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趕到舒州之際,城已被圍困三面,只剩臨江一面尚有幾處缺口,唐軍揚州水師被陳蘇全殲后,大江之上再無一艘戰艦。不過陳蘇的水師主力現在擺在鄂州城下,唐軍用民船改造的微型戰艦在舒州城外的江面游弋,雖然無力對抗有大型兵艦護送的運輸船,但對李熙這樣的小船還是頗具威脅。這事讓李熙想起來就一頭火,堂堂的東南王竟然乘一艘舢舨渡江,萬一讓唐軍水軍撞上怎么辦,這么冷的天,就算箭射不著,落到江水里也足以淹死凍死,池州刺史閔耐實在該殺。
有驚無險地橫渡大江踏上北岸后,李熙回身往一眼白茫茫的江水,整個人猶如還在船上,直打晃,建立一支強大水師的念頭再度浮現在腦海,也不知道福州馬尾的船塢修的怎樣的。想做點事,沒有一塊堅實可靠的根據地可真是玩不轉呀。
碼頭上亂糟糟的,人來人往,狗兒亂竄,包裹箱籠胡亂堆放著。流寇就是流寇,就算穿上錦衣龍袍,也時刻改不了流寇作風,李熙的心情忽然煩躁起來。舒州城本是一座大城,但像許多江南城市一樣,飽經戰火后也徹底衰落了,南門的城樓已經坍塌,原因應該是失火,熏的城墻黢黑,望之驚心。
白興陽率本部千人于三日后到達,他現在的職務是營指揮使,官也不算小了,人還是到哪都賊眉鼠眼,穿著錚亮的明光甲,看起來卻像個唱戲的。他的士兵穿著花樣繁多的軍裝,手持五花八門的武器,走著比羊群還亂的隊列,若非打著左神火軍的軍旗,士卒腰系紅帶,將校們系著打著銅釘或鐵釘的粗制牛皮帶,則怎么看都是一股流寇。
白興陽的本事有多大,李熙心里還是有數的,也就是在重數量不顧質量的大圣國軍隊里,若換在唐軍里,無論在邊軍、藩鎮軍還是禁軍,他能做個旅帥就謝天謝地吧,做營指揮使太難為他了。不僅白興陽這個指揮使渾身泡沫,城里原來的兩位“大將”馬子昂、孟澄有幾斤幾兩,李熙沾眼就瞧出來,二人的水準尚在白興陽之下,充其量就是個隊正的水平。
看起來這場仗取勝的希望就全寄托在李海山身上了。兩軍相遇不那么爛者贏,李熙希望自己能做的比李海山稍好一點。
花了一天時間巡視城防,越看越驚心,舒州有城無防,兩位自以為是的“大將”完全按照想象在布置城防工事,李熙不敢說自己就懂守城之道,但多少還是讀過幾本兵書的,多少還是聽朱克榮講解過守城要點的,多少還是經歷過幾次實戰考驗的。守城者的所有大忌二位將軍一個不少犯齊全了。
李海山已經兵臨城下,此刻調整城防等于是在找死,李熙狠了狠,再次把寶押在李海山身上,希望他能跟馬、孟兩位大將一樣爛。李大將軍應該也好不到哪去,他要是個明白人碰到這樣的城防早該動手了,何必苦等到今日呢。
太陽落山時,李熙打個響指,說:“今天就看到這吧,晚上吃什么?”馬子昂和孟澄俱暗暗松了口氣:舒州這么爛的城防,東南王都沒有責怪,他老人家還真是寬宏大量啊。馬子昂是個草包不假,孟澄卻并非完全不懂守城之道,實在是他手上的牌有限,按常理出牌怎么玩都是輸,索性混來吧,擺個空城計嚇唬嚇唬對手也好。
馬子昂討好地說:“昨日撈了兩條*,請當地名廚烹了,請東南王嘗嘗鮮?!?br/>
李熙道:“江里還有豬?好東西!要嘗嘗,要常常,啊。這個,我看這城里的女人個個膚白如玉、體態婀娜,孟將軍呀,究竟是這江里的水好,還是稻米好啊。”孟澄道:“都好,都好,江水甘甜,稻米噴香,養出來的美人自然與眾不同啦。”
馬子昂趕忙搶話道:“何止人長的好,歌舞還好呢。大王一定不可錯過了?!?br/>
李熙哈哈大笑,連聲說好。在馬子昂和孟澄的左擁右護下施施然步入舒州刺史府——現今的行營帥帳——赴宴去了。馬子昂是左佐圣軍將領,孟澄是舒州團練副使,舒州刺史韓蒙率軍出城迎敵,被李海山擒獲叛變,舒州軍即由他統領。舒州軍隨時地方武裝,軍容和訓練卻在白興陽部之上,人數也比白興陽多出四百,是舒州城內各軍中實力最強的一支。
飲宴完畢,馬子昂把席間陪李熙歌舞的兩個美貌女子送到李熙寢帳。阮承梁二話沒說就給留下了。孟澄聞之此事,連聲哀嘆,其子孟博明說道:“盼來盼去盼了這么一個廢物來,這舒州城還能守的住嗎,索性降了李海山。”另一個兒子孟任道:“他今日去巡查城防,我看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走馬觀花,云里霧里??磁说故茄壑樽又狈殴??!?br/>
孟博明道:“此人根本就不懂軍事。連羊馬墻都不識得,問城墻為何不用夯土。這樣的人怎配做大將?”
