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卷進去,幾千年來堅持冷眼旁觀便全成了笑話一場,難道竟是挑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到人世走這一遭么?
有個會迷路的師父,肯定就有個會找路的徒弟,這是我在看到厚重石門之后的感想,三選一都能蒙對。
將小青護在身后,推開石門,入目是一堆整整齊齊的木柴,除此之外,低矮的小房間里還堆放著一些雜物,回過頭,石門已經沒入墻壁,天衣無縫,如果不是剛從里面出來,真難相信這再平常不過的墻壁后別有洞天。
走出小屋,卻是一個廢棄了的庭園,房倒屋塌,雜草從石縫中、房基里頑強地探出頭來,連路面也都湮沒在凄凄荒草之中,唯有那間柴房還算完整。
四處勘探,不見人跡,倒是有絲竹之聲隨著風隱隱傳來,仔細聽,還夾雜著笑語喧嘩。我攀上墻,眼角瞥見有個黑影一閃而沒,那背影與繡樓中的十分相似?!澳睦镒?!”顧不得小青,我縱身躍過高墻,發現正置身于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弄,借著天上的微弱的星光,便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跑出幾步,又回過身去,右手拉住小青手,左手托在他腰間,開步狂奔。只奔出十余丈,便覺小青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我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小青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后。雖奇怪小青何時有這一身上乘輕功,卻沒多想,黑影忽隱忽現,怕一個不小心就失去蹤跡,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緊緊咬住不放。
絲竹之聲越來越是清晰,黑影陡然加快了腳步,轉過彎不見了,我快步跟上去,也轉過街角,一座金碧輝煌的二層樓閣迎面而來,此樓木面不漆,通體顯現木材本色,醇黃若琥珀。屋頂用青瓦及彩色琉璃脊,一派富貴氣象。門前車水馬龍,幾個穿得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迎來送往,熱鬧非凡,竟是一座花坊。
剛舉步向前,就有一個花娘迎了上來,雪紡紗的百摺裙步步生蓮,福了一福,說:“這位爺好面生,第一次來吧?!?br/>
無心答話,閃過她,沖進樓內,耳中聽得她嬌笑一聲說:“好心急的爺!”
若說外觀盡顯富貴,內里則是精巧得讓人驚嘆了,一樓是天井式的大堂,直抵屋頂,二樓席開玳瑁,褥設芙蓉,高朋滿座,更有樂師歌女咿咿呀呀地助興。大紅波斯地毯順著樓梯一直延展到上去,二樓回廊上,或一男一女調笑戲謔,或三五成群向大堂內指指點點。
我跳上二樓,沿著回廊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打開來查看,只聽得尖叫聲、怒罵聲響成一片,至于那些被底翻紅浪的也被我一把揪下床。偌大個飛云樓被我搗得雞飛狗跳,沸聲盈天。
老鴇得了消息,帶了幾個手下攔住我,說老娘我開這飛云樓二十年還沒人敢來鬧場你是得了誰的勢竟如此大膽可是有什么相好那也說不定我這里的姑娘個個天香國色……。
我截下她的話說呸就憑你這禿頂金魚眼蒜頭鼻血盆大口雙下巴胸部扁扁水桶腰沒屁股羅圈腿三尺大腳你手下的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兒我來是你給你面子你還就真當自己是棵菜了,一氣罵下來,有點渴,喝了一口茶水,覺得沒氣勢,跳上椅子居高臨下繼續罵我走南闖北什么樣人沒見過你這里的姑娘我還真看不上眼開了個小小的飛云樓就覺得自己上天了我告訴你豆芽它就算長得頂了天那也還是棵小菜。
老鴇被我罵得整張臉紅得豬肝似的,鼻翅翕動著只是說不出話來,我擺開三七步斜睨著她,最后她干脆兩眼一翻,直挺挺后仰在地厥了過去,倒把我嚇一跳,她不會就這樣急火攻心,一命嗚呼了吧。
正緊張著,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我斜眼看去,只見一襲青色長袍,方方正正的一張臉,溫和的眼睛,有些面熟。
他起身踱到我面前,負手仰頭看著我,嘴角緊抿著,可是還有一絲笑意藏不住,一道笑紋從嘴角蔓延開來。“你是誰?”我問。
他向我招招手,說:“下來說話?!蹦阍诮泄钒?,但還是聽話地跳下來,停到他面前。
