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彀(GL) !
7
有的時候,人會夢到過去的事情。
夢中的聲音很真切。
“你為何會鐘情于男人?”是自己的聲音,悲愴而羞辱。
“郡主為何會鐘情于我?”那個男人的聲音,不羈而滿不在乎。
“陰陽交合,才是天道,不是么?”是自己在質問。
“那只是繁衍的天道罷了……”好奇怪,分明看不清夢中男子的模樣,卻知道他的表情是帶笑的,而且,笑得霸道,“和情有什么關系?”
居然會有如此無恥的答復。
還有更無恥的托詞:
“郡主不要貪得太多……這場婚事,全是王爺授意,便是有什么發生,郡主和我也都不情愿,不是么?”
“無恥!”尚毓塵怒罵出聲,睜開眼卻是一片昏暗。
沒有那聲音,沒有那人,沒有那霸道不羈的笑容。不過是夢。
貪,呵,她貪什么了?她想要的,過分么?
唉,心魔……
一切都仿佛是輪回,因果循環。無外乎有人可以大膽自言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靠的不過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她坐起身來,定定看向窗外混沌不明的夜色,許久,方才開口道:“叫她過來吧。”
……
楊悟民沒打算睡踏實,只是和衣坐在床上,閉目養神。
三更鼓敲過一陣子,門口響起了叩門聲。
楊悟民立刻下床打開門,眼前如山一般的,正是緊隨尚毓塵身邊的玄令史:“郡主有請。”楊悟民仔細看了看這個沉默守禮、不敢逾越的男人,理了理衣襟,向天香閣行去。
一進去,就看到尚毓塵正在桌案前繡花,看也不看楓靈。
楊悟民干站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郡主精神真好,難道說,半夜繡花,會更專注么?”
尚毓塵頭也不抬:“半夜和專注有什么關系?想繡就繡。”
楊悟民頓了頓,側耳聽聽,只覺得萬籟俱寂:“夜晚好像是用來睡覺的。”
“為何,是因為半夜睡覺可以更專心么?”尚毓塵眼不離繡活,信口拈來一般回頂。
楊悟民笑道:“大半夜的把在下叫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學小孩子斗嘴的不成?”
尚毓塵放下繡活,嘆了口氣:“你喬裝打扮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難道就是為了和我含糊其辭?”
不知怎的,二人對話,總像是一招一式的過招。
“哪里,在下來,自然是要為郡主效力的。”
“但你好像是想來做郡馬的……”
“那只是一個手段而已。”
“讓一個女人來做我的郡馬,我有什么好處呢?”
“郡主,我可以幫你,達成你的愿望。”楊悟民唇邊始終掛著笑,一雙眸子深不見底,好像洞察了一切。
尚毓塵秀目輕輕轉動,盯著楊悟民的眼睛:“你說你幫我,但你始終沒告訴我,你要什么呢?”
楊悟民坦然盯著她的眼睛:“報仇。”
“我覺得你想要的更多。”
“確實如此。”
“你究竟想要什么?”
“報仇。”
“不和我說實話的人,我憑什么要信?”
“這就是實話。”
“楊悟民,或許你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不過,我可不要來路不明的東西。”尚毓塵不為所動,眼神犀利,咄咄逼人,“你想要的太多,比我打算給你的還多,所以,給我個理由。”
楊悟民沉默。
尚毓塵對她的沉默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走到書案前,提筆寫起了“木蘭辭”。她慣用小楷,一行小字和之前錦囊中的文字一般清秀,漂亮。
“……問女何所思……寒光照鐵衣……”芙塵郡主一邊寫著,還一邊念念有詞,好像下咒的神巫。
“郡主,我是楊楓靈。”
尚毓塵手一滑,手下的“安能辨我是雄雌”的“辨”字頓時拖了長長的一筆。
似乎不用再追問什么理由了,“楊楓靈”這個名字似乎可以說明所有的問題。
“原來是你……”尚毓塵恍然大悟,她放下筆,在房中踱步,楓靈挺直了肩背站在小桌旁,不言不語。尚毓塵需要些時間把關于楊楓靈的記憶整理一下,嘖,那個早該死在隆嘉十七年的幽州太守之女,那個差點成了自己嫂嫂的美人兒。
一切說不通的似乎可以說得通了。
女兒身的楊楓靈一旦出現,便會引起許多麻煩,所以,必須要有個人無比確定這個突然出現的幕僚的男兒身。
還有什么人比尚毓塵更合適擔當這個角色呢?