孟澄道:“好啦,都別說了?!?br/>
孟博明道:“父親,一將無能葬送三軍,何必陪這樣的人送死?!?br/>
“哼!送死?你以為堂堂的東南王真會跑到這孤城來送死?糊涂!”孟澄背著手在屋里焦躁地轉了兩圈,忽而指著孟任說:“你做巡檢官,日夜巡視各營,敢出叛逃之言者,斬!”
一個“斬”字出口,孟博明渾身震顫了一下?!斑€有你?!泵铣沃钢约捍髢鹤诱f,“大圣國只有十二位王,都是尸山血海里滾出來的,沒有人是笨蛋,笑話他們是笨蛋的他自己就是個笨蛋?!泵喜┟鞑桓铱月?,心里卻并不服氣。
離開孟澄的寢室后,他跟弟弟孟任抱怨道:“父親這是怎么啦,干嘛高看他一眼,我就看不出這個人有什么本事嘛。”孟任道:“我也沒看出他有什么本事,不過父親說的也對,他能坐在那個位置上,一定是有過人之處。你要知道,大圣國初立,這些王都還是第一代呢,能有傻子嗎?”
舒州幾經戰亂,刺史府后宅被反復洗掠,房屋還在,卻無一件像樣的家具。馬子昂為了討好李熙,專門湊了一整套家具來,分開看件件都是精品,但湊在一起就顯得不那么諧配了,有些用起來還很不方便。阮承梁要去找他換一套來,李熙道:“行啦,我們是來打仗的,又不是來游山玩水。別折騰了?!?br/>
阮承梁道:“那外面兩個小女子還要不要她們進來。”
李熙道:“打仗就不能順道玩玩女人嗎?”
阮承梁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看這倆小女子人還很生澀,想必是馬子昂搶來的清白人家女子。故而我想你或許不會要她們侍寢。所以,我打算把她們退回去?!?br/>
李熙笑道:“做事不要那么刻板嘛,既知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就更應該留下了,你想想看,我是大圣國的東南王,他們孝敬我的美人,不說千挑萬選吧,費番心思是少不了的,我不用他們肯定還要折騰,這也罷了,但這兩個女子怎么辦,他們或要怪罪她們,或自家留著用了,兩塊好肉落在狗嘴里,你覺得合適嗎?”
阮承梁道:“不合適。那我就叫她們進來吧。”
兩個小女子帶進來后,李熙指著高個子的說:“你叫如花?!庇种钢鴤€子矮的說:“你叫似玉,不要問我為什么給你們改名字,我喜歡。那么現在說說你的名字吧。”
高個子說:“我叫柳如花?!?br/>
矮個子說:“我叫韓似玉?!?br/>
李熙拍手叫好,道:“兩位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愿意留在我這個巨賊身邊服侍我嗎?”
柳如花道:“愿不愿意,不都得留下嗎?”
韓似玉道:“大王肯放我們回家,我們感激不盡?!?br/>
李熙道:“剛夸過你們冰雪聰明,立即就開始犯糊涂。如花似玉的姑娘落在我的手里,我還會放手嗎?都乖乖地呆在我這,城若不破,我會放你們回去的。城破,我先殺了你們,免得你們受辱后再死?!?br/>
柳如花道:“絕不食言?”
李熙道:“我若食言,你們可以以死抗爭?!?br/>
韓似玉道:“大王今晚要我們誰來侍寢?”
