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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修)


  藺知柔眼觀鼻鼻觀心,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民拜見太子殿下,謝太子殿下恩賞,小民受之有愧,不勝惶恐。”

  太子捏了捏眉心道:“不必多禮。”

  說著指了指一旁的坐榻:“坐下說話。”

  藺知柔身子虛,也顧不上推辭,謝了恩便利索地坐下。

  太子撂下筆,抿了抿唇:“今日換過藥了么?”

  藺知柔答道:“承蒙殿下垂問,龐醫官已替小民換過藥了。”

  太子微微頷首,問一旁伺候筆墨的小內侍道:“我房中的質汗膏還有么?”

  小內侍答道:“回稟殿下,上回三殿下腿傷用了兩盒,如今還剩一盒子。”

  太子道:“你去取來。”

  小內侍領了命,片刻之后折返回來,手里多了個巴掌大小的銀盒,太子把那盒子給藺知柔:“這是西番進貢的異藥,對金瘡傷折、淤血內損最有效,每日取半勺,調入酒中服用即可。”

  藺知柔推辭道:“此藥太過珍貴,小民不敢受。”

  太子一哂:“再珍貴也比不上人要緊,收著便是。”

  藺知柔這是沾了韓渡的光,否則以她身價而言,還真不知道一條胳膊有沒有這盒藥貴。

  太子賜了藥,寒暄了兩句,這才正色道:“我聽聞,今日這場軒然大波,是因了一塊硯?”

  藺知柔當即起身離座,上前兩步,跪倒在地,頓首謝罪:“小民負氣斗狠,無禮沖撞兩位公子,請殿下責罰。”

  這事出在東宮,太子自然對來龍去脈一清二楚,砌詞辯解毫無意義,倒不如干脆把錯認了,何況太子真要追究這些,也就不會三番兩次地賞她東西了。

  太子果然并無慍色:“你起來罷,其中情由我略知一二,怪不得你。”

  藺知柔謝了恩,并不坐回榻上,垂手立于一旁。

  太子掀起眼皮,與韓渡相似的桃花眼有幾分凌厲:“你的師父是柳家人。”

  這是個沒頭沒腦的陳述句,但是藺知柔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其中的潛臺詞,她在京師待了這些時日,朝堂中的事雖不甚明了,但也知道一些,她師父雖然是閑云野鶴,柳家其他人可是入世得很,偏偏還是馮貴妃一黨。

  柳云卿畢竟姓柳。

  藺知柔低眉斂目道:“啟稟殿下,家師寄情山水,遠離塵寰,與本家頗有些齟齬,在京師無處容身,故而背井離鄉遠走江南……”

  太子耐心地聽她解釋,但是不為所動,淡淡地道:“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

  藺知柔后背驀地一僵。

  太子凝視著她,將她臉上的纖毫變化盡收眼底。他的眼珠被夕陽染成了暖色,目光卻寒涼如水:“若是有一日,你師父入朝為官,你當如何自處?”

  藺知柔以為太子會試探一二,不成想就這么直截了當地問出來,思忖片刻,選了一套最安全的說辭:“家師為人清正,若是入朝為官,必定事君不貳,小子承家師之訓,自當忠君事主,不敢有二心。”

  太子垂眸一笑:“今日我既問你,便是想聽一句實話,你不必拿這些冠冕堂皇之言來搪塞我。”

  這話說得有點重了,藺知柔趕緊謝罪:“小子不敢。”

  太子緩頰道:“今日我和三郎入宮面圣,陛下垂問昨日之事,話里話外有問責之意,要把你交給貴妃處置,三郎為此在明德殿外跪了一個時辰。”

  藺知柔眉心一跳,韓渡今日被宣召進宮,想來早有所料,卻讓阿香騙她說去崇文館,自然是怕她擔心。

  這孩子待她可算得掏心掏肺,然而他以皇子之尊下跪為她求情,太子自然火冒三丈。

  好在他是賢德明理之人,并未一徑發落她,還愿意在此聽聽她的說辭。

  藺知柔二話不說跪倒在地,頓首道:“請太子殿下降罪。”

  太子冷眼看了她一會兒,方才緩緩道:“我把這事告訴你,并非挾恩圖報,只是叫你知曉,三郎待你以誠,望你翌日莫辜負他。”

  藺知柔道:“小民此生必不負三殿下恩德。”

  太子看著她,又轉回方才的問題,已經有些聲色俱厲的意思:“那么我再問一遍,若是有一日柳十四與我東宮為敵,你當如何自處?”

