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后第一次旬休,藺知柔回到江寧城中的新家。
師父知道她牽掛家人,特意允她提前一日回家。
一家人用過晚飯,趙氏將兒子和幼女哄睡了,這才和長女在燈下說梯己話。
藺知柔打開自己的衣箱,搬出五匹絹來,對趙氏道:“阿娘,眼下你們也安頓下來了,托四舅給阿兄阿妹物色個西席吧。”
趙氏慌忙推辭:“這是高明府給你上京考試的路資,阿娘沒什么給你便罷了,怎么還能拿你東西?況且你阿兄的病尚未醫好,如今請西席豈不是白費錢……”
藺知柔看了母親一眼,見她眼中隱隱有淚,知道她自己未必真信那蜀地道觀的符能治好兒子,不過是給自己一個盼頭罷了。
她也不潑她冷水,只道:“能學幾個字也好,阿嫻也到了開蒙的年紀。我跟著官船隨計入貢,一路上都可住館驛,花費不了什么錢。進士科解元解副都有額外賞錢,神童試應當也會有。”
所謂隨計入貢便是舉子隨著本州貢品一起于冬十月送到京城,一路上的食宿交通都由本州官府承擔,不過到了長安便要靠自己解決。
許多舉子不得不四處打抽風,好在這個時代官員重名聲,窮舉子訛上父母官的門多少能有所收獲,若是碰上慳吝些的,大可以作詩賦文譏刺,連輿論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這些門道藺知柔原先也不懂,全是聽師兄和師弟說的,宋十郎他阿耶年年都要被舉子薅去一大坨羊毛,好在宋節度使家底厚實,淮南又富庶,薅一薅也無傷大雅。
藺知柔倒是不怎么發愁錢的事,舉子花錢,一大半是花在游宴和行卷上,這兩項開支她都沒有,只需把在京期間的食宿籌措出來便是了。
再不濟還能敲她四舅的竹杠,這回他在江寧開鋪子,不知又動了多少手腳,合該散散不義之財。
趙氏雖有個進士丈夫,但其中的彎彎繞繞沒人同她講過,聽女兒這么一說,以為考資全由衙門出,遂放下心來。
趙四郎頗有微詞,不過還是盡心物色,最后選定了一個姓胡的書生。
那書生是嶺南人,二十開外年紀,預備過幾年考進士,一邊北上一邊游歷山川開拓眼界,盤纏用盡了便上書肆抄書或是當西席掙路資,教學經驗算得豐富。
不過藺知柔之所以選中此人卻是因為他雅擅丹青,曾替富家畫過屏風,也曾幫寺廟畫過經變畫。
藺知柔抽空見了見人,只見這胡先生身材瘦小,臉色白靜,溫和而謙遜,未語帶著三分笑,說話柔聲細語。
母子幾人都覺滿意,便擇定吉日讓兄妹倆行了拜師禮。
那先生寄寓在城南薦福寺,每日往來頗為不便,藺知柔便托四舅雇人在院子里砌了兩道墻,將兩間西廂房隔了出來,另開一門進出,成為一個自成一體的小院,供那先生居住。
胡先生為人厚道,省下了食宿之費,主動減了兩成束脩。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這個循循善誘的先生。胡先生不久便發現學生雖然學書習字比同齡孩子慢半拍,畫畫卻極有天分,便在課業之余手把手地教他,竟是毫不藏私。
家中太平無事,藺知柔便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備考上。
暑氣一日盛似一日,終于入了梅,因為地形的緣故,江寧又比別的地方燠熱,仿佛一個熱氣騰騰的大蒸籠。
蔣山別墅有濃蔭蔽日,又有山泉流瀑,比城中清涼些,可屋子里也是悶熱得待不住人。
柳云卿將課堂也搬到了臨水的堂閣,卸了隔子門,成了四下透風的敞軒,倒比室內舒服許多。
整個別墅中就屬此地最涼快,且四周種滿了艾草和別的香草,蚊子都比別處少。
上完課,柳云卿便回自己的書齋,把水軒留給幾個徒弟。
阿鉉和藺知柔讀書,宋十郎通常是裝模作樣地讀上半個時辰,讀著讀著就歪倒在了藤床上,書卷蓋在臉上,不一會兒便從底下傳出鼻鼾。
宋十郎的鼾聲悠揚婉轉,變換無窮,阿鉉不勝其擾,先是用蒲扇柄戳他,戳一下消停幾息,再打再戳,如此循環往復。
讀到傍晚,宋十郎也睡飽了,柳伯便提著食盒來擺飯,柳云卿也來同他們一起用晚飯,吃完飯師徒幾人坐在藤床上,一邊納涼,一邊喝茶聯詩,說不出的愜意。
饒是藺知柔這樣的人,偶爾一個晃神,也不免生出幾分眷戀,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也不錯。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的幻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師兄和師弟過幾年也要赴舉,至于柳云卿……
那日師父在地獄變前的那番話雖是教訓徒弟,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剖白心跡?
