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的春天比往年似乎來的都更早,剛剛還是冰雪覆蓋,忽然之間就綠樹發(fā)芽,百花怒放。在李熙焦急不安的期盼中,李純沒有死,大唐天子打敗了病魔,重新煥發(fā)了青春和活力,據說他醒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打發(fā)宰相裴度出京,帶相銜出任淮南道節(jié)度使。
皇帝病后第一次臨朝就宣布以灃王李惲為太子,原太子李恒貶為沅江王。
新太子加冕儀式剛剛結束,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突吐承璀即出任東南諸道宣慰處置使,統(tǒng)帥左神策軍五萬人過金商,從襄陽一路殺奔鄂州而來。
李熙有限的歷史知識已經難以解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皇帝沒有死,好好地活著。歷史上曾經要當皇帝的太子李恒被廢,突吐承璀繼兵敗淮西后第二次領兵出征,一出手就拿自己開刀。亂了,全亂了,以后還要發(fā)生什么?
李熙仰望星空,找不到答案,他很想見到仇士良或汪覆海問問長安城里發(fā)生了什么,哪怕聽他們胡言亂語一通,也總勝過兩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強呀。
也是郭仲恭能知道點什么,李熙動用了自己的秘密渠道,和郭仲恭接上了頭,郭氏最近心情很煩。太子被廢,公主也被褫奪了尊號,他如今又變回了郡馬,這都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他郭家在宮里的大靠山郭貴妃據說牽涉到一樁莫逆大案中,而今雖然沒有被廢,卻是已經被打入了冷宮。他的父親也被從鳳翔節(jié)度使的位置上召回京城,以養(yǎng)病為病拘禁在家中無旨意不得出門半步。
而他本人,雖然還是保安軍的兵馬使,實權已經被李德裕剝奪,李德裕派烏重胤到保安軍督陣,實際接管了他的權力。
迷茫、困惑、不安中,聽到李熙要見他,郭仲恭精神一震,周圍雖然滿是李德裕派來監(jiān)視他的人,但混跡江湖多年,擺脫幾個小盯梢還難不倒他。郭仲恭扮作一個賣菜的老嫗,坐在一輛牛車上,來到江夏縣城外一個池塘邊和扮作漁翁的李熙見了面。
一個問:“郭兄你還好嗎?”
一個答:“好個鳥,瞧我被你害的。”
李熙道:“做人要講良心,我們倆是誰被賊俘虜?shù)模皇菫榱司饶阄視斮\?”
郭氏道:“好了吧,我就是好端端的住在長安,你也一樣要當賊,誰讓你賊行難改。”
李熙道:“好吧,這件事我倆誰也別埋怨誰,我問你宮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何以太子會被廢呢,突吐承璀那老閹氣勢洶洶殺過來,看來是得勝一方,誰在宮斗中被殺了。仇士良還活著吧?”
郭仲恭道:“太子只是被廢,而今還是郡王,突吐承璀扶持的李惲剛剛坐上太子,就迫不及待殺出長安,可見他太子的位置還不穩(wěn)固,宮中的確是殺了一場,誰勝誰負卻還很難說的清。勝負其實都著落在突吐承璀這老閹身上,他勝了,失敗的一方就等著人頭落地吧,他敗了,或者還有翻盤的機會。至于你關心的仇士良,他嘛,天子沒事,他又怎么會死,你不會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攥著吧,這么怕他死。”
李熙道:“明知故問,我家被抄了,*在他手里攥著呢。”
郭仲恭恍然大悟道:“我有點明白了,原來你投賊是做臥底的,我早說你不是那樣的人嘛,好端端的投什么賊呢,腦子又沒壞。”
李熙白了郭氏一眼,沒好氣地說:“揣著明白做糊涂,不是因為鶯鶯她們,我會過去給你擦屁股?”
