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九的手指只是輕輕在桌案一擊,聲音不大,許多人聽來確如重錘擊心。哇!地一聲慘叫,側(cè)衛(wèi)在韓瀠身后的婢女突然嘴角流血,眼睛一翻,直豎豎地倒了下去,躺下去一動不動。與她并肩站立的另一婢女雖然沒倒,卻也如中了邪一樣,手中短劍跌落在地,握劍的手不停地抖動著,雙目發(fā)白,說不出話,動不得身。
“哈,嚇?biāo)览病!辩娋派扉L脖子瞅了一眼,大驚小怪。
“哈哈哈……”四下里一片哄笑,李熙也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微笑著走到鐘九面前,將酒杯里的殘酒倒在鐘九的頭上,酒水浸不透鐘九多月未洗的頭發(fā),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四下甲士騷動起來,人群向前涌動。鐘九伸開雙臂喝阻眾人的蠢動,他的眸子里空茫一片,如初生的嬰兒,這是要殺人的征兆,殺宰相,這事要是干了,想不青史留名都難。
許多人都期待著鐘九出刀的那一刻,只要他一刀遞出,不論成敗,他們都會立即出手,先殺鐘九,再殺熊畢,然后帶著他們倆的人頭卻長安換取下半生的榮華富貴。
“殺吧,我下半輩子就靠你們倆啦?!辈恢挂粋€人在心里念叨,想到得意處,他們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賊子無禮!”李熙伸手拍了拍鐘九的臉。
與此同時,熊畢矮身蹲地,探手從綁腿上拔出解腕尖刀,一個擰身,呲啦一聲響,鐘九自心窩至?xí)幈徽麄€兒劃開。
“呃……”鐘九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甘的響動,尸體立著未倒,手指甚至還能顫動,肚腸卻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
有人“噗通”暈倒,是韓瀠。
熊畢畢恭畢敬地跪伏在李熙面前,捧著帶血的尖刀獻(xiàn)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李熙抖開手絹包住刀柄,拿過來,仔細(xì)看了看,哼了聲說:“是把剔骨刀,你以前是殺豬的嗎?”
“不,從軍前我就殺人,我家?guī)状鸀橘\。”
“看的出來,起來吧?!?br/>
“韓侍郎不赦我等罪過,我等不敢起。”這話說過,帳中數(shù)十名甲士應(yīng)聲下跪。
李熙道:“熊畢你能殺叛認(rèn)罪是好的,我會奏請?zhí)笊饷饽銈?,但你們這么做是什么意思,是威脅朝廷大臣嗎?韓侍郎不懼你們的鋼刀,又豈會懼怕你們的膝蓋,真是好笑之極!”一只瓷杯摔在熊畢面前,這座營帳因為是臨時搭建,地上不曾鋪磚,只是將黃土壓平,這種壓平的黃土地平滑如鏡,堅硬似鐵,一只瓷杯摔在這樣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是清理之中,然而讓熊畢肝膽欲裂的是,李熙摔下的瓷杯沒有碎,而是深深地嵌入了土里。
“不敢,不敢,熊畢死罪,韓侍郎若不肯寬宥,熊畢只好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很好。”李熙將尖刀丟在熊畢面前,奇怪的是鋒利的刀刃沒能嵌入地面,尖刀平躺在地上,熊畢腦袋轟隆隆的,有些發(fā)暈。身上燥熱難忍,滿是汗水。默了良久,他才敢伸手去拿地上的尖刀,入手的刀很輕,拿在手里的只有刀柄,沒有刀身,刀身已經(jīng)碎裂成幾塊碎鐵。熊畢顫抖著將刀柄放下,頭低的更低,屁股撅的更高,汗水止不住地流下。
韓愈最終寬宥了熊畢等人的罪過,李熙有意收攬此人,且已經(jīng)成功地將此人徹底收服,再不寬宥豈非是在跟李熙過不去?熊畢把他當(dāng)傻子一樣折騰,李熙能把熊畢折騰成傻子,他若對付自己……韓愈驟然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了。
左羽林軍一連接到兩道發(fā)兵的命令,辟杖使仇士良不敢怠慢,派將軍穆瞳親率五百精兵前往可流鎮(zhèn),穆瞳是左羽林軍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堪稱將才的人。
穆瞳是在距離可流鎮(zhèn)三十里的一處小凹地里遇到李熙一行的,李熙已經(jīng)下了馬,做好了迎接的準(zhǔn)備,而左羽林軍因為沒有派探軍,故而不知前面情況,猝然相遇,穆瞳胖臉臊的通紅,煞是尷尬,下馬的時候,又因為身體過于肥胖,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還是在兩位衛(wèi)士的幫助下才勉強(qiáng)下來,鬧的狼狽不堪。
所幸他擅于自嘲,三言兩語不僅解了尷尬,還給第一次見面的李熙留下了好印象,問及可流鎮(zhèn)情況,李熙道:“熊畢被我逼上絕境,不敢反,就自相殘殺了起來。而今殺盡亂賊,余眾歸順朝廷?!蹦峦溃骸斑@廝祖上幾代為賊,叛附無常,索性讓我?guī)Пソ似搅怂!?br/>
李熙問道:“將軍帶了多少兵來?”
