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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修)


  藺知柔一到東宮,結結實實感受到了何謂賓至如歸。

  韓渡在藺知柔謁見太子的第二日就急不可耐地讓人理出了她的房間,然后開始數著日子等禮部出文書,只要太子一回東宮,他必然要旁敲側擊一番,把太子煩得見了這瘸腿弟弟就繞道走。

  韓渡閑得沒事,就去挑剔藺七郎屋子里的陳設,今天說這帷幔顏色老氣,明天說屏風圖樣俗氣,把東宮的宦官、宮人們支使得團團轉,最后把坐床、眠床、鏡臺、書案、書架、簾幕、帷幔、屏風、香爐……能拆換的全拆換了一遍。

  他信不過旁人的眼光,干脆翹著條瘸腿,每天往東宮藏庫里跑,看見順眼的東西就往藺七郎的房里搬。

  雖然天子寵二皇子,但是太子是儲君,有什么好東西少不了他的份,年復一年東宮藏庫里積下了不少珍寶,什么連珠帳、卻寒簾、犀簟牙席……還有各種外邦進貢的奇珍,拂林國的瑪瑙盒、康國的寶香爐,日本國的冷暖玉棋子……

  他始終對藺七郎黜榜一事懷著歉疚,雖然藺七郎從沒怪過他,但他仍是耿耿于懷,格外盡心也帶了些補償的意思。

  韓渡生在皇宮,母族又是世家,從小見慣了的富貴,雖然在母親和兄長的教養下不事鋪張,但眼光還是很毒的。

  藺知柔的房間在三皇子寢殿的東廂,宮人一挑簾子,一股珠光寶氣撲面而來。

  要不是有韓渡引路,她簡直懷疑自己走到了哪個博物館的珍寶展。

  韓渡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倉促間準備的,有些簡陋,要是有什么不合意的,你同我說也行,讓宮人來稟告也行?!?br />
  這叫簡陋,藺知柔都不知道簡陋兩個字怎么寫了。

  韓渡又讓宮人打開黑漆螺鈿木櫥,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四季衣裳,因為藺知柔是崇文館館生,又是平民,所以里面的衣裳大多是白色、黑色或淺青色的,然而料子一看就是上品,從夏季穿的輕紗、細麻、細白疊,到冬季的絮絲綿素錦袍子、白狐皮披風,還有騎射穿的胡服袴褶、雕花小皮靴……

  韓渡略帶歉意地說:“沒來得及多備,你先湊合著穿,日后再慢慢添。”

  藺知柔:“……”

  韓渡還是賈九郎時,給什么吃什么,給什么穿什么,十來個人擠在船艙里睡大通鋪也沒見他抱怨,她一度以為三皇子很好養活,到了這里方知他可以如斯精致。

  她道了謝,也沒拒絕韓渡的好意,畢竟她現在是三皇子的侍讀,要和皇子、宗室和高官子弟共處一室讀書,若是在崇文館還穿以前的衣裳,難免有些失禮。

  韓渡帶著藺知柔參觀完她的新居,又叫人帶了一隊宮人和宦官來讓她挑。

  這回藺知柔卻是毫不猶疑地拒絕了,她是平民,讓東宮的宮人宦官伺候自己屬于逾禮犯分,何況她還身負女扮男裝的秘密,要是讓人貼身伺候,很難不被發現。

  韓渡想了想,明白了她的顧慮,雖然東宮里沒有人會說什么,但若是傳了出去,藺七郎難免落個“恃寵而驕”的名聲。

  “是我思慮不周,但你身邊不能沒人伺候,不如這樣,我叫人另行買兩個侍婢……”

  藺知柔道:“多謝殿下好意,但如此一來不免壞了規矩,隱患無窮,小民本就是貧家小戶子,不必有人近身伺候。”

  韓渡思來想去,最后安排了四個崇文館的宮人,替她做些日常灑掃、漿洗熨燙的活,日常起居仍舊讓她自力更生。

  主人過于熱情,藺知柔直到晚上才得閑,把帶來的箱籠打開,將書卷、衣裳和零零碎碎的雜物都歸置好。

  住進東宮的第一個晚上,她躺在床上望著黑黢黢的帳頂,微風從窗縫中吹進來,輕輕晃動帳角的小金鈴,清脆細碎的鈴聲和著院子里的蟲聲,十分悅耳。

  雖然前程未卜,眼前看著就有不少風波,但既來之則安之。

  她將松軟溫暖的衾被裹緊,闔上雙眼。

  翌日便是新館生拜見師長、行禮入學的日子。

  破曉時分,藺知柔起床洗漱更衣,她穿上白色布袍,戴上黑紗帽,穿上黑絲履,背上書囊,和韓渡一起去了崇文館。

  韓渡腿傷沒痊愈,仍舊坐著步輦,藺知柔則走在他身邊。

  三皇子的嘴閑不住,一路上跟她介紹崇文館的掌故:“本來京師有弘文館和崇文館兩館,弘文館隸屬門下省,比崇文館更早,崇文館的制度都是比著弘文來的。

  “原來宗室、皇子和高官子弟在弘文就讀,崇文是東宮僚屬子弟的學館,不過后來漸漸也有東宮以外的官員子弟進崇文就讀。

  “到了高宗朝,兩館合并為一館,弘文館反倒沒了,如今眾皇子、宗室都來這里讀書,從三品以上官員子弟也可經由考試拔擢成為館生?!?br />
  藺知柔聽白稚川提過京師兩館的事,如今一想,兩館合并大約是為了促進皇子們的和睦,同時也有為儲君拔擢人才的意思。