郭仲恭道:“這么說就不太好了吧,我本來還對你感激涕零的,你這么一說,我心里沒負擔了,既然大家各有所需,我就沒什么好虧欠你的了。”
李熙道:“你不必虧欠我什么,不過你的把柄還在賊手里捏著呢,有些事你想干也得干,不相干也得干。”
郭仲恭點點頭,笑嘻嘻道:“我明白,不過現(xiàn)今,你們也要挾不到我什么了,就算把我的底子都抖摟出來,無非殺了我,我,已經沒什么值得你們利用的了,我們郭家也沒什么值得你們利用的了,太子一脈倒了,你們的一腔算計全打了水漂,可惜呀,可惜。”
李熙道:“你要是在那邊混的不如意就過來吧,做賊的名聲雖然不太好,總勝過稀里糊涂遭了人的暗算。”
郭仲恭嘆息了一聲,扯掉頭上的藍花包頭巾,仍在水里看著它慢慢下沉,只說了聲保重就站起身來朝回到了牛車上,躺在一頓干菜中,取了一個斗笠將臉蓋住,乘著吱吱呀呀的牛車回營去了。
沔州漢陽縣境內的山南軍大營前,每到黃昏就有一群從城區(qū)方向來的小販,在營門前的空地上扎下貨攤,擺開家伙,賣酒、賣肉、賣餅、賣湯圓、賣餛飩、賣米線、賣炸圓子和馓子,再玩一些還有附近的一些婦女到來,躲在不遠處的小樹林里,人人穿著嶄新的衣裳,搔首弄姿,勾引酒足飯飽出營閑逛的士卒。
和神火兵對峙一個多月,只打過一仗,此后兩軍相安無事,以城北一條水溝為界,彼此各守一邊,除了斥候都不過界。
附近的百姓見有機可乘,便在此擺開了生意,酒足飯飽的士卒詢問附近有沒有*,好客的老板自然說有,還熱情地為他們帶路。執(zhí)掌軍法的虞侯得知士卒夜晚出營嫖妓,怒不可遏,下令天黑就關閉營門不得外出,營門關了可以在柵欄上擠個洞,這個難不住好色的士卒。于是虞侯又下一令,每晚亥時點名,私自外出者以逃兵論處。
這個難度也不大,把握好時間就行。
最后還是病中的劉賀下了一令才止住士卒私自外出,劉賀要各路虞侯天黑后不定期點名,帶上執(zhí)法隊,但有士卒私自外出者,先斬長官,待士卒回營,立即斬首。
殺了十幾個老油條后,士卒們老實了許多,不過情況沒能維持多久,一切就又復舊。劉賀的病情越來越重,沒有多余精力關注軍紀方面。
迭經戰(zhàn)亂后,沔州境內民生困窘,破家破戶者不計其數(shù),戰(zhàn)事未歇,官府救濟不至,貧寒人家為求糊口之食放任甚至鼓勵女子充作暗娼。山南軍糧餉充足,士卒出的起錢,暗娼們樂的逢迎,眼見恩客們出不了營,便主動來到營外小樹林里執(zhí)業(yè)。以至有丈夫在營門前空地擺攤經商,妻女在小樹林里攬客者。
低級軍官開始默許士卒外出,當然夜不歸宿者除外。兵營是一個封閉系統(tǒng),關久了不免都覺得氣悶,讓士卒們溜出去透透氣,消耗一下多余的精力,回營來少鬧點事,在他們看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在營地外擺攤的商販中至少有三成是郁秀成麾下尋芳使們假扮的,他們通過士卒把一條條謠言傳播出去,經過訓練的尋芳使說起謊話來眼睛也不眨一下,比說真話還認真。
“聽說了嗎,最近沔州城里不太平,好幾個人撞邪了。”炸丸子的張小哥一邊操持生意,一邊跟三五個熟客說話,“城東頭的胡鞋匠半夜起夜看見屋子里坐著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把他嚇的夠嗆,不過這廝膽大,悄悄從后門溜出,把他家的黑狗宰了端了一盆狗血朝那女鬼潑去。你們猜怎么著,女鬼尖聲高叫,回過臉指著他鼻子說‘不孝子,老娘回門救你出苦海,你竟?jié)娢乙荒樄费 业幕奶欤砭故撬廊ト甑睦夏铮 ?br/>
“嗨,這算什么,城西張鐵匠家已經發(fā)生過了,你沒聽過嗎?”一卒不以為然。
“呃是么?所以我說最近不太平嘛,怎么這么多邪祟呢?沔州以前不這樣的。”
“喂,胡鞋匠后來怎么了,潑了他老娘一頭狗血,他老娘有沒有掐他?”另一卒好奇地問道。
“呃這個,張鐵匠那邊有沒有掐?”張小哥留了個心眼。
“那邊掐了,你這邊掐了沒?”