這段時日以來,藺知柔發現柳十四郎對進士科的了解之深出乎意料,從考制到應試技巧無不精熟,甚至連行卷都頗有心得,可見也曾專心于舉業,只不過因為某種緣故而中斷了。
一個人的抱負是無法藏住的,他有一身才學,也有濟世之心,只欠缺一個騰淵而起的契機罷了。
……
光陰如白駒過隙,兩個月一眨眼便過去了。藺知柔已將六十卷《文選》熟讀成誦,離別的日子也終于到了。
藺知柔臨行前一晚,柳云卿設宴為她踐行,幾個人飲了幾杯酒,都有些熏然,宋十郎鬧著要行酒令,阿鉉搬了膝琴出來,要彈奏一曲《陽關三疊》為師弟送別,結果因為久缺練習彈得七零八落,宋十郎自然要逮住機會奚落一番,兩人又打鬧成了一團。
兩人鬧完一場,阿鉉理了理衣襟,端起酒杯敬藺知柔:“師弟,師兄祝你鵬程萬里。”
宋十郎也舉杯:“兩千貫文,茍富貴,毋相忘。”
頓了頓道:“若是黜榜就更好了,回來同我作伴……”
話還沒說完就被師兄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怎么說話的!”
柳云卿道:“順勢而為即可。”
藺知柔滿飲杯中酒。
少年人的離別沒那么傷懷,因為來日方長,相見有時。
翌日清晨,藺知柔拜別師父,辭別師兄和師弟,在晨曦中離開了蔣山別墅。
七日后,她在揚州登上大官船,沿漕渠北上。
與她一起登船的除了十來個舉童、二十多個成年舉子,還有上計的官員和一堆揚州當地土特產,比如工藝高超的百煉水心鏡和“凍雪交光”、“余霞斗彩”的綾絹錦綺——都是獻給朝廷的貢品。
每歲歲末,各地方官員都須將轄內的戶口、墾田、錢谷、刑獄狀況等編成計簿,上報中央,以便朝廷評定官員政績,各地貢品也將隨計簿一起上呈朝廷,這就是所謂的隨計入貢。
在朝廷眼里,舉子也屬于貢品的一類,是一種另類的人型土特產。
按照本朝律令,人型土特產應該隨著其它稀罕物品一起入京,因而科舉又稱貢舉。
元旦的大朝會上,優秀舉子代表將有幸前往皇宮參拜天子,并且還能走在貢品的前列,十分光榮。
而神童科這些舉童此時還算不上人才,若非要類比,大約只能算祥瑞,就跟他們船上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稚雞一樣,屬于珍稀而無用的東西,主要功能和價值是引起圍觀。
不過事實上,舉子隨計入貢的規定幾乎成了一紙空文,大多數進士科的舉子都選擇自行入京,與貢品同行的倒是鳳毛麟角。
一來隨計入貢條件艱苦,二來進士科要留出行卷的時間,提前數月至大半年便要入京,拜謁權貴顯宦、與文人士子結社交游,以期在文壇上占領一席之地。而隨計入貢時間卡得緊,很少有這個余裕。
隨計入貢的優勢也很明顯,就兩個字,省錢。一路上水路交通、打尖住店的費用都由公家承擔,而且可以住在公辦的館驛,提前感受一下公費旅游的體驗。
當然此公費旅游非彼公費旅游,船上十個孩子擠在一個船艙里,睡的是大通鋪,換陸路也沒好多少,驛館有房時還好,若是恰好碰上客人多,雜物棚、柴房、廊下、院子里打個地鋪就得對付上一晚。
藺知柔一來是圖方便,二來是為了省錢,其他幾個同行的舉童也大多是寒素子弟,只是里面混入了兩個奇怪的東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一個是家大業大的張十八郎,明明不缺錢也不用操心行程,事事都有家人管事安排妥當,不知為何要來遭這份罪。
另外一個則是禍害賈九郎。
這假九郎擾人的功力比她師弟更勝一籌,宋十郎好歹臉皮薄,你不搭理他他覺著自討沒趣,一會兒也就退散了。
這一個則渾似沒有臉皮,自打上了船便鎮日纏著她東拉西扯,船一靠岸就拖著她上岸瞎逛,美其名曰“觀風俗,知得失”。
藺知柔起初以為他只是沒眼色,明示暗示了幾回,這才發現此人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一肚子的壞水。
某一日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套樗蒲,趁著負責監管他們的戶曹史不在,偷偷在船艙里開賭局,贏回來一堆糕點果脯咸菜,害得兩個小孩哭了一場,事后被戶曹史知道了差點沒把他連人帶賭具一塊兒沉江。