銅壺滴漏,金獸中的盤香漸漸沒了味道,天香閣的侍女幽蘭入房更茶換香。看到楊楓靈的時候,她習慣性地低著頭,故意不去看這位客人的容貌——主子的客人大多不可說,更何況還是深夜留在此處的“男子”。
確實是深夜了,外面似乎早就敲過了四更天的更鼓。楓靈一嘆,尚毓塵這刨根問底不眠不休的勁頭還真是像極了其父尚驥。幽蘭也是困乏,收拾東西已有些恍惚。拾到楓靈剛剛喝過的茶盞時,沒料到那外壁還殘有水漬,一時手滑沒有拿住,茶盞便直直墜落。幽蘭一慌,忙彎身去撈——一只纖細白皙的手已經替自己托住了掉落的茶盞。
幽蘭一愣,只見那手的主人向她一笑,幫她把茶盞整齊擺放好。她第一次抬頭看這位郡主的客人,是個面相過于陰柔的清秀“男子”——這長相著實好看,稍微,有那么點熟悉,幽蘭一時愣了。
“咳咳咳”,一聲輕咳傳來,幽蘭醒過神來,面上一紅,忙垂下頭,收拾了東西出去了。
楓靈笑吟吟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等到那門合上才緩緩轉過身——被驟然出現在自己身后的尚毓塵嚇了一跳,竟退了兩步。
“嘖,郡主輕功造詣果然不淺,草民佩服,佩服。”楓靈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
尚毓塵定定盯著楓靈,許久才蹦出幾個字來:“楊楓靈,你這個禍害。”
楓靈又拱了拱手:“郡主謬贊了。”
尚毓塵白了她一眼:“前年發現你這個俊俏的夜香郎的,就是幽蘭……”
楓靈輕輕“哦”了一聲。
尚毓塵調侃道:“可是你好像不認識人家呢?”
楓靈依舊不動聲色:“民女記性不太好。”
尚毓塵看了看楊楓靈,嘴角輕揚,道:“不過,她姐姐你一定認得,呵,就是那個被你殺了的碧潭。”
楓靈神色陡變,大睜了雙眼,身子也漸漸挺直,顯見的是發了僵。
尚毓塵仿佛沒有發現一般,繼續說道:“碧潭死后,我便讓她歇了假。所以你在那幾日,沒見著她。”
“原來如此……”楓靈眼皮微垂,整個人也垂下了頭。
“怎么,丞相大人愧疚了?”尚毓塵低頭打量楓靈的申請,似笑非笑。
楓靈不語。
尚毓塵清了清嗓子:“你成了郡馬后每日要和她照面,嘖,可是要穩住心神呢,別在不應該的時候婦人之仁。”
“這個草民明白……什么,郡主?”楓靈訝然抬頭,芙塵郡主已經搖著團扇回到了桌案邊。
尚毓塵拾起毛筆,把木蘭辭最后兩個字寫完,滿意地吹了吹氣:“明兒個引你見父王,求親的事兒你自己說,本郡主就勉為其難地給你做由頭和掩護。”
楓靈定定看了看尚毓塵,拱手道:“屬下明白。”
“嗯,你去客房歇了吧,父王卯時用膳,到時候我帶你過去。”
“郡主也請好生歇息。”楓靈行禮欲退。
“對了——”尚毓塵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楓靈只好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正對上了尚毓塵漂亮的狐貍眼——
“——碧潭是孤女,根本沒有妹妹。”尚狐貍得意一笑,把毛筆放在了筆架上。
楓靈困惑地看著尚狐貍得意的神情,心間突的一抖,好生熟悉的眼睛,好生熟悉的笑顏。
她再次告退,抬頭看向一片混沌的夜空,隱約瞧見了重重云障后面的明月,一時間,失了神。
“還算順利……”她喃喃道,“這才是布局,金角銀邊,中央天元,一路到最后的收官,還要走多久,還要走多遠?”