“他那掐了,我這就不掐了吧。胡鞋匠一盆狗血下去,他老娘雙手扼住喉嚨,慘叫了一炷香的功夫,這期間她的身體像一塊放在火上烤的冰一樣,吱吱作響,竟然灰飛煙滅,只剩下了一頭黑發(fā)和紅色的衣裳。”張小哥用手比劃了一下。
“這個結局跟城外二十鋪的趙毒婦家的一樣,沒啥稀奇的,不過趙毒婦前面的故事更精彩,你們想聽嗎?我也才剛剛聽到。”一卒吃了兩個炸丸子,覺得太油膩,拍拍手不吃了。張小哥和其他兩個小卒都興致勃勃說好。
“趙毒婦這女人可著實歹毒的很,她丈夫是個貨郎,常年外出做小生意,家里就她和她婆婆兩個,她那婆婆也頂不是個東西,剛進門那會兒常欺負她,給她吃發(fā)霉的飯,哄她洗腳用熱水燙她。后來這老婆子也得了惡報,癱了,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她在家虐待她婆婆,不給老人家吃飯,不給她擦洗身體,噯喲,三伏天,老婆子身下都生蛆,有只小雞一天三次定時來啄食,老婆子恨這畜生來的不夠勤快,把它腿撅折了,就留在身邊,專門給她啄蛆。
“后來她丈夫回來,眼見此情此景,恨的要拿斧子剁了她,這娘們臊性大,把衣裳一扯,露出兩個雪白碩大的奶子,往她丈夫嘴邊一送,說‘你娘有的,老娘也有,憑什么有她沒我?’她那沒出息的丈夫竟然心就軟了,過了一晚,二日天沒亮就出了門。
“這歹毒婦人恨老婆子攛掇她丈夫殺她,一怒之下就給她喂了麻藥,丟到山溝里,收拾了家,謊稱老婆子走失,滿村人都被他攪動去找,找來找去在山溝里找到了老婆子,可憐的人已經被一條巨蟒給絞殺了。后來漢陽縣的仵作驗尸時發(fā)現(xiàn)了破綻,這婦人唯恐他說出去,當晚就上了他的床。兩個人勾搭成奸,還生了兩個孽子。
“她那丈夫也懵懂,竟不知孩子是誰的,一直養(yǎng)到十八歲,越看越不像自己,這才起了疑心,左右一打聽知道了真相,頓時怒不可遏。他在院子里磨刀,一邊磨一邊說‘格老子的,養(yǎng)了個螟蛉子。格老子的,養(yǎng)了個螟蛉子’。被那婦人聽到,叫過兩個兒子說明了真相,兩個兒子都是沒種的貨,綁了他娘去向他養(yǎng)父請罪,這婦人才得了惡報,被丟到一口枯井里,活活餓死。
“父子三人又請了一道鎮(zhèn)壓符貼在井口,鎮(zhèn)住了她的冤魂,如今她的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了子女,過的和和美美。誰料想今年年一過,兩家子就鬧了邪祟,先是養(yǎng)的雞鴨一只只死去,繼而羊、豬、牛,然后是花狗、黃狗,就剩一條黑狗沒死。家禽家畜死完了就輪到人了,一天死一個人,那個快,都來不及打棺材,死到最后,就剩這毒女人的丈夫和兩個兒子了。你們猜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張小哥三人嬉笑道:“知道,毒女人冤魂回家,被他爺三用狗血澆滅了么。”
小卒驚道:“啊,這故事你們都聽過?”
