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揖讓一番入了席。
韓渡身份高,被眾人讓上了尊位,藺知柔與師兄闊別數(shù)月,很自然地連榻而坐。
不一會兒,玉娘帶著幾個妍媚的新羅少女過來,斟茶的斟茶,擺盤碗的擺盤碗。
席間都是少年郎,沒有豪飲客,白稚川便要了一壺適口的河東乾和蒲萄酒。
點完酒,他問了問席間幾人的忌口,開始點菜:“來一盤拖刀羊皮雅膾,再來一盆水煉犢,一籠西江料,一盤小天酥,一盆鴨花湯餅,一人一個玉露團并一個巨勝奴……”
想了想又對玉娘道:“你再著人前去輔興坊張勝家買一枚古樓子。”
阿鉉眼睛一亮:“知我者白先生!”
白稚川笑道:“知道離京這么久,一定想念這一口。”
說罷又對玉娘道:“須得是張勝家的,莫要拿別家的糊弄我。”
玉娘伸出玉指,凌空向他一點:“糊弄誰也不敢糊弄郎君這條刁鉆的舌頭,哪回不是叫那昆侖奴跑飛兩只鞋!”
白稚川睨她一眼道:“誰叫你家的古樓子做得不如他家。”
玉娘將菜肴記下,問白稚川道:“郎君可要舞姬和音聲人作陪?”
白稚川促狹地往席間掃了一眼,見少年們一個個暈生雙頰,低頭不語,笑道:“不必了,郎君們還小。”
玉娘便點了兩個新羅少女道:“那便叫這兩個小奴留下侍奉小公子們飲酒罷。”說著便去傳菜了。
兩名少女年紀都在十五歲上下,穿青紗衣,頭發(fā)梳作雙鬟髻,臉上敷粉涂朱,頗有姿色。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兩人替客人斟酒布菜,韓渡是上賓,自然先輪到他。
名喚云容的少女端著牙盤跪坐到他身邊,名喚輕娥的少女執(zhí)起酒壺,往他杯中注酒,一雙染了蔻丹的素手柔弱無骨,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媚態(tài)十足。
東宮里也不乏美貌宮娥,但因為太子的緣故,宮中風紀整飭,沒有宮人敢在三皇子面前做出妖嬈之態(tài)。
韓渡因為馮貴妃的緣故,對一切嫵媚的女子都沒什么好印象,眼看著那少女靠過來,不由自主地往旁邊縮了縮。
少女察覺他的不自在,放下酒壺,以袖掩口,吃吃地笑起來:“小郎君看著面生,可是第一次光臨敝店?”
韓渡不想與她多言,板著臉“唔”了一聲。
少女見他生得俊美,偏又一本正經(jīng),越發(fā)忍不住逗他,湊近了道:“小郎君為何躲著奴家?奴家又不吃人。小郎君生得一表人才,家中可有妻室?“
韓渡整個人像不倒翁一樣往旁邊斜去。
眾人都笑起來,韓渡又羞又惱,頓時漲紅了臉。
白稚川打圓場:“少年郎臉嫩,家中管得嚴,不曾見過姊姊這般傾國傾城的美人,還請高抬貴手,莫要嚇著他。“
少女咯咯笑了一陣,這才提起酒壺去給白稚川斟酒,放了他一馬。
韓渡心道美什么,臉涂得像新刷的墻壁一樣僵白,還不如藺遙好看。
想到此處,他不由抬眼望向?qū)γ娴奶A七郎。
藺知柔正和盧鉉說話,眼角余光瞥見韓渡在看她,便抬起頭沖他淺淺一笑,又轉(zhuǎn)過頭去。
笑顏在燈火中一晃,驚鴻照影似的,韓渡沒來由地一陣心慌,隨即后背一陣發(fā)涼。
他為何將藺七郎一個少年與女子放在一處比較?偏偏這念頭自然而然地冒出來,仿佛理所當然。
他定了定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復又抬頭看藺遙,這回她和盧鉉聊得正歡,無暇理會他。
雖然生得是比一般人秀美些,可左看右看都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孩罷了。
韓渡暗暗松了一口氣,拈起牙箸去夾菜。
沒等他夾起一片鹿脯,忽見盧鉉抬起胳膊搭在藺七郎的肩頭,親昵之情溢于言表。
韓渡立時蹙眉,撂下牙箸,對盧鉉道:“盧兄,七郎肩上有傷。”
盧鉉連忙松開手,緊張地看著藺知柔:“弄疼你了嗎?”