一絲涼意從脊梁骨升起,她匆匆回了自己居住的客房。
怕只怕,一切都只是一場劫材無盡的打劫,冤冤相報的死循環。
8
纏綿半個多月的陰雨終于離開了氣色不佳的金陵城。
卯時,憐箏才剛剛從夢鄉歸來,便被林尉在門口的通稟吵醒了。
“侯爺,外面有一位尚書大人求見。”
不用猜,必然是那位刑部尚書大人了。
憐箏簡單洗漱后,從墨憐閣中向澈寒堂過去,見到了熟悉的淺紅色尚書袍。
曹陵師的聲音中氣十足,顯得十分穩重:“公主,我要回京城了,特來向你辭行。”
憐箏著人看茶,笑著邀他落座,問道:“案子了結了?”
曹陵師點點頭:“確實如你所說,背后另有隱情。趙壹的夫人與他那莫白有私,才鋌而走險做了掉包之事,不想事發,自然歸在在趙壹身上。趙壹心中了然,所以他不供不訴,一言不發,既不想無辜受罪,又不想讓發妻受過……實在是個傻子……”
曹陵師敘敘說了些許細節,一時唏噓。
“作為主審者,若是妄圖包庇什么人,只要毀掉一兩個證據就好了,用不著做‘掉包’這種‘容易事發’還‘吃力不討好’的事。”憐箏笑笑,“所以,看起來,這個趙壹應該是要保護什么別的人,或者,被人構陷——原來,兩個都中了。”
曹陵師看著憐箏的笑顏,忽然一點點斂了笑,沉默一陣,道:“公主,你變了不少。”
憐箏順口回問了一句:“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呢?”
曹陵師赧然搖了搖頭:“說不好。”
憐箏定定看著他,笑容漸漸=矜持起來:“曹大人結了案就早些回京述職吧,身為一部尚書,還是不要隨便在外假公濟私,罪犯瀆職喲——”言語之中是調侃的味道,也有些故作輕松的掩飾意味。
曹陵師深深看了她一眼,突兀地說道:“雖然妹夫故去不過三個多月,但家父與我說,待守孝期過后,他希望舍妹可以再覓佳婿,公主覺得呢?”
憐箏被他這一問問得措手不及,也犯了難:“唔……這個……到底還是要看若冰姐姐的意思,若是她想嫁,你們就不該攔著;若是她不愿意,你們也不該強迫。”
曹陵師繼續追問:“但是若冰與妹夫伉儷情深,家父與我都怕若冰顧忌迂腐論道而今生孤獨終老……那公主覺得,家父和我若是強迫若冰嫁人,只是想給她找個良人,讓她有個陪伴,畢竟都是為了她好,可行還是不可行呢?”
