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公子大駕光臨,店主不敢怠慢,親自將他們延入二樓一間臨軒的雅座,越過雕花朱檻望出去便是蜿蜒流淌的秦淮河。
待眾人圍著一張大方食床坐定,店主只識得宋十郎一人,但他極擅察言觀色,一看這幾人衣飾不彰而氣度不凡,便知不是一般寒士,又見宋十郎對那弱冠之年的青衣男子恭敬有加,越發竭盡奉承之能事,一邊殷勤奉茶,一邊道:“不知幾位郎君能不能用酒肉?
在場諸人沒有一個信佛,宋十郎更是無肉不歡,當即道:“能用能用,好酒好菜盡管上來。”
店主又道:“敝店近日從長安請了個廚子,新創了幾樣菜式,難得貴人光降,正有勞幾位品評一二。”
宋十郎最好吃喝享樂,一聽有新菜式,立馬來了興致:“哦?都有些什么稀罕物事?”
店主人躬身笑答:“宋公子見多識廣,小的哪里敢賣弄現眼!
“只不過這廚子原是上京翠云樓掌勺,年年給新科進士辦燒尾宴,手藝還算過得去,拿手的有一道狀頭糕和一道翰林羹,滋味如何且不論,意頭卻是好的。諸位小郎君人物俊茂,必定魁星高照,吃了狀頭糕,喝了翰林羹,在考場上文思泉涌,取狀頭,入翰林。”
本朝十個讀書人里九個夢想著高中進士,他這番恭維原是萬無一失,偏巧那一個不能考進士的叫他遇上了。
眾人的臉色霎時都有些微妙,只有宋十郎沒心沒肺:“你這小老兒說話真狡猾,弄出這些個噱頭,咱們將來考中進士憑的是文才本事,與你的吃食何干?”
店主點頭哈腰:“宋公子說得極是,老仆這不是等著諸位高中好附會么!到時候滿城里都知道新科狀元吃了敝店的狀頭糕和翰林羹,老仆也能跟著沾沾光,便是不能飛升,也能在半空中撲騰那么兩下子。”
宋十郎猶未察覺氣氛怪異,哈哈笑道:“你這廝油嘴滑舌,什么話都叫你給說了!”
藺知柔雖不知道詳情,只看師兄平日那諱莫如深的樣子,就知道有什么內情。
不用說,一定和她師父有關。
柳云卿卻殊無異色,溫和地對店主道:“如此,必得品嘗一下。”
緊繃的氣氛頓時一松,阿鉉坐在宋十郎對面,隔著食床狠狠地瞪他一眼,宋十郎這才恍然大悟,趕緊閉嘴縮頭,心中十分懊惱,當年柳家之事傳遍長安,他雖遠在江寧,也有所耳聞,這會兒一個得意忘形,竟然沒想到那茬。
柳云卿似乎全不在意,讓店主推薦了幾樣招牌菜,又要了兩壺自釀酒。
店主退下去傳菜,幾個人各懷心思,捧著茶碗佯裝埋頭喝茶,柳云卿臉色如常,語氣中還帶了幾分不同于平日的輕快:“用完飯想去哪兒逛逛?”
眾人都道由他來定,宋十郎方才說錯了話,此時不敢再開口。
柳云卿的目光落在藺知柔臉上:“七郎最幼,又是第一回來這城里游玩,我們聽你的。”
藺知柔想了想道:“不如去書肆看看?”
阿鉉和宋十郎難得站在同一陣線,都覺師門不幸,竟出了這么個不可理喻的呆子:“難得下山一回,去什么勞什子書肆!”
藺知柔本來沒多想,只是紙墨快用完了想趁此機會買一些,順便看看有什么新書。
見師兄弟們反應那么大,知道自己惹了眾怒,她故意一笑:“一日不讀書心里發慌么……師兄師弟難道不心慌?”
阿鉉氣得捋起袖子作勢要揪她耳朵。
柳云卿以指尖敲敲食床,輕斥道:“阿鉉,不要忘形。”
阿鉉這才偃旗息鼓,對著身旁的白稚川控訴:“白先生,您說這小孩氣不氣人?”