穆瞳答道:“馬步軍五百人,都是精銳敢戰(zhàn)之士?!?br/>
李熙掃了眼停在路邊的羽林軍軍卒,軍容很齊整,精氣神一般,臉上和眼里則分明寫著“畏戰(zhàn)”二字,遂微微一笑,說道:“只有五百人的話,那就不要去了,他營中有七百人,據(jù)守營寨,你去了怕要吃虧?!?br/>
“哦,他營中有七百人吶?”穆瞳愕然,先前他聽人說可流鎮(zhèn)只有三百人,又是遠(yuǎn)道而來,人生地不熟,既無糧草,軍械也不齊備,這才壯著膽子夸了句???,因想自己麾下有五百人,就算滅不了他,也斷不至于讓他給滅了。如今聽說對方有七百人,想想還是不去逞能了,免得丟人現(xiàn)眼壞了性命,因此改口說:“俺聽執(zhí)政的,不去就不去。”
先暈倒,后又吐的昏天黑地,韓瀠雖然醒來,卻還是萎靡不振,熊畢專門給她準(zhǔn)備了一輛騾車,車是軍中運糧草用的糧車,清掃了一遍,還是很臟,韓瀠輕薄的紗裙被車上的毛刺刮了一下,裙擺上裂開一條長長的口子,讓她不得不用力壓著裙子,免得被風(fēng)吹起。兩名小婢也坐在車上,一個暈頭轉(zhuǎn)向還在云里霧里,另一個抖成一團(tuán)。
韓瀠默默地望著李熙的背影,把他跟父親,跟穆瞳做了比較,得出的結(jié)論是還不錯,父親韓愈貪戀美色,家妓養(yǎng)了一群,身體早淘空了,這位穆將軍肥的跟豬一樣,真不知道這樣的人上了戰(zhàn)場能做什么,做俘虜消耗敵人的糧食嗎?
看來看去,還是大唐的宰相順眼,腰桿挺拔,不胖不瘦,既長了一顆潑天大膽,又心思細(xì)密,智計百出,有勇有謀,一身正氣……
想到這,韓瀠的臉頰微微泛出紅暈,天吶,我這是怎么啦,我以前還準(zhǔn)備殺他出氣呢,真是沒出息,就把多年的志向給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殺他無非是為父親出口氣,為自己和母親爭口氣,現(xiàn)在他救了父親,父親已經(jīng)悔悟,還要殺他作甚。再者說,憑自己這點皮毛功夫又怎敵人家一根手指頭?
在一片小樹林里休息的時候,郭仲恭騎馬趕了過來,隨行有禁軍衛(wèi)士,還有一批內(nèi)外官吏,彼此相見寒暄時,韓愈見縫插針來看女兒,見韓瀠氣色已經(jīng)大好,放下心來。韓瀠想起剛才心里的一個疑問,便問父親:“營中明明不足四百人,他為何阻止羽林軍發(fā)兵?”
韓愈微笑道:“這種粗人滿嘴跑馬,哪有一個準(zhǔn),聽他胡吹,去了又吃敗仗,白白折損人命?!表n瀠面帶崇敬地說道:“是啊,只是殺了一個人,我就嚇成這樣,若是這幾百人都戰(zhàn)死了,那該有多可怕?真虧了他有那么大膽子……”韓瀠蒼白的臉上剛剛泛出一絲紅暈,忽然就又想到那團(tuán)白花花冒著熱氣的肚腸,頓時又干嘔起來。
韓愈伸出枯瘦的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地拍在女兒的背上,一張凄苦的老臉上漸漸地地綻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