  藺知柔用力咬了咬下唇,跪下道:“三殿下與我恩重如山,家師亦然,若真有這一日,小民惟有……”

  她遲疑片刻,隨即堅決道:“惟有遠離京師,歸隱山林,請太子殿下責罰。”

  太子神色一松,若是藺七郎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站在東宮一邊,將師恩棄置不顧,他反倒要立時讓此人遠離三郎。

  這小兒能頂著他的怒火說出這番話,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至少三郎不曾看錯人。

  太子的目光重又變得溫和:“起來罷。”

  從太子書房中退出來,藺知柔的中衣幾乎被冷汗浸透,走下臺階時她眼前一黑,幸好身邊的小黃門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太子不會因她三言兩語就放下戒心,但眼前這一關算是過了。

  回到院中,天色已經擦黑,夜風驟起,吹得院中草木簌簌作響,檐角的金鈴唱和一般“丁零當啷”響個不住,如同她紛亂的思緒。

  “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太子的話回蕩在她耳邊,柳云卿不是池中物,這她早就知道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和東宮站到對立面……

  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人在她頭頂輕輕拍了一下,她差點嚇得靈魂出竅,回頭一看,韓渡在她身后吐著舌頭扮鬼臉。

  藺知柔一笑,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韓渡心尖沒來由地顫了一下,干咳了兩聲:“我阿兄叫你去做什么呀?”

  藺知柔從腰間摸出小銀盒給他看:“太子殿下賞我藥。”

  “哦,”韓渡的聲音明顯松弛下來,“這是好藥,你別忘了服,我本想等阿兄消了氣去同他討的……”

  他說到一半驀地察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把話咽了下去,伸手按她額頭:“噫,還有些熱,快進屋躺著罷,阿兄也真是,賞個藥叫人送過來便是了,還讓你巴巴地往他那兒跑一趟……”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里走,韓渡本來就瘸著腿,跪了那么久更是雪上加霜,走路姿勢古怪,趁她不注意便齜牙咧嘴。

  藺知柔佯裝未察覺,問他道:“馮八郎如何了?”

  韓渡挑挑眉:“斷了條腿好大陣仗,今日半個尚藥局叫他們搬去了馮家,哼。”

  尚藥局是替天子治病的,讓醫官替馮盎診治,這自然是僭越,不過皇帝樂意,這種事數不勝數,想來言官們也都睜只眼閉只眼了。

  藺知柔沉吟不語。

  韓渡見她有些悶悶不樂,安慰道:“你別怕,有阿兄和我在,馮家不敢對你如何,何況他們也知道始作俑者是誰,只不過不敢發作罷了。”

  藺知柔點點頭:“我不怕。”

  韓渡又道:“對了,你想不想見白先生?上回說過程子請他入宮一敘,不知不覺拖到了如今,眼下你又不能去崇文館,正好請他來陪你說說話。”

  藺知柔想了想,馮盎受傷鬧得滿城風雨,她的事早晚傳到白稚川耳朵里,刻意瞞著他倒顯得生分,倒不如當面說清楚,也免得他擔心。

  況且她也有段日子沒見到白稚川,不知有沒有師父和師兄弟們的消息,于是她點點頭:“好。”

  第二天晌午,韓渡果然叫人請了白稚川過來,闊別多日,白先生仍然是老樣子,他見了藺知柔的慘狀,不免要大驚小怪一番,藺知柔好不容易讓他平靜下來,這才問道:“可有師父的音信?”

  白稚川經他一提醒,這才從懷中摸出個信函:“剛巧前日收到你師父的書信,本來我也要來找你,不想三皇子殿下就遣人來了……”

  他頓了頓道:“你師兄要回京備考,一個月前已經啟程了。”

  藺知柔有些詫異,她離開江寧時不曾聽說師兄打算下科場,何況一般舉子都是夏日才入京備考。

  且他出身范陽盧氏嫡支,不用如一般舉子似的四處投卷,應當不是為了科舉入京,大約是家中有什么事了。

  藺知柔請白稚川幫忙拆開信函,展開信箋。

  柳云卿書如其人,有事說事,書信只有寥寥數行,除了報平安外就是叮囑她課業切莫懈怠,只在最后加了一句:“昨夜山中大雪,恍惚歲除,西京多風雪,勿忘添衣。”

  柳云卿生性內斂,這種程度的關切對他來說已經是極致了。

  藺知柔把整封信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目光在落款上逡巡了會兒,方才把書信按原樣收好,她留在東宮的消息這會兒柳云卿應該還不曾收到,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他肯定不希望她攪進這灘渾水里,在前幾日寄出的書信里,她還信誓旦旦地說會保重,結果進崇文館第一天就折了胳膊。

  柳云卿從未疾言厲色地訓斥過她,想來也不會責怪她,可不知為什么,她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想見自己遭遇的屈辱和狼狽。

  白稚川掃了一眼她吊在脖子上的胳膊,心里也虛得很,柳十四郎把這愛徒托付給他,傷成這樣他也不好交代。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默契:反正柳云卿在千里之外,這件事就不必讓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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