藺知柔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誰,甚至連他是男是女也無法確定,有時候覺得他言行舉止像男孩,可某些做派又像大姑娘,藺知柔無從判斷,便不去理會了。
時值酷暑,船艙里悶熱不堪,藺知柔每天早上都是熱醒的,爬起來席子上一個完整的人形,稍微活動一下就是滿身汗,仿佛從水里撈上來一樣,衣裳一會兒濕一會兒干,一天下來都結了鹽花。
船上又沒有沐浴設施,這種情況下要維持讀書人的斯文體面實屬不易,舉童們紛紛寬衣解帶,捋起袖子卷起褲腿,更有甚者干脆袒胸露腹,蒲扇搖個不住,連戶曹史都是睜只眼閉只眼。
不時有人打了涼水提進船艙,當著眾人的面脫了衣裳擦身,張十八郎亦不能免俗,掙扎了一番便也拋開矜持放飛了自我。
只有藺知柔和賈九郎特立獨行,兩人的衣衫總是穿得比旁人齊整,酷熱難當時也不過是卷個袖子挽個褲腿,絕不赤膊上陣。
藺知柔總是等到三更半夜眾人都睡熟了,假裝去廁房,趁機跑去甲板上無人的角落草草擦洗一番。
至于賈九郎是怎么解決的,她就不知道了。他們倆的床鋪緊挨著,反正她從沒聞到過什么異味,反而有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在一片酸不拉唧帶著乳臭的汗味中獨樹一幟。
兩人這般卓爾不群,眾童子看在眼里,早犯起了嘀咕,這一日終于有人問出口:“賈兄,你不流汗么?怎的不見你沐浴?”
發問的周四郎,這回覆試考了第四名,生著張紅撲撲的蘋果臉,喜眉喜眼,很有人緣,其他孩子喜歡與他作伴,戶曹史和別的吏員也喜歡他。
他問的是賈九郎,一雙笑眼卻直往藺知柔身上瞟,這個解頭性子清冷,不像賈九郎那么好打交道。
賈九郎微微一笑,故作深沉道:“周賢弟,‘為人心靜身自涼’,浴身不如修心養性,只要如賈某這樣修習道法,賢弟也可得清凈體,無垢身。”
藺知柔:“……”
周四郎臉頰微紅,揖道:“賈兄這番話頗富機趣,愚弟受教。”
其他幾個孩子卻是信以為真:“賈兄修的是什么道法?可否教教我等?”
“某修的道法就叫做‘無垢’道,修到上層非但不用沐浴體自生香,連蚊蠅見了你都繞道……”賈九郎開始滔滔不絕地胡謅八扯。
眾童子嘖嘖稱奇,有人已經躍躍欲試要修這神奇的道法。
張十八郎“噗嗤”笑出聲來:“愚不可及。”
其他童子本就看不慣這獠童假清高,眼下聽他出言不遜,頓時七嘴八舌地數落起他來:
“一天到晚看不慣這個瞧不起那個的……”
“這么厲害怎的當不了解頭?”
“難怪他們說相由心生……”
周四郎打圓場:“張賢弟不是這個意思,大家別誤會了。”
張十八郎挑起下巴,三白眼沖他一瞟:“某就是這個意思。”
另一個人高馬大的舉童道:“張十八,你瞧不上咱們,不愿與咱們為伍便罷了,如何還口出惡言?”
周四郎也勸道:“張賢弟,我等一同上京赴考,既是同鄉又是同年,何其有緣?理當相互照拂……”
張十八郎沒等他把話說完,哼了一聲道:“張某此行是為了舉試,不是為了交友,同鄉同年?考中了才叫同年,在座諸位以為童子科會取幾個人?一個揚州又會取幾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其余童子都是一怔,進士科一年只取三十來人,而童子舉說到底只是個添頭,純粹用來裝點太平盛世,都不算正經取士,全國能取個十來人就算多了,真正能夠揚名立萬的大約只有前三,剩下那些都是添頭中的添頭。
而且為了平衡各地錄取比例,同一州郡錄取兩人以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張十八郎還嫌不夠,接著又得意道:“你們那日沒聽戶曹史說么?元旦大朝會上只有各州前三名有幸入殿朝見天子,爾等是沒有機會了,一路上交些朋友也算不虛此行罷。”
這下子連周好脾氣的周四郎都有些繃不住了,臉紅到了脖子根,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張十八郎憑借一己之力替前三名拉了一大波仇恨,驕傲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里出外進的齙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