“呵……”憐箏不知如何作答,又是一陣干笑。沉默了一陣,憐箏抬起頭,看著曹陵師,眼神晶亮,卻一直搖著頭:“小獅子,強求不得的,將就不得的。”
或許最強勁的對手已經退場,但未必就意味著你有機會。有的情懷一旦過去,便不可能再有相同的心境,也不能妄圖代替某個地位給予某個人你以為可以代付的感情。因為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情景,沒有一模一樣的人。終究,強求不得,將就不得。
曹陵師默然。二人再次沉默無語,他忽然起身,把茶水一飲而盡,向憐箏拱手告辭。
憐箏出門相送,看著他的馬車迢迢而去,站在門口處,佇立良久。
她默默轉過身,抬頭看著身后面目冷峻的高大藍衣男子:“葉大哥,我總覺得這份安寧要結束了。”
葉寂然脫口道:“有我在,沒人能擾了你的安寧。”
有這么一句話,確實勝過世上一切華而不實的情話。
憐箏側頭看向葉寂然,一時無話,只好干笑幾聲,嘆了口氣:“七月流火,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動身吧。”
“這次侯爺是要去哪里巡查?”葉寂然低聲問道。
憐箏眨了眨眼睛,搖搖頭,又垂下了頭:“葉大哥……現在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東瀛,我想問問她,她們之間,究竟出了什么事,還有,她……究竟在哪里……”
畢竟不太可能。
“還是等那個霸道公主從東瀛回來吧,小小的東瀛,應該難不住她。”憐箏公主靜靜看向東方,淺淺吐了口氣。
9
武德二十年初夏,太子竇懷自小路繞過肥后國天然屏障,急攻肥后國。炮聲隆隆,箭矢如雨,失去了地理優勢的島津軍節節敗退,終于一敗涂地。
鏖戰結束,戰場上橫七豎八,血染黑土。雖有火器相助,這一仗仍是打得艱險。
若不是惜琴一箭射中了島津又七郎,立時亂了對方陣腳,恐怕這仗還要打得時間再長些。
竇懷策馬前驅,劍指長空,全軍沖殺,當即破了肥后國,攻入城內。惜琴公主帶兵留守沙場,以防伏兵。
硝煙氣息刺眼刺鼻,惜琴在馬上環野四望,冷聲下令:“不留活口。”說著,她策馬前行,踏過成片尸體。
身后兵卒聞令隨行,將未死的島津家傷兵送上西天。
入眼的是殘破的軀體和扭曲的面目,他們都是面目酷肖中土子民的東瀛武士。惜琴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觸到的是堅硬的質地——她的面具。驀然間,她覺得了一陣暈眩。這才是戰場,她自幼熟悉的戰場,血流成河,殺戮成性,無情無義。
金質面具隔絕了自己所有的血腥氣,也隔絕了過去三年的那個自己,帶著面具的她,也是如此,無情無義。
其實,戰爭才是最大的面具,就算是一介凡夫俗子,也可以借著護衛疆土的名義大開殺戒。人在作惡的時候,總需要給自己找一個高尚的借口,世人皆然,世事皆然。
年少的時候,自己本來不需要這金質面具,便可直面殺戮,后來,是從哪一次開始,帶上了面具,而后,就再也無法真正硬起心腸。
是了,從對那個人的交手開始……自己就徹徹底底帶上了心軟的面具。
面具……那個人撕下了面具,把劍送入了蘇詰的胸膛……
蘇詰,像長輩一樣的蘇詰,像哥哥一樣的蘇詰,像……情人一樣的蘇詰……
頭開始疼了,惜琴呼吸一滯,身形搖晃,差點掉下馬。有人眼疾手快地到了近前,把她扶住。惜琴定睛看去,見到了面目蒼白的楚生。
“公主,不要失神。”楚生低聲提醒,小心翼翼地將惜琴扶了下來。
惜琴落地便伸手將他推開,拄劍站穩,眼神向別處看去。楚生退后幾步,老實站在惜琴身后,皺著眉警惕地向四周察看。
惜琴努力恢復鎮定,深深吸了口氣,四處打量。突然,她的眼睛定住了。尸體之中有一人如她一樣,帶著面具,卻是銀質的,那人胸口還釘著一枚她所熟悉的鳴鏑箭。惜琴心下忖度,知道必是為她射死的主將島津又七郎,便走了過去,探劍挑開那人的面具,娥眉輕蹙,低聲一嘆:“倒還真是個面目清秀的男子。”
