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先見爹爹一面。”解語在當陽道休養(yǎng)了數(shù)日后,決定還是先想法子見見安瓚。一則,不見他一面,還是不能決定如何行事;二則,不見他便不知道譚瑛和安汝紹究竟去了哪里。
張雱這回沒推托,痛痛快快答應了。他這些天很勤快,早把錦衣衛(wèi)上上下下人頭混熟了,安排個探監(jiān)并不困難;再說安瓚調(diào)養(yǎng)了這幾天,也有人模樣了,解語見了應該不會過于心酸。
次日,張雱帶著解語去了詔獄。他不只把解語從頭到尾圍得嚴嚴實實的,進去后還用棉花把解語的耳朵堵住了,“別看,別聽。”這個地方實在太慘了,嚇壞人。
解語其實覺得自己沒那么脆弱,不過也無所謂,丑惡的東西,能不看就不看吧。任由張雱拉著,好像走了很遠,走了很久,才跟著他停了下來,被他取下斗蓬,取出棉花,聽他低聲道:“到了。”
這是一間囚室。四壁都是巨石,青磚地面上,很多地方有隱隱有血跡。沒有床,沒有桌子,安瓚席地而坐,頭靠在墻角,身著囚犯服飾,神情坦然。直到解語露出真面目,安瓚方有些動容,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眼花,不能相信似的低低叫道:“解語?”
解語淚流滿面,撲到安瓚面前,不敢大聲說話,低啞聲音叫著道:“父親!”安瓚艱難的抬起手,輕撫她的鬢發(fā),“我沒看花眼吧,你真是解語?”有生之年,居然能再看到女兒?
解語哽咽道:“真的是我,真的是我。”父女二人抱頭無聲痛哭,許久,才收了眼淚。之后,解語很快發(fā)現(xiàn)安瓚哪里都有傷:臉上有,手上有,胳膊、腿腳都不靈便,行動困難,安瓚微笑道:“小傷,不礙事,我兒不必憂心。”解語強忍住淚水,擠出一絲笑容,“知道了,我不擔心。”
張雱在旁看著,有些后悔:該再拖拖,等安瓚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再讓解語來。可是見不到安瓚,解語食不知味寢不安枕的,也不是辦法啊。
安瓚想說什么,抬頭看看張雱,欲言又止。解語會意,對張雱使個眼色,張雱默默轉(zhuǎn)身出了囚室,在門外守著。囚室中,父女二人秘密耳語許久。
安瓚心中其實很忐忑不安,他一手養(yǎng)大解語,自然知道這孩子的脾氣稟性。解語如果知道她的母親是再嫁之身,可能接受?如果知道自己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又會如何?
相比較這些事情,蔡家棄婚,根本不算什么。安瓚心中倒是有些慶幸,他本來也看不上蔡新華,當初遠嫁女兒根本是逼于無奈。
解語沉吟片刻。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從小接受傳統(tǒng)教育長大,乍聽到一向慈愛的父親說出“我不是你生父”“你母親曾經(jīng)嫁過別人”這樣的話,該是什么反應?正思索間,抬眼看見安瓚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的目光,瞬間她作出了決定,正色道:“我只有一位父親,只有一位母親,便是您,和娘親。”
安瓚微笑,“好,好。”一連說了十幾個好,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是放下了。解語寬慰他道:“您放心,娘親和弟弟,我定要想法子救出來,想來那六安侯府,也不是銅墻鐵壁。倒是您,究竟是為什么入了獄,怎樣才能救您?”
安瓚搖頭,“為父俯仰無愧,既為忠臣,雖死不悔。只是詔獄之事,我兒不可涉入,一定不可!切記,切記。”這哪是一個女孩子能管得了的,莫憑白連累了她。
解語正要追問,張雱急匆匆進來,“快走!”拉起解語,給她披上斗蓬裹好,攬在懷里半抱著急急出了囚室。
“怎么了?”直到出了詔獄,上了馬車,解語才喘了口氣,問張雱。張雱皺眉道:“有人傳信號給我,讓我快走。還不知道是什么事。”詔獄探監(jiān)不是隨便探的,這種私下安排的探監(jiān),一定要避著上司的。許是馬衡來了?二人對視一眼,各自猜測。
好在一連數(shù)日也無人去安瓚囚室審訊,解語知道后略略放心。只是,那種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要盡快設法把他營救出來!還有譚瑛和安汝紹,在六安侯府呆著實在是太不安全了。說不得,還要會會傅深。
解語嘆口氣。其實吧,她不太喜歡做忠臣的女兒。像文天祥這樣的忠臣,蒙古人把他的妻子、女兒擄來,他還是不肯投降,于是“妻女沒入掖庭”,做忠臣的家屬,風險很大!