“怎么?認不出我了?!彼焓謱⑽曳^來的衣領復歸原位,又拂去我前襟上一點水漬。我心里一動,這樣親切和氣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離開云霧山,來到這十丈紅塵,只覺得滿目的熙熙攘攘,皆逃過“名利”兩字,那人情,竟是薄如紙。于是也學著與什么人都淡淡的,偶有來往,不過是各取所需,小青是第一個意外,救下他,半年相處,有了情分??伤降走€是在半青半澀的年紀,滅門之恨壓在肩上,使這孩子變得日甚一日的偏激起來,待要勸他放開心胸,又往往被他幾句話頂回。而眼前這人,散發著穩妥而安全的氣味,云霧山的味道。
思緒尚在來來轉轉,聽得小青趴在我肩上咬耳朵:“師父,他就是楊震遠?!?br/>
“你是楊震遠?!蔽乙粫r慌了手腳,又窘又氣,窘的是三月前巴巴地上門挑釁,結果以鬧劇收場,不知他還記得多少。氣的是怎么就這么冤家路窄,來妓院與老鴇對罵竟然被他看見,這下子怕不笑死他了。
他向四方團團拱手:“各位聽在下一言,這位與我還有恩怨未了,不死不休,因此楊某不才,人我就帶走了,還請大家包涵則個,今夜的帳就記在我身上?!北娙撕迦唤泻?。他又找了幾個看來像是管事的龜公花娘低語幾句,遞過幾張銀票,轉向我。
我搶先道:“走吧,既然你想打一架,我奉陪到底。”一馬當先地走出飛云樓,挑了個方向,向城外走去,他不言不語地跟在后面。
悶頭走了半個時辰后,聽到他謂嘆道:“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再向前就是飛云樓了?!?br/>
我猛地抬頭,果然,蒼茫夜色中,飛云樓在前方隱約可見。小青嗤地一聲說:“你讓他領路,天亮也到不了城外?!?br/>
我瞪小青和面帶笑容的楊震遠一眼,擺了個起手勢說:“姓楊的,來吧,三個月前是我一時大意,今晚你就沒那么好運了,我一定打得你滿地找牙?!?br/>
楊震遠走上前,把我的手壓下去,說:“我是那么小氣的人么?何況,”他笑笑,“三個月前那場比試贏的人是我,還有必要再比一次么?”
我一聽就火了,不是要比武他把我拉出來做什么,害得我追不到人,又提起三個月前的事,是存心羞辱我嗎。
他視而不見地接下去:“也不知道你在京城里到底做了什么,九王府六王府都發了公告,凡知你下落者,賞銀五千,能捉到你,賞銀五萬。飛云樓里龍蛇混雜,難保不會有人錢迷了心竅,將你的行蹤告訴了九王?!?br/>
我冷笑一聲,動作倒快,才一天,消息就傳到這來了。九王是因為我偷了他府里的東西,發下公告,六王則純粹是狗腿討好了,天下誰不知道六王惟九王馬首是瞻。
“你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楊震遠笑得溫文卻不答話。我回頭就走,走兩步又停下看著他:“你知情不報,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帶走,就不怕九王的人找你麻煩?”
“我這中原二十四聯合鏢局的總鏢頭也還有點份量,查無實據,誰又能把我怎么樣。況且,我不是說了你我有恩怨,沒人相信我會幫你。”原本溫文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狡獪。我氣結,沒想到這個看似淳厚老實的人心機竟也如此深沉,其實是我見識淺薄了,如此年輕就能坐在總鏢頭的位子,又怎會是空有肌肉的武夫,想通其中關節,我倒松口氣,心里又是一陣煩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替他擔心。
小青不聲不響走上來,拖著我的手便走。
楊震遠在身后高喊:“還未請教兄臺名字?!?br/>
我回首:“在下姓凌,名素心?!闭f話間已被小青拖得遠了,不知最后幾個字他聽到沒有。
小青一路沉著臉,回到客棧,更是話也不說,徑自回自己屋里了。我只當他是累了,也不去管,梳洗完畢,躺倒在床,翻來覆去只是不能入睡,想著今天晚上發生的事,繡樓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居心叵測,設計收服高手,不知有何用意,又想起楊震遠莫名的維護,不過一面之緣,何至如此。
正想著,小青走了進來,躺倒在我身邊,我向里移讓出地方,他一翻身抱住我,說:“那個姓楊的對你不懷好意。”
我用力給了他個爆栗,說:“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在飛云樓里若不是他,說不定真的會被人認出,雖然不怕,但麻煩能免則免,只怕耽誤了行程?!彪m說人心臥虎藏龍,人情世故我懂得不多,但憑著我動物的直覺,那楊震遠絕沒有不懷好意。
小青抬頭看我半晌,悶悶地說:“白癡!”說完便睡了,任我再怎么問,也不肯多說半句。
第二日,下到大堂叫了早點,一口饅頭一口粥正吃得津津有味,一個身影坐在對面,我抬頭,是楊震遠。他也叫過小二,叫了一份同樣的早點。我拿著饅頭問:“你怎么來了?”