藺知柔不喜歡肢體接觸,但多虧了韓渡,成天與她勾肩搭背,倒也習以為常了,她與師兄又是許久未見,并不怎么介意。
她瞟了一眼韓渡,明明昨晚喝醉了還是扶著她的肩回房的,這會兒倒忘得一干二凈了。
不過大抵小孩子對玩伴都是有些占有欲的。
她答應了柳云卿離開東宮,對韓渡有些負疚,今日便格外寬容,不與他計較,只對盧鉉道:“無妨,一點輕傷,早就愈合了。”
盧鉉略微釋然,到底不敢再把胳膊搭上去。
云容見場面有些冷清,便對眾人道:“諸位郎君可要行令助興?”
白稚川嫌干飲無趣,一聽來了興致,問道:“你們會行什么酒令?”
云容嬌聲道:“但憑郎君選令格,只別拿那些個文縐縐的經(jīng)史詩賦難為奴等罷。”
白稚川看了一眼眾人:“吟詩聯(lián)句諸位大約也膩了,莫如行個急口令。”
兩個少女聽了拊掌道:“這個好!”
白稚川當即讓云容充當“明府”,輕娥擔任“錄事”,開始傳簪行令。
急口令便是后世的繞口令,看著容易,要一字不差地說出來卻不簡單,而且以傳簪為信,若是簪子傳過令還沒說完,就算輸了,得罰酒一杯。
“明府”云容清了清嗓子道:“鸞老頭腦好,好頭腦鸞老。”
話音剛落,簪子傳到了白稚川的手里,他一向算不得口舌便給,半句沒來得及說完,簪子已經(jīng)打從身前過了,只得心甘情愿地自罰一杯。
接著輪到韓渡,他接過簪子,看了眼藺七郎,恰好看到盧鉉一邊與她說笑,一邊往她盤碗里夾菜,心口發(fā)堵,隨口道:“鸞腦腦……頭老好,好頭腦難腦……”
眾人一怔,隨即笑得前仰后合,藺七郎也抬眼朝他往過來,水汪汪的眼眸里盛滿了笑意,盧鉉側(cè)頭附向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么,她笑得越發(fā)粲然,原本淺淺的笑靨深了些許。
韓渡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端起酒杯來,賭氣一飲而盡。
菜肴一道道流水似地呈上來,不一會兒便將大方食案幾乎鋪滿,兩個少女一邊張羅著替客人布菜,一邊介紹菜肴。
在座幾人中有世家公子,有王孫貴胄,打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什么山珍海味沒嘗過,不過酒樓的肴饌樣式新奇,把熟悉的食材換個模樣,便添了許多趣味,連韓渡和崔、盧等人都覺新鮮。
雨露團一上來,盧鉉眼明手快地夾了一個放到藺知柔面前的盤子里:“來,七郎,這個你愛吃。”
所謂的雨露團是奶酥做成的點心,雕出花朵般的形狀,韓渡也知道藺七郎喜歡這一類牛乳做成的菓子,誰知叫盧鉉搶先賣了個好,不由氣結(jié)。
盧鉉猶自不知,又舀了一大勺“西江料”堆到她碗里:“看你瘦得,多吃些肉。”
韓渡連忙裝了滿滿一小碗小天酥送到藺知柔的面前,擠開那只裝著“西江料”的青瓷小碗,危言聳聽道:“豬肉不可多食,能閉血脈、弱筋骨、壯風氣,你吃這小天酥,鹿肉才補血氣。”
藺知柔一碗水端平,兩道菜各夾了一筷送進嘴里:“都好吃。”
就在這時,張勝家的古樓子送到了,眾人的目光都被那枚熱氣騰騰、肉香四溢的大餅吸引,藺知柔的目光也從韓渡身上移開。