一聲奇怪的嘯響傳入耳中,惜琴一驚,側身躲過身后暗箭,這才發現一匹黑馬疾速向自己奔來,馬上有一個一襲白衣的人。
一個一襲白衣的女人。
是霜子,那個獻上地圖的女人。
此刻,她跪于馬上,彎弓搭箭,再次瞄準了惜琴,又是一支帶著嘯響的羽箭直向惜琴面門而來。惜琴屏氣凝神旋身躲閃,揮劍砍斷了來箭。霜子見惜琴再次躲過,立刻重新搭箭。惜琴自是不能再占被動,解下背上彎弓,再摸箭筒,才想起自己的鳴鏑悉數用光。千鈞一發,惜琴情急之下便直接拔下了島津又七郎胸口的鳴鏑,顧不得箭上帶血,徑直搭弓瞄準了霜子。
鳴鏑哨響,一團染血的白云從黑馬背上翻滾落下,在距離惜琴還有兩丈遠的距離。
惜琴箭術絕佳,百步穿楊,自是射中了霜子的要害。惜琴垂手放下彎弓,一時竟有些脫力。便是在戰場上,她也往往是在重重圍護之后,許久沒有過如此迫在眉睫的出生入死。
許久了……
說是許久,又好像不是那么遙遠。
她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失神,再抬起頭時,卻發現那中了箭墮了馬的女人并未死亡,而是,半仰著身子向自己爬來。
惜琴吃了一嚇,忙退后幾步,卻看到那女人并未改變自己的軌跡,仍是向著原來的方向爬過去。她半仰著身子,姿勢古怪,想是墮馬的時候摔傷了腿。
兩丈,不過七八步的距離,她爬得那么緩慢,看也不看惜琴,更別提楚生。
毫不在意一身白衣沾染了泥濘,她費力地爬了過去,爬到島津又七郎近前,握住他已經僵硬的指掌。她忽然握住胸口的鳴鏑箭,猛地拔了出來,噴出一口鮮血,伏在又七郎身上,胸口不斷涌出的鮮血將自己和又七郎染紅。
惜琴見慣殺伐,卻從未見過如此情形,不由得懵了,不知不覺上前了幾步,楚生忙跟著上前。兩人到了霜子近前,看到她嘴唇蠕動,聽到她細弱蚊蠅的喃喃低語,直到她斷了氣,安詳睡在又七郎胸口,再也沒了動靜。
惜琴默默佇立了許久,只覺得胸口嗓子都被堵住了一般。
“她說的什么?”惜琴的聲音微微發澀,“什么死了?什么刀?”
“殿下,她說的是倭語,她說的是‘還是不能忘記你’。”楚生素來沒什么表情的面上難得地顯出了一絲柔和來,他上前幾步,到了兩人近前,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二人鼻息,悄然搖了搖頭,“她穿的不是普通的白衣,而是白無垢,是東瀛女人的嫁衣。”
大抵如此的故事模式都是近似的,不用細查,其中因由已經呼之欲出。
恨和愛的結果,有時是一樣的,都是難忘。是要和一個人有多深的羈絆,才會想要用這樣強烈的情感如此深刻地將其鐫刻于心上,永志不忘。
“還是不能忘記你……”惜琴心頭一顫,忽的合上了眼。
有什么濕潤的東西從自己□□的臉頰處滑落。
下雨了。
天地人之間有著莫名的因果,大戰之后常常有大雨,好似上天好生之德要以此體現,用一場天生無根水,洗盡人間無由亂。
雨勢漸大,已有參贊上前請公主回營。惜琴抬頭瞇眼看了看落下的雨水,驟然轉過身。沉沉墜著的鐵甲沒有流云廣袖的飄逸,再大的動作也只是輕輕晃了晃。
雨水順著金質面具的線條下淌,惜琴背著手,輕嘆道:“楚先生,你又有故事可以寫了吧。”
“不,殿下,我不寫故事,只寫情。”不知是不是為陰沉的天氣所染,男子的聲音顯得過于低沉。
……
“有戰俘認出了那死去的霜子就是大友霜子,是肥后前國主大友宗麟的女兒,被嫁給了一條家的公子……難怪她有肥后國地域圖……嘖,不過實在是猜不到原來她和島津又七郎也有這樣的往事,”楚生喟然一嘆,搖開東瀛寬柄折扇,搖了搖頭,“舊情人滅了自己父親的國家,也難怪她愛恨糾葛……只是沒想到她過來獻圖,是為了這個緣故。”
惜琴不覺道:“女子真是復雜,愛他愛得刻骨,恨也恨得深入骨髓。如此顛倒錯亂,引狼入室,毀了自己的民族,對她又有什么好處?”
