個字，滿腹狐疑拆開，信封里只裝了撕開的半張草紙，字也不多：老陸，多日不見如隔三天。某月初某，本團長與護士西施結(jié)婚，如果有空必須來喝酒……
    咣當(dāng)——陸團長把那紙一把拍桌面上，黑著驢臉站起來，抬手指那通信員：“你滾！趕緊滾！別等老子數(shù)到三！”
    那通信員嚇得訥訥：“我……能把這句話當(dāng)是您給我們團長的回復(fù)么？”
    那草紙立即被攥成團，直接朝通信員腦袋上撇，嚇得通信員打當(dāng)即掉頭鼠竄。
    丁得一趕緊放下《三字經(jīng)》，到門口把那紙團撿起來，展開了定睛瞧，再回頭時，發(fā)現(xiàn)陸團長轉(zhuǎn)眼已經(jīng)萎靡成了失敗男。
    ……
    衛(wèi)生隊，又住滿了。
    不過這次沒有重傷員，也沒有腿部負(fù)傷的，凡是重傷員和不方便行動的傷員全都留在了梅縣東方，沒能帶回來，有的藏在自愿收留的老鄉(xiāng)家，有的藏在某些地方留人照顧就地治養(yǎng)，等待命運的眷顧。
    其中相鄰的兩個擔(dān)架，一個躺著一連的排長鐵蛋，另一個是三連的排長潘柱子。
    鐵蛋是迫擊炮彈造成的破片傷，潘柱子背上是刺刀切開的開放性傷口，渾身到處刮擦傷，只能趴在擔(dān)架上。
    潘柱子立了大功，都沒聽錯，潘柱子立了大功！
    當(dāng)初，精疲力竭的三連沒能趕上主戰(zhàn)場的遲滯戰(zhàn)斗，他們從始至終都在對抗行軍的疲勞，指望不上了。
    然而，天黑后不久，麻木晃蕩在梅縣東部公路上的三連卻迎頭撞上了返城的鬼子車隊，轉(zhuǎn)角遇到愛！
    遭遇式的撞臉，疲兵三連根本沒料到會有鬼子掉頭回城，全無心理準(zhǔn)備；回城的鬼子根本沒有料到后面竟然也有八路，三輛摩托車五輛卡車，車?yán)镏粠е诒拧?br/>     三連懵了，在迎面的大片車燈強光下，狼狽朝公路兩側(cè)下潰散掩蔽。戰(zhàn)斗打得少，見識少，在大部分不認(rèn)識卡車為何物的戰(zhàn)士眼里，在刺眼強光恍惚了一切的情況下，被引擎聲所震撼。曾經(jīng)當(dāng)過偽軍的倒是明白狀況，可他們尚未建立新的信念，一聽那連續(xù)中的引擎聲便習(xí)慣性地撒腿跑，成了混亂的帶動者。
    只有刺眼的大片遠光，郝平根本不能判斷鬼子規(guī)模，車隊來了主力是不是也在后面？他的第一想法立即傾向于保守，傾向于避免三連潰滅，所以他與楊得士拼命下達向公路兩側(cè)方向拉開的命令，至少不能呆在明晃晃的光線下。
    鬼子也懵了，怎么可能有這么多八路？好幾百啊！他們不是應(yīng)該在東頭為難少佐嗎？如何又瞬間在此？以為是幻覺，等到緩過神來，才發(fā)覺油門一直沒松，轉(zhuǎn)眼都到眼前了，騎行在最前方的帶隊摩托車咬了牙，玩了命，不收油門反加速，沖了！
    前車沖，后車以為前車有把握，也跟著沖，于是整個車隊根本不停，所有的引擎突然間瘋狂轟鳴。
    四挺歪把子輕機槍，三挺在摩托上一挺在駕駛室頂，在顛簸中瘋狂朝公路兩側(cè)掃射。車棚內(nèi)的三十多個鬼子炮兵們有槍的全掀開了簾窗，伸出槍口搖搖晃晃朝著兩側(cè)瞎打。公路兩側(cè)的無組織還擊是混亂的，也有幾顆手榴彈倉惶飛起，延遲在車影呼嘯過之后才閃光，濺落的沙泥斑斑砸在下一輛車風(fēng)擋，三輛摩托和五輛卡車居然沖過了彈雨呼嘯，掠過了燈光范圍兩側(cè)的密密麻麻，到此時后方車輛內(nèi)的鬼子才瞪大了不可思議的眼，這是前車作死，反而救活了大家！
    最后一輛卡車也即將沖出死亡范圍，后車廂車棚內(nèi)的一個鬼子炮兵猛然驚叫，一個背著大刀的八路不知何時已經(jīng)扒住了后廂板，腳踩著栓掛在車后的步兵炮助鋤掛架，正在將單手中的手榴彈引線咬在嘴邊扯，距離最近的鬼子抽出刺刀朝后廂板外猛撲，與那要往車廂內(nèi)投彈的八路拼命。