傳簪行令暫停下來,云容用鎏金銀臂釧將紗衣廣袖挽起,從跑腿的奴仆手中接過古樓子,輕娥則拿出擦凈的匕首,替客人們分餅。
所謂古樓子就是羊肉夾餡的胡餅,各家都會做,尤以輔興坊張勝家的最為出眾,整個長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慕名而來的外州人也是絡繹不絕,等閑買不到,五湖春的人憑著兩家的交情才能插隊買上一枚,再多便要惹起眾怒了。
張勝家的古樓子用的羊肉肥瘦相間,肉質(zhì)鮮嫩而有嚼勁,拌了胡椒和豆豉,調(diào)入豬油,放進火爐中烤香。
剛出爐的古樓子,濃濃的麥香、胡麻香油脂香氣纏綿交融,令眾人食指大動,離京兩年多的阿鉉雙眼都發(fā)直了,連藺知柔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有韓渡心思不在吃的上,悶悶不樂地喝著酒。
一枚古樓子用面半升,比臉還大,輕娥熟練地將餅切成六塊,分到各人的盤中。
盧鉉迫不及待地拈起餅咬了一口,外脆里韌的面餅和辛香鮮嫩、汁液豐沛的肉餡在口中交融,差點令他熱淚盈眶。
他顧不上燙嘴,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塊古樓子吃了個干凈。藺知柔見他意猶未盡,將自己的盤子往他跟前一推:“師兄,這塊也給你。”
韓渡正要把餅往嘴里送,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頓時把餅放回盤中,朝著兩人看過來。
盧鉉雖說嘴饞,但還是毅然決然地把誘人的肉餅推回師弟的面前:“豈有師弟讓師兄的道理。”
藺知柔笑道:“我嫌這羊肉油膩腥膻,吃不了這么多。”
說完,她從輕娥那兒借了匕首,從餅上切了小小的一角,把余下的推給師兄:“我嘗一點就夠了。”
韓渡見盧鉉竟然稍作猶豫就欣然接受了,不由氣悶,站起身將自己那塊連盆帶碗地塞進藺知柔手里:“你吃我的。”
盧鉉放下酒盞,朝韓渡看過去。
他起初忙著和師弟敘舊未曾留意,可這位三番五次地針對他,他當然有所察覺。
盧鉉本就看韓渡有些不順眼,今日是白先生和師弟替他洗塵,席間幾人都是他相熟的親故,只有此人不請自來,偏偏還占著個皇子身份,事事喧賓奪主,本來就夠扎眼的了,還對他師弟管頭管腳,連與自家?guī)熜謹⑴f都要干涉。
韓渡在別人眼中是天皇貴胄,可盧家世代簪纓,底蘊遠比韓家深厚,對皇帝都沒多少敬畏之心,別說一個毛還沒長齊的皇子了。
盧鉉又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當即將藺知柔給他的鼓樓子放回藺知柔面前,笑著道:“師弟,你多吃些,過幾日跟師父入山,可就吃不到這樣喧騰騰剛出爐的鼓樓子了。”
話音未落,只聽“啪嗒啪嗒”兩聲,韓渡手中一雙牙箸掉在了地上。
他顧不得撿,皺緊眉頭,定定地看著藺知柔:“什么入山?誰要入山?”
盧鉉嘴角一勾,故作驚訝道:“原來足下不知此事?師弟過幾日就要隨家?guī)熑ソK南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