張小哥道:“你說的這不算什么,胡鞋匠那樁事的結局你肯定沒聽過。”
三人驚問結果,張小哥道:“他那死鬼老娘被他一盆狗血澆的灰飛煙滅了,對吧,用的是狗血,胡鞋匠記得清清楚楚,他是溜出屋去殺了自家黑狗,可結果呢,第二天天亮他一看,嚇的目瞪口呆,殺的那是什么黑狗,分明是他媳婦嘛,穿著他媳婦的衣裳,一只狗爪子上還戴著他媳婦的玉鐲子。再找他媳婦蹤跡不見,這才知道他媳婦是個黑狗精變化的,而他老娘的魂魄回來其實是想告訴他,他媳婦是個妖精,要遠離她。”
這個故事結尾三個小卒都沒有聽過,一時目瞪口呆。張小哥心中得意,為自己的才思泉涌而自豪,這個故事的結尾是他剛剛才想起來的。
張小哥的真名叫張默安,是郁秀成的得意弟子,結束了一天辛勞后,他連夜乘船渡江來到武昌縣,大宰相府,向他的師父和頂頭上司面呈一天要務。
郁秀成安靜地聽完,問他:“據你看,山南軍卒已經相信了城沔州鬧邪祟的傳聞。”
張默安笑道:“疑心生暗鬼,我們已經把疑懼種在了他們心里,就等著生根發(fā)芽了。”
郁秀成望著張默安那張年輕,充滿活力的臉,許久才從鼻子哼出一聲:“很好,你現(xiàn)在就隨我去見總主,向他面呈方略。從現(xiàn)在起,你也可以叫他總主啦。”
張默安心中大喜,總主就是李熙,總主的稱呼是他做總旗主時下屬對他的敬稱,而今他已經升為大宰相,但依然有部分舊部稱他做總主,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稱呼,而是代表著一種親密的關系。
張默安此前就聽說過李熙手里有本紅冊,上面記載著他視為“基本班底”的人員名單,入選紅冊者無一不是他的心腹親信,師父肯定是其中之一,師父現(xiàn)在雖然只是個小旗主,但權勢之大不要說總旗主,就是將軍、尚書也難以比擬。入他的紅冊,做他的心腹親信,是每個有為青年的夢想,他張默安又如何能例外。
叫他總主的人未必盡是他的親信,入他紅冊的人也未必都會叫他總主。
但無疑,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由張默安和他老師郁秀成制定的這份計劃,李熙聽了很感興趣,他決心放手讓郁秀成師徒一試。
劉賀被草蜂蜇瞎了一只眼,體內毒素難以清除,日夜號泣,聲音凄厲。為了維護劉大將的光輝形象,近侍們隱瞞了他被草蜂蜇傷的真相,只說是偶發(fā)怪疾。不明真相的士卒紛紛傳言說劉大將軍中邪了。
說他那天埋伏的那個河灣,是塊不潔之地。戰(zhàn)國末年,秦滅楚時,在此斬殺了十萬楚國居民,怨氣千年不散,害人無數(shù)。到隋朝時有一位大師在此建塔鎮(zhèn)壓,又連做幾百場法事超度亡魂,才暫時安撫住冤魂不使其作惡。
大將軍那天合不該穿著金甲出戰(zhàn),須知當年秦國大將王翦父子就是身穿金甲滅的大楚,冤魂一見穿金甲者情緒失控,不顧寶塔鎮(zhèn)壓蜂擁而出,這才使得大將軍中邪、嚎哭。
傳言有鼻子有眼,這中間離不開各路尋芳使的功勞,山南軍扎營與神火兵對峙期間,尋芳使化裝成小商小販到大營前與山南軍士卒交易,打聽到劉賀日夜號泣的消息后,就編造了冤魂復仇的故事,散播出去。
士卒們很喜歡聽這些離奇詭異的故事,不僅山南軍如此,神火兵士卒對此也深信不疑。既然冤鬼都站在自己這一邊,那還說有什么好怕的。
故而當李熙讓郁秀成挑選死士去劫營時,士卒踴躍報名,瞬間即得數(shù)百精卒。李熙給死士一人配發(fā)了一套竹甲,做工雖不及朱步亮的精巧,但防護力并不差多少。
竹甲上用彩漆繪著“骷髏怪”圖案,因為懂繪畫的人太少,骷髏怪畫的異常猙獰。
在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距離漢陽縣城最近的一處山南軍營外突然發(fā)現(xiàn)營外晃動著數(shù)不清的“怪物”。叫喊不應,箭射又不能傷,士卒莫不驚駭萬分,聯(lián)想到此前種種關于沔州境內鬧邪祟的傳聞,以及大將軍夜里那如惡鬼號泣的慘叫,一時心先怯了。
有見多識廣的老卒指出,來者可以肯定不是人,很有可能是陰兵!人是斗不過鬼神的,與鬼神照面,爭,不如不爭。撤吧,弟兄們,陰兵來了,鬼怪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