李熙道:“孤今日有些疲累,二位今晚就不必幸苦了,回去養足精神,明晚咱們再會。”
打發了二人出去,阮承梁來報說馬子昂求見。李熙含笑點頭。馬子昂面含羞愧,致歉道:“這么晚了還來打攪,請大王恕罪?!崩钗跣Φ溃骸盁o妨,請坐?!?br/>
馬子昂待阮承梁出去后,方道:“末將這些天聽到一些傳聞,說孟副使的府上常有些操北地口音的人出入,城門尉報告說他看見孟副使的二公子帶著一個北方人出城,回來時北方人不見了,此事不止一次發生,末將不敢隱瞞,故此來報。”
李熙道:“馬將軍目光敏銳,粗中有細,好手段。此事我已知道?!?br/>
馬子昂這才起身告辭。送走馬子昂,李熙派人給李海山送信,約見一面,使者剛出門,李海山的信使就到了,約李熙在城外一唔。
會晤的地點在城外蓮湖畔,各自衛士都侯在五十丈外。
李熙提馬上前,揚鞭喝道:“何故犯吾邊界?”
李海山道:“豈有此理,你這潑賊殺官造反,怎么還倒打一耙?誰犯誰的邊界?”
李熙道:“舒州而今是我大圣國的州郡,你無緣無故帶兵來犯,我還問不得你么?識相的早早退去,否則……”
李海山道:“否則你棄城逃跑嗎?不要說做兄弟的沒提醒你,我的身后可是有五萬大軍吶?!崩钗醯溃骸拔迦f何懼,我城中還有十萬將士呢?!?br/>
李海山道:“罷了,我不跟你鬼扯了。舒州三面被圍,一面臨水,你三千老弱,是守不住城的。我之所以一直遲遲不攻城,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意傷及城中百姓。更是因為有你這位兄弟在,我不忍心?!?br/>
李熙道:“你既認我這個兄弟,我求你一事如何?”
李海山道:“只要不傷天害理,不違國法,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都可以答應你。但你別跟我耍什么花招?!?br/>
李熙道:“不耍花招。在你面前,我有什么花招可耍?我左右還被你吃的死死的?!?br/>
李海山道:“休要廢話,說罷?!?br/>
李熙道:“你能不能網開一面,放城中百姓出城,他們是無辜的?!?br/>
李海山道:“可以,不過你得保證,你的兵不混在人群里。”
李熙嘻嘻一笑,答應了。
回城之后,李熙召集馬子昂、孟澄、白興陽三人密議,他讓孟澄安排一些百姓出城,讓馬子昂安排一些軍兵攜帶弓箭混在人群中,待靠近唐軍兵營即發動攻擊。
孟澄大驚道:“如此一來豈非要置百姓于死地?萬萬不可?!?br/>
李熙道:“孟將軍心軟了嗎?”
孟澄道:“沙場爭雄是軍士們的事,何必牽連到百姓,讓手無寸鐵的百姓做掩護,去送死,于心何忍?再者說,即便做了也與大局無補,徒為他人之笑柄?!?br/>
馬子昂道:“孟副使是在笑話馬某無能嗎,突然發動攻擊,即便不能擊退城外之敵,亦可先聲奪人,震破敵膽,滅敵人威風,壯我軍氣勢,有何不可?”
孟澄跪拜道:“某將愿率二子出城與敵血戰,震懾唐軍。雖死無憾?!?br/>
馬子昂道:“孟將軍去了還會回來嗎?”
孟澄瞠目怒道:“我父母妻子皆在城中,唯有一死報國,豈敢有私心?”
李熙哈哈一笑,扶起孟澄,說道:“將軍豪氣,李熙佩服。不過憑將軍一己之勇,于大事何補?城外有一萬妖兵,城內才三千人,這城不好守啊。兩位將軍久經沙場,比我看的清楚,當知道,若是城中百姓不站在我們一邊,這城實際是守不住的?!?br/>
馬子昂和孟澄相視無語,都默認了李熙的說法。
李熙道:“孟將軍憐惜城中百姓,為此不惜一死。壯哉!可將軍想過沒有,你壯烈殉國后,誰來護衛城中百姓?妖兵破城后,就能善待百姓嗎?”