與宋十郎不同,他的父母約束甚嚴,別說斗雞走狗、放鷹打獵,連市場都不準去。
拜柳云卿為師之后總算能出外游歷,然而每到一處也是幽居于寺廟或山林之中,鎮日讀書做學問,極少有玩樂的機會。
可這個年紀的少年郎豈有不愛玩鬧的?這回佛誕下山玩樂,他從月余之前便開始盼,一聽師弟要將珍貴的光陰虛擲在書肆,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
白稚川笑道:“七郎勤學刻苦,連世叔都自愧弗如。”
柳云卿對藺知柔道:“難得下山游玩,可把課業暫且放一放。”
師父發話,眾人自然無有不應。
不一會兒,店主領著幾個伙計呈上酒菜。
眾人從早至午沒吃東西,腹中空空,路途上又耗費了不少體力,都是又饑又乏。
白稚川很有些魏晉名士的放達,端起酒杯祝了一巡酒,便舉箸大快朵頤起來。宋十郎也有些顧不上風度,阿鉉雖然禮儀無可挑剔,然而看菜肴的眼神也有些發直。
只有柳云卿和藺知柔兩人自制力異于常人,仍舊端著架子,慢條斯理地細嚼慢咽。
這酒樓頗為軒敞,用屏風和帷幔隔出數間雅席,因是正經酒樓,私密性有些欠佳。
他們和鄰席只有一屏之隔,旁人席間的高談闊論不斷飄過來。
藺知柔沒有刻意去聽,可那些人嗓門太高,她不由自主便聽了一耳朵。
只聽一人道:“......立后,崔侍御上書直諫......被貶去潮州啦......”
另一人附和:“圣上鐵了心要立貴妃為后......說到底這不是圣上家事么,干那些臣子何事?”
先前之人反駁:“錢兄此言差矣,圣上家事便是關乎社稷的天下大事......”
另有一人道:“是啊,貴妃膝下的二皇子已經十六了,與太子也只差了三年......”
第一人道:“來,喝酒喝酒,這些廟堂大事有食粱肉者憂心,輪不到咱們升斗小民操這份閑心......”
原來每個時代的中年男人都喜歡指點江山,藺知柔忖道。
宋十郎卻是皺了皺眉,阿鉉壓低了聲音道:“宋十,我記得你和先皇后家沾親帶故?”對世家子來說,譜學也是一門必修課。
宋十郎呷了一口酒,點點頭,也是小聲道:“我阿娘與當今太子、三皇子是從母姊弟,先皇后在世時我曾入宮住過一陣,先皇后是極好的。”
阿鉉道:“我也曾有幸一睹先皇后之容,雍容爾雅,氣度無人能及。”
言下之意為何眾人都是了然。
他點到即止,向宋十郎舉了舉酒杯,宋十郎也回敬他,兩人默默干了一杯酒。
藺知柔鮮少出門,市井間的傳言幾乎到不了她耳中,對皇帝的家務事一無所知,但師兄和師弟都這么說,那貴妃娘娘大約是有些不得人心。
宋十郎放下酒杯,忽然小聲對她道:“七郎,聽我阿耶說,這回的神童試多半是要由圣上親試的,若是御殿策對之后授官,大約授的是虛職。”
藺知柔點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這些童子再聰明,畢竟年紀小,不太可能真的委以實職。
宋十郎又道:“不過據我阿耶推斷,圣上或許會將出類拔萃者指給幾個皇子做侍讀。”
藺知柔心里突地一跳,宋家也是舊姓世家,宋十郎父親又是淮南節度使,他自然不會憑空作此推斷。
宋十郎湊近她耳邊道:“若是有的選,你便選四皇子或者五皇子。”
藺知柔心道大約只有她被人挑的分,不過還是道:“多謝師弟。”
宋十郎嘆了口氣:“這回的神童舉雖是良機,可也不知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常言道‘福兮禍所伏’,你凡事多加小心吧。”
藺知柔一席話聽下來,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藺知柔認識宋十郎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不由一笑:“我都快不認得你了。”
宋十郎惱道:“好心當成驢肝肺!”