    猛然顛簸，撕扯，勾掛，晃抓，鬼子掉出了后廂板，與那八路摔掛在車后步兵炮的助鋤上繼續(xù)糾纏，那顆被八路咬下引線的手榴彈墜落，隨著疾速掠向后方的路面眨眼不見，然后在后方十幾米突然爆震閃光。
    接著傳來喀拉一聲響，不知是拼命中的哪一個在黑暗里無意中扯開了車后掛炮的栓。
    嘭——嘩啦——咣啷啷轟隆隆——車后那門九二步兵炮因巨大慣性飛滾向路基下的泥，兩個拼命糾纏在助鋤上的人影同時急墜，撞擊路面后余勢不衰繼續(xù)飛翻，卡車的隱約輪廓呼嘯遠離，急追著前方的奔馳車燈消失于西方黑暗。
    那背刀的八路是潘柱子。
    鬼子車隊不可思議地沖過去了！三連不可思議地獲得了一門九二步兵炮！后來，郝平和楊得士坐在歪翻在路下那門步兵炮旁的泥里，在手舉火把的戰(zhàn)士照耀下，不敢眨眼地發(fā)著呆，久久合不上嘴，怕夢醒。
    ……
    又見禁閉室，禁閉室可稱胡義的家了。
    在禁閉室的破床上躺到現(xiàn)在，胡義才解了幾天來的乏。
    九連連長的職務(wù)被暫停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個理由沒能讓政委網(wǎng)開一面，胡義沒心思考慮政委為何說暫停職務(wù)而不是撤職，反正他早有心理準(zhǔn)備，現(xiàn)在他趴在禁閉室那扇沒窗的窗口，看著艷陽下的風(fēng)景，惦記丫頭的傷情。
    丫頭的傷不重，肩膀和上臂的肉被子彈豁開了，所以沒有送來大北莊，胡義不在的時候她纏著繃帶在酒站四處嘚瑟吹當(dāng)初，胡義隨團臨時停酒站的時候她反倒躺在石屋的破床上傷心哭，說她命不久矣要胡義埋。雖然知道她是想從團長手里把自己留在酒站故意演，那感覺也不好受，那缺德丫頭哭得太真，淚如斷線，可惜團長不上當(dāng)，胡義這心里反而揪得不行。
    “穩(wěn)當(dāng)點！哎！穩(wěn)當(dāng)點！我怎么感覺你總往右歪我呢？”
    循聲望去，一個黑鐵塔晃晃蕩蕩騎個自行車，后頭有個二連戰(zhàn)士抓著自行車后架在推，正在朝禁閉室來，看得胡義那倆眉毛下意識往一塊抽抽。
    不一會兒，自行車停在了禁閉室窗口外，高一刀劈腿下車，使勁在地面上跺了跺腳上的一雙昭五軍靴，震起浮灰一層，這才滿意地咳嗽一聲，故意四下踅摸一眼，驚訝道：“哎呀？練著練著……怎么到這了呢？”
    看著高一刀這副無恥嘴臉，趴在窗口的胡義無奈了他那雙細眼：“迷路了？”
    “喲？氣色不錯啊你？”
    “借你吉言，還行。”
    “這家伙，帽子都沒了還好意思這么大個架？你得尊我一聲高連長了吧？”
    “高連長，小心點騎，別摔死你！”
    “胡雜碎，我高一刀這人宰相肚里能撐船。明說吧，這趟我來……一是給你看看我風(fēng)一般的自由；嗯，二呢，給你指條明路，救你出苦海。”
    “……”胡義很想問問高一刀還能不能要點臉，最終懶到咽下了這句話。
    “你呢……不用太難過。到二連來，我直接給你個排長當(dāng)，如何？”
    “這主意不錯啊！”回答的人不是胡義，而是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高一刀身后的政委丁得一：“順便我再給你二連配個指導(dǎo)員，如何？”
    “政委？”高一刀掉下巴：“你……飄過來的嗎？”
    “風(fēng)一般的自由！這話說得真好，文化課沒白上啊高一刀！不過我得糾正一下，恐怕你得把那個‘風(fēng)’字去掉了，五輛自行車，都得先送供給處。”
    “啊？這……”
    “現(xiàn)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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