楊震遠一笑,悠閑地剝著瓜子,說:“凌兄莫非不愿意看到在下?”
我也覺得自己說話實在很沖,連忙說:“也不是,我想問的是,不知楊兄有何事指教?!?br/>
“指教不敢當?!闭f著把剝好的瓜子瓤放進我的粥里,“試試這樣吃?!蔽页粤艘豢?,果然鮮美無比,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這樣吃。
“你那個小徒弟呢?”
“不知道,誰管他?!?br/>
“哦,被他罵了?”
我一口粥卡在喉嚨里,狠狠瞪他:“搞什么,我才是師父,他敢罵我?看我不把他逐出師門。”楊震遠只是看著我不說話,我的臉慢慢紅了,低下頭用筷子戳著饅頭說:“他昨天罵我白癡,我哪里白癡了?”
楊震遠轉過臉去,肩頭不住聳動,看也知道他在笑我,我大怒,還不是因為你。
正想著,小青下來了,站在我身邊看著他說:“你怎么來了?”被楊震遠戲謔的眼光看著,想起就在剛才自己也曾問過這句話,我忍不住對小青說:“你這樣不對了,就算不歡迎,也要說‘請問兄臺有何指教’,太直接,別人會說你沒禮貌。”
此言一出,小青和楊震遠不約而同地干咳兩聲。楊震遠面色一整,問我:“不知凌兄此行何往?!?br/>
我打了個冷顫,說:“你直接問‘你要去哪里’就行了,又不是書呆子,文謅謅的酸掉牙。我只是隨便走走,哪里景色好便去哪里。”逢人只說三分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這樣一想,不免又有幾分得意,誰敢說我是白癡。
“真巧,我也正想出外散散心,不如大家結伴而行如何?”
“你?”我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這個總鏢頭很好當嗎?你不應該是坐鎮鏢局,要不就是出外保鏢,怎么還有時間去散心?!?br/>
“上位者知人善用,原不必事必躬親的,況且,幾個得力的手下早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我這一走,正好給他們試練的機會?!?br/>
我羨慕地說:“你真厲害,游山玩水都能找到這么光明正大的借口?!?br/>
楊震遠滿臉無奈之色,“你可是同意了?”
我考慮一下,這個人看起來還不錯,江湖人面廣,武功也不錯,有時間還可跟他切磋一番,一血前恥。跟他一起只有好處,“我要去洞庭,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也好,洞庭號稱‘天下第一水’,此去重游一番,想必別有風味?!?br/>
“那就這么定了,小二,再來兩籠包子,小青,快點坐下來吃東西,吃完好上路。姓楊的,你去結帳。”
楊震遠輕笑一聲還是去了,我得意地對小青說:“怎么樣,只要讓他跟,從此我們就衣食無憂。”
小青照舊瞪我一眼,說:“引狼入室,白癡?!?br/>
_\\\\\\\\\\\\\\\\\\\\\\\\\\\\\\\\\\\\\\\\\\\\\\\\\,又罵我,還是兩句!
吃過飯,三人相偕走出客棧,一個趟子手打扮的人上來說:“總鏢頭,馬已經給您備好了。”
楊震遠接過:“這趟鏢我就交接給你們了,讓大伙招子放亮點,雖說離京城已不過一天路程,可是小心沒大錯,如果順利到達,統統有賞,要是出了什么差錯,你是知道規矩的。”
趟子手一臉惶恐,連說“是”。
我無心管他們,只看向楊震遠的馬,好一匹赤兔。
楊震遠看著我,忽然問:“想騎?”
我用力點頭,就怕他看不清楚:“嗯,嗯,我想騎。”
他把韁繩放到我手里,我也顧不得他們,上了馬一抖韁繩,沿著大街就開始跑了起來,和我那匹劣馬真是沒得比,既平又穩。只聽到那個趟子手問:“總鏢頭,這是哪位啊?您竟然讓他騎您的馬?”楊震遠回答什么我沒聽清。
他兩人騎著劣馬,被我超過不少,往往一陣急跑下來,已經看不見他們人影,舍不得停下來,縱馬又向來路奔去,享受風聲呼呼從耳邊過。迎到了,就大呼小叫,在馬上豎蜻蜓、翻跟斗給他們看,取笑他們的坐騎蹩腳。
半天下來,我跑了他們一倍半的路程,馬倒是沒什么,我卻再也撐不住了。打尖吃午飯,我啃了幾口干糧,倚著樹根,不住點頭,忽然被摟進一個溫熱的懷里,我蹭蹭,找了個舒服位置,沉沉睡去,不殘留最后一絲意識的時候,有個軟軟的東西覆在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