  說起來也是諷刺,本朝歷任皇帝都希望兒子們能相親相愛,又是合并兩館讓皇子們在東宮讀書,又是造九王宅,讓眾皇子住在一起,但是儲位廝殺的酷烈程度卻比其它朝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實在是事與愿違。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崇文館前。

  上回藺知柔已經參觀過崇文館的藏書樓、校書室、搨書坊、制筆裝潢坊等地方,這次他就沒再帶她四處逛,徑直去了上課的正堂。

  崇文館的官員分為學士和直學士,沒有定員,一般由東宮屬官兼領,五品及以上稱為學士,六品及以下稱為直學士,學士和直學士多半只是掛名,并不負責日常授課,偶爾會抽空給學生們講一堂經史,點撥一下書法,日常授課的是侍講。

  如今崇文館有四名學士和六名直學士,館主是正四品的太子少詹事韋鳴,就是那個被韓渡扔在六合縣的倒霉蛋韋恪他爹。

  今日是新生入館的日子,一眾學士和直學士都來參加典禮,難得齊聚一堂。

  今年和藺知柔一起入館的新生共有二十四人,除她以外,有八人是因神童舉及第而入選,其中就有張十八郎、崔琰、盧鉞和馮盎。其余十五人皆是皇宗緦麻以上親、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親,以及三品以上職事官的子弟。

  韓渡仗著近水樓臺,搶先把藺知柔引薦給學官,館主學士韋鳴年約四十,不茍言笑、目光銳利,一見韓渡就微微皺了皺眉,不過對藺知柔倒是和藹可親,還稱贊她的詩賦作得好。

  不一會兒,其他學生陸陸續續來了,皇子和宗室子弟各自按品著裝,其余人都穿著謁見師長的白布衣裳。

  這些學生大多生得平頭正臉、氣宇軒昂,張十八郎一個臉色黑黃的小矮子混在里頭,仿佛雞入鶴群,倒也十分打眼。

  他遠遠看見和三皇子站在一起的藺知柔,快步走上來,看了看韓渡,神色有點復雜,不過還是規規矩矩地行禮道:“小民拜見三皇子。”

  韓渡嘴角一彎:“張十八,我們又見面了。”

  張十八郎抿抿唇,又對藺知柔作了個揖:“藺兄當日含元殿一篇鳳凰賦,實在令張某汗顏,幸而殊途同歸,否則某忝居榜上,心實難安。”

  藺知柔看著張十八郎從一個愛鉆牛角尖的小屁孩慢慢放開心胸,有些唏噓:“張賢弟謬贊?!?br />
  丑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橫七豎八的歪牙:“不過藺兄切莫掉以輕心,假以時日,我必能超越你。”

  藺知柔一笑:“好,到時候張賢弟輸了可別哭?!?br />
  張十八郎臉一紅,正待分辯,眼角余光瞥見一人走進來,連忙對兩人道失陪:“四殿下來了,某去見個禮?!?br />
  話音剛落,四皇子已經朝他們走來。

  四皇子是淑妃所出,比韓渡小兩年,眉眼秀氣,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卻有濃重的青影,他裹著厚厚的皮裘,巴掌大的青白小臉藏在長長的出鋒中,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藺知柔聽說這皇子從小身體羸弱,是從娘胎里帶出的病,本朝皇室尚武,一個病秧子皇子注定與皇位無緣,所以即便他母族勢大,也不會卷入儲位之爭,淑妃本人也是不爭不搶的性子,所以他們一宮和東宮、貴妃兩邊的關系都不算近,但也不算差。

  韓渡對這個病弱的弟弟也十分照顧,知道他畏寒,一見他進來,立即叫宮人拿手爐來與他換,又叫多加了兩個炭盆。

  四皇子向兄長行了禮,好奇地打量藺知柔:“你就是阿兄的新侍讀么?”

  藺知柔向他行禮:“小民藺遙拜見四殿下?!?br />
  四皇子看看藺知柔,又看了眼張十八郎,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聽聞你的鳳凰賦作得十分出色,果然是一表人材?!?br />
  他摸了摸身上也沒帶什么東西,從腰間解下一枚紫玉魚形佩給她:“這個賞給你?!?br />
  藺知柔見那玉佩成色不俗,一看就不是一般的東西,猶豫著不敢接,韓渡眉毛一動,把弟弟的手推了回去,笑道:“阿耶賜你的東西,也敢拿來隨便送人?!?br />
  四皇子聽他這么一說,方才收回了手,對藺知柔道:“那下回補給你。”

  韓渡將藺知柔扯到一邊,附耳道:“不用拿他的,我那兒有更好的,回頭找出來送你?!?br />
  藺知柔:“……”這有什么好比的。

  正說著話,廊下忽然一靜,然后重新熱鬧起來,藺知柔轉頭一看,就見二皇子、馮盎和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一起向他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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