“恨就是恨,愛就是愛,哪怕混在了一起,也改變不了其中一種感情的存在。女子心中的天下,和男子心中的天下,到底是不同的。”
“嗯?楚先生說得好像比我這個女兒身還要了解女兒家心思,”惜琴戲謔一笑,“怎么個不同?”
楚生轉過身,抬起頭仔細看了看惜琴線條清冷的面孔,雙眼微瞇,慢慢綻出一個知會的笑容來。這笑容太過曖昧,尤其出現在向來面無表情的楚生的臉上,反而叫惜琴沒來由的慌亂——就好像,內心被人看穿了一般。她素來重威勢,自是不肯表現出來,仍是板著臉,凝眉望著楚生,重復了一遍:“楚先生,怎么個不同?”
輕咳一聲,楚生微笑作揖:“殿下,你閉上眼,看到的第一樣物事,就是你的天下。”
我的天下?
惜琴狐疑地看了看楚生,后者無辜地眨眨眼,看著她。
“楚先生,裝神弄鬼對本宮可是沒什么用。”惜琴冷聲一哂,眼睛慢慢合了下來,心里也在合計——我的天下……?
“可有什么東西,讓你魂牽夢縈,欲求而得之?”
有。
“可有什么東西,讓你不擇手段,欲求而得之?”
有。
“可有什么東西,讓你苦心設計,遍體鱗傷,愛恨交雜,卻仍忘不掉,放不下?”
……有。
“公主,你想到什么了——或者,想到誰了?”
深沉的男子嗓音,一聲聲落在耳朵里,也一聲聲都敲在了心上。每一句,都好像在拂去眼前的茫茫霧靄,打開重重枷鎖,揭去層層面紗,非要將那被自己深藏于心的物事顯現出來。
居然就這樣子窒息了。
“……別,別問了……”猛地睜開眼,看到的仍是楚生面無表情的蒼白面孔。惜琴咬緊齒齦,斜眼看向楚生,皺緊了眉,半晌才憋出一句:“楚生,你都知道什么?”
楚生深躬作揖:“殿下,小生不寫故事,只寫情。”又是這過于低沉的嗓音。
惜琴揮了揮手,楚生行禮,準備退出營帳,惜琴卻轉念留了他:“慢著——”
“——本宮明日派船,送你回中土。”
“謝公主——”
楚生退下后,偌大的行營中只剩了惜琴一人。
“蘇詰……”她喃喃自語,隨手抓起茶盞,觸手卻一片冰涼——茶冷了許久,也無人來更換。
手指順著茶盞上的青花紋路來回摩挲了許久,漸漸發了狠,指甲刮出了并不刺耳的“沙沙”聲響,她咬緊了牙關,好似要將一口皓齒咬碎一般,狠狠咬著,仿佛拼命壓著呼之欲出的一個名字。
那名字壓在心頭,宛若一口鐘。
“……蘇詰……”眼眶忽的一片溫熱,惜琴搖著頭,咬住了下唇,狠狠抓起茶盞向外摔去。炸裂聲響起,茶水和殘片四處飛濺,好似千瘡百孔、四處濺血的心。惜琴終于控制不住,淚好似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落下——“蘇詰的命,難道就這樣不和你算了么?!”
“楊楓靈,你偏偏就成了我的心魔……”
武德二十年夏末,南**取下九州島。
【第六章·心魔·完】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兩場期末考 十篇論文,大家保佑我吧……
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