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州城。</br> 馮羽趴在床榻上,痛得鬼哭狼嚎分外凄慘,李劍九一臉心疼地給他上藥,心中又氣又憐,想輕輕撫摸他的后背,又想狠狠給他一掌。</br> “活該!這會子不逞英雄了?聽說你在大牢像個英雄好漢,打死都沒招,現在卻哭得凄慘,哪里有半分英雄氣。”李劍九沒好氣道。</br> 語氣不好,但上藥的動作卻分外輕柔,生怕碰到他的傷處。</br> 馮羽嘆了口氣,道:“我哪里知道那些混賬下手如此重呀,用手鐐將我吊在房梁下,抽鞭子可是用盡了力氣,待我如同殺父仇人一般,這輩子我雖過得窮,可也沒遭過這般罪,失算了,早知如此,在你放了火之后我們應該馬上離開營州城的……”</br> 李劍九哼道:“你交代的事,我可是辦得干凈利落,沒給你留把柄,是你自己惹了史思明懷疑,才會將你抓起來。”</br> “沒有天衣無縫的計謀,惹他懷疑是無法避免的,當時他的身邊只有我,他肯定會懷疑我,我也知道他會下令抓我,對我嚴刑審問,這才早早做好了準備……”</br> 李劍九嘆道:“我一直想不通,既然他們的糧食被燒了,你我為何還要留在營州城?”</br> 馮羽吃力地扭過頭看著她,道:“因為我知道安祿山馬上要起事了,顧阿兄的安西軍必然會被調回關內應敵平叛,我若留在史思明身邊,或許還能制造更多破壞反軍的機會,讓顧阿兄的安西軍少一些傷亡……”</br> 李劍九無奈地道:“你還年輕,為顧侯爺做下這般大事已經很厲害了,看你的樣子,似乎要一輩子賣命給他,值嗎?”</br> 馮羽認真地道:“顧阿兄于我恩同再造,我當豁命以報,不是值不值的事,而是必須要這么做,否則顧阿兄可就真是養了一群白眼狼了,我不想做白眼狼。”</br> 李劍九垂頭沉默。</br> 馮羽的心思她能理解,她也是被李十二娘收養的,與親生父母無異,李十二娘吩咐她做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好,她與他其實都是同一路人。</br> 上完了藥,李劍九兩指輕柔地從他的脊背緩緩滑過,看著他后背觸目驚心的傷痕,李劍九心疼得眼噙熱淚,抿唇咬牙沒出聲。</br> 馮羽的傷主要都在后背,大多是被鞭子抽了,一條條縱橫交錯,每一條鞭痕都皮開肉綻,后背就算痊愈也將留下永久的疤痕。</br> 值得嗎?</br> 馮羽說值得,鞭痕算什么,拿命換都值得,只要死得有價值。</br> 蜀中的石橋村,顧侯爺究竟為石橋村做過什么,這些石橋村出來的人為何心甘情愿成為顧侯爺的死士,為了他的大業而舍生忘死。</br> 李劍九不明白,她只知道顧侯爺是李十二娘非常寵愛的孩子,李十二娘府里無論女弟子還是管家下人,皆稱他為“少郎君”。</br> 一個稱呼便能看得出,李十二娘已將他當成了自己親生的孩子。</br> “對了,你被抓進大牢之前交代我送信去長安,請李十二娘派人遠赴蜀地益州,我的信已在三天前送出去了。”李劍九淡淡地道,手上也沒停著,用最輕柔的動作給馮羽的后背裹上布條。</br> 馮羽嗯了一聲,道:“但愿能趕得及,如果能趕在史思明查訪的人馬之前趕到益州,布置出馮家世代行商的假象,應該能博取史思明的信任……”</br> 李劍九嘆氣道:“布置一個家族出來容易,叫些人假扮你的父母長輩兄弟便是,但他們若在益州城里詢問馮家的底細,這就很難瞞住人了,因為益州根本沒人知道世代行商的馮家……”</br> 馮羽笑道:“李十二娘會有辦法的,顧阿兄曾說過,李十二娘有通天的本事,營造出人盡皆知的假象不難,我的身世若清白,史思明從今以后會更信任我。”</br> 李劍九疑惑道:“史思明下令將你抓進大牢,嚴刑審問后又將你放出來,你是如何打消他的懷疑的?”</br> “一個貪生怕死的假象,一封訴盡衷腸的家書,以及……遠在徐州還未發船的兩萬石糧食,所有原因加在一起,史思明自然會打消懷疑,那晚我根本沒露出破綻,將我抓進大牢只是他下意識的懷疑而已,若審不出結果,他何必緊抓不放,跟糧食過不去呢?”</br> 李劍九嘆息道:“往后行事你要更小心才是,這次非常驚險,我差點以為你……”</br> 馮羽壞笑著眨眼:“以為你要守寡了?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絕不給你守寡的機會……??!痛痛痛!阿九,我傷得很重,你莫動手!”</br> …………</br> 龜茲城。</br> 皇甫思思已五天沒理顧青了,每次顧青踏進客棧,原本笑語吟吟招呼客人的皇甫思思立馬寒下臉來,冷冰冰的態度比外面的北風更刺骨。</br> 顧青難得地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千年殺這招確實有些歹毒了,為江湖正義人士所不恥,但顧青也很快給自己找到了借口。</br> 主要是皇甫思思當時趴在桌上,臀部恰好高翹著正對顧青的姿勢實在太帥了,仿佛在無聲地邀請顧青用生平最歹毒的招式狠狠地戳她一下。</br> 顧青當時沒過腦子,情不自禁地戳了她一下。</br> 千年殺這招其實年輕的時候