孟澄道:“這……可這……”
“孟將軍是舒州團練副使,聽口音也是本地人,你當知道立國這一年間,舒州城里的百姓換了幾茬,原先的土著今日還剩幾何?有句話說的好,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唐軍污蔑我們為賊,自詡為官為兵,他們打破這舒州城就真的會善待百姓嗎?昔日在江西道吉州,我軍入城只沒收了官府財物,對百姓秋毫無犯。后來呢,洪州兵入城,關閉四門,大肆殺掠,百姓忍無可忍,被迫揭竿而起。今日左右佑圣軍、左右佐圣軍,還有右神火軍有多少吉州籍將領?都是在那時起兵造反熬過來的。”
白興陽插話道:“當日東南王就在吉州城,妖兵屠城時,東南王正在城中養病。眼見妖兵濫殺無辜,大王他不顧個人安危,親率明火旗二十名勇士從太平坊殺出,振臂一呼,應者云集,殺散官軍,奪取吉州,豫章大地從此歸入我大圣國的版圖?!窕鸪鎏健牡涔收窃从诖??!?br/>
孟澄請罪道:“末將愚昧,竟生了婦人之仁。”
李熙道:“做將軍的當有霹靂手段而懷菩薩心腸,婦人之仁要不得,得有大人之仁。何為大人之仁?譬如眼下,城中兵少將寡,沒有百姓助戰,靠我們自己是守不住城的。城中百姓并非本地土著,各懷心思,一盤散沙,無心助戰,這樣城必破,城破,百姓難免遭劫??墒沁@個道理,你怎么說他們能信?空口無憑,得讓他們看到血淋淋的事實,知道妖兵宣揚的網開一面是假的,這個城他們是出不去的,除了守住城池,他們別無出路。只有這樣,把他們逼入絕境,他們才能橫下心來和我們站在一起,共克時堅。保舒州,就是保他們自己。”
稍稍緩和了一下語氣,李熙又鼓勵馬子昂和孟澄道:“城外主持軍務的是山南道都訓練使李海山,此人與我在西北軍中是故交,當日在麟州城,他不過是個糧草官,并不曾帶過兵打過仗。他自詡擊殺了染布赤心,可我要告訴你們,殺染布赤心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撥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更要告訴你們,射殺染布赤心的并不是他李海山,而是另有其人,他和我一樣都是沾了別人的光,才做了殺敵大英雄,其實并不算得真本事?!?br/>
染布赤心的威名即便是馬子昂和孟澄這樣的南國人也是早有耳聞,那可是擁兵十萬,縱橫西北的巨匪啊,當日神火道起兵于韶州時,曾拿他做過榜樣,以證明大唐的江山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起兵南國爭奪天下正當時。
“后來他獻美人給敬國公的大公子劉駕,因此平步青云,而有今天。兵過一萬,沒點真本事是攏不住的,打不成仗,更加打不了勝仗,故而我才有膽量向圣王主動請纓到此,我不是來送死的,我來是與幾位將軍一起建功立業的。目下雖然艱苦,卻已曙光在望,只要我們堅持一個月,西征大捷,天下太平,幾位將軍皆可封侯拜相?!?br/>
李熙又問城中糧草能支撐多久,箭矢軍械又多少,答曰糧食可支撐一個月,箭矢有一萬捆,城中有工匠,每日可做三百支新箭。李熙大咧咧地一揮手說:“足夠了?!彼酒鹕韥恚骸爸灰业嚷玖ν?,舒州城就是釘在江邊一顆鐵釘子,他李海山是啃不動?!?br/>
孟澄大喜,主動提出派他的二兒子孟任帶死士混在人群中見機行事。李熙叮囑道:“挑事而已,不必死拼?!庇謱︸R子昂道:“放風給城中地痞閑漢,讓他們去做炮灰?!笔嬷莩抢锏仄﹂e漢眾多,打家劫舍,無事生非,馬子昂和孟澄頭疼不已,若是按照李熙的主意一勞永逸地除掉這些禍害,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
馬子昂和孟澄走后,李熙問白興陽:“城南還有多少條船能下水?”
白興陽不解其意,此前李熙給他下過一道命令,讓他把舒州的船全部焚燒,做出一副與城共存亡的架勢,他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并且也回報了。李熙此刻又問起這事,什么意思?李熙看他滿臉疑惑,驚道:“你不是把船都燒了吧?”
白興陽點點頭,道:“不是說要背水一戰嗎,船我全燒了,連碼頭棧橋我都燒了?!?br/>
李熙聞言膝蓋一軟,差點摔了一跤,一拍大腿,哭喪著臉說:“你呀,也忒實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