可是安瓚一定要做忠臣,那也沒法子。只好想盡一切方法救他,這是為人子女的本份。解語一邊琢磨著安瓚,一邊琢磨著譚瑛,吃飯都不好好吃。張雱看著心疼,自告奮勇,“我陪你吃飯。”
解語抬起頭,慢吞吞說道:“我一個人吃飯不害怕,我一個人睡覺害怕!”看著張雱呆傻過后,落荒而逃,解語一個人樂了半天,然后繼續(xù)琢磨。
靖寧侯府。
何伯笑容滿面的報告詳情,“少爺可勤快了,天天出門辦差;回到府里也是高高興興的,這些天并沒發(fā)過脾氣。只是……”
靖寧侯岳培是位面目俊雅溫文的中年男子,這時微笑問道:“只是什么?”無忌從小頑皮,他要是當真安安生生不惹事了,倒讓人奇怪。
“只是少爺帶回一位來歷不明的姑娘,還,還對那位姑娘言聽計從的。”何伯硬著頭皮說道。
知慕少艾!這小子,總算開竅了。岳培心中高興,無忌已是二十一歲了,他不愛慕姑娘,老爹才犯愁呢。說起來,是什么樣的姑娘,能讓無忌看上眼?這臭小子,眼睛一直長在頭底上。
岳培問了詳情,何伯老實回稟,“姑娘生得極美,稱得上風華絕代;性子也好,待下人極是和氣;學問應該也是深的,常常讀書寫字,還常常畫些圖;只是,來路不明,再者,管少爺管得太嚴了些。”
聽著倒是位好姑娘,可惜,這般隨隨便便住到當陽道,可見出身不高,做不得正妻。算了,難得無忌喜歡,由他罷。岳培吩咐何伯:“小事順著少爺,莫惹他發(fā)脾氣;若有大事,速來報我。”何伯連連答應,“是,是!”見靖寧侯沒有旁的吩咐,便告退走了。
岳培回到內(nèi)宅,夫人顧氏起身相迎,“侯爺回來了。”顧氏是繼室,比岳培小十多歲,很是年輕嬌艷,岳培溫柔凝視愛妻,“是,我回來了。”
夫妻二人閑坐敘話。顧氏提及,“日前英國公府賞花會上,見了幾位名門嫡女,都是才貌雙全的;就中六安侯府的大小姐,似是更出色些。如果說給咱們霆哥兒,侯爺看如何?”
繼室難做。顧氏是京中一名五品文官的女兒,出身并不高貴,不然也不會做了填房。前頭夫人留下兩名嫡子,長子岳霽已是娶妻生女了,次子岳霆年方二十三歲,卻尚未娶妻。顧氏少不得要替他張羅。
娶了個好的進門,是應該應份的;娶個略有不好的,就是顧氏這繼母沒安好心。世事如此,后娘難當。顧氏不幸做了填房,只好受著這些。
岳培頗有些無奈。他這幾個兒子,沒一個省心的:老大貴為世子,卻不求上進,公事上極為敷衍,只愛些風花雪月;老二最有出息,什么都好,偏偏婚事上不順利,東挑挑西揀揀,滿京城的閨秀,再沒有他能看上眼的;顧氏所出的兩個小兒子,年紀還小,只會淘氣,倒看不出資質(zhì)如何;還有從小讓人頭疼的無忌,就沒個消停時候。
“霆兒的婚事,還是要他點了頭才成。下月他回京述職,到時問問他的意思。”聽岳培這么說,顧氏微不可見的皺皺眉。兒女婚事,誰家不是父母做主,偏生自己身邊這位,溺愛孩子,竟由得他們挑來揀去。
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岳培攬妻子入懷,深情款款,“他要過一輩子的人,還是要他喜歡才成。夫人說可是?”他娶第一任妻子時,是父母之命,娶到家后自己并不喜歡,夫妻間很是淡薄;第二任妻子是他親自相看過的,娶回家后琴瑟合諧。既然如此,推己及人,他也愿意兒子們好生相看到中意的妻子。
顧氏柔順應道:“是,侯爺說的極是。”她娘家遠不如靖寧侯府有權勢,說話自然底氣不足,在丈夫面前,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岳培見狀,深感妻子通情達理,對她更加珍惜愛重。
六安侯府。
太夫人拍案大怒,“瞞得我好!竟敢將那不知羞恥的賤人,偷偷養(yǎng)在府中!這便是我養(yǎng)的好兒子!”
太夫人拍過桌子,又指著一邊低頭侍立的魯夫人罵道:“你是死人呢?府里有這么個人都不知道!若不是孫嬤嬤悄悄告訴了我,咱們二人如今都還蒙在鼓里!”
魯夫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娘息怒!若氣壞了您,可是媳婦的罪過了。”
太夫人冷笑道:“我好好的兒子,便被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給帶壞了不成?你去,把這女人好生處置了,莫驚動了人。”
魯夫人本是想借刀殺人,沒料想太夫人還是命她動手,沒法子,只好重重的叩頭應道:“是!”好在,這屋里如今有兩名太夫人的陪房在,有人證。
魯夫人恭恭敬敬向太夫人借人,“媳婦年輕膽子小,求娘賞個人。”太夫人“哼”了一聲,“你真是膽子小!有我在,你怕什么!”派了陪房周嬤嬤,和魯夫人一起去了。
“譚瑛,你選一樣罷。”魯夫人指指白綾和毒酒,施施然說道。她可是奉了太夫人的令而來,有恃無恐。傅深這個人,千不怕萬不怕,只怕他親娘太夫人。只要太夫人瞪瞪眼睛,傅深便會跪地請罪。
譚瑛輕拍懷中的幼子,“紹兒不怕。”安汝紹乖巧的說道:“是,紹兒不怕。”這會兒沒有大吵大鬧,沒有行動上的暴力,他還真是不怎么怕。
譚瑛抬起頭,淡定說道:“侯夫人,兩樣,我都不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