一行人用完午膳,酒足飯飽,出了酒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正觀寺。
正觀寺建在秦淮河畔,雖不如瓦官寺一般氣勢恢宏,也沒有佛牙和顧愷之的畫,卻因了臨水的緣故而別具風情。
今日佛誕,寺僧索性在水邊結彩為樓,搭起高臺,設了百戲吸引八方信眾。
阿鉉想去逛寺前的廟市,宋十郎嘴饞想買零嘴吃,藺知柔惦記著給哥哥妹妹挑點小玩意兒,幾人一拍即合。
柳云卿不喜嘈雜,但見幾個徒弟如此踴躍,不忍心掃他們的興,便也同去。
藺知柔給哥哥挑了一套十駿圖,一把彩漆小弓,給妹妹買了一對泥塑著彩的胡人偶,又給趙氏買了兩條絹帕和一盒口脂。
想了想,又買了幾束五色絲線。她受師父和師兄弟們照拂良多,可惜無所相報,一算端午快到了,便打算替他們一人編一條長命縷,也算禮輕情意重。
一圈逛下來,幾人都是收獲頗豐,連白稚川和牛二郎都忍不住買了幾樣,只有柳云卿仍舊兩手空空,與這歡騰的氣氛格格不入。
買完東西,眾人就近尋一家茶肆閑坐一會兒,又去西市上看了踏搖娘和參軍戲,一直玩到日西時分。
柳云卿道:“該走了,前日凈法寺慧堅禪師相邀,他備了齋菜,正等我們。”
這一夜全城不禁夜,各種娛樂通宵達旦,要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早晨,阿鉉和宋十郎都有心夜游,奈何柳云卿以為凡事不可逾度,尤其是歡愉。
他說該走了,兩人不敢有二話,只得意猶未盡地隨師父離去。
凈法寺在定陰坊,幾人走了約莫一刻鐘,來到兩扇緊閉的木門前。
柳云卿上前扣門,不一會兒,便有一個著灰布僧衣的小沙彌出來應門,見了柳云卿,雙手合十行禮,對柳云卿道:“柳檀越,師父已等候多時。”
眾人隨著他進了門,只見里頭是個小院子,院中一座七層木浮屠,塔后是佛堂,四周回廊環繞,花木扶疏。
與其它廟宇的熱鬧截然不同,此處可稱得上冷清。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從佛堂中迎出來,向眾人合掌行禮,柳云卿還一佛禮:“阿師別來無恙。”
說罷將好友和幾位弟子一一介紹給禪師。
敘禮罷,柳云卿對幾個徒弟道:“我與禪師聊幾句,你們稍待片刻。”
慧堅禪師溫聲道:“幾位檀越隨處看看,在小寺中不必拘禮。”
柳云卿也道:“既然阿師這么說,你們便四處看看罷。”說完與白稚川一起,隨禪師去了內院。
這寺廟實在小得可憐,要不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可轉完。
幾人在廊廡間轉悠著,藺知柔問宋十郎這個地頭蛇:“師弟可曾來過此地?”
宋十郎搖搖頭:“江寧城中大小寺廟不計其數,我家禮佛一向去瓦官寺,這地方都不曾聽說過。”
盧鉉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藺知柔注意到他神色異樣,不禁問道:“師兄來過這里?”
盧鉉皺著眉頭道:“倒是不曾,只是聽人提起過,這寺有些......”
宋十郎來了興致:“有些什么?”
盧鉉瞅了一眼遠處幾個僧人:“此言有些失禮,某不知該不該說……”
宋十郎不耐煩道:“盧十七,有話就說,別像個女兒家似的扭扭捏捏。”
盧鉉白他一眼:“說就說,也沒什么大不了,就是這佛堂后墻上有幅地獄變,聽說有些邪門。”
宋十郎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最感興趣,當即興高采烈地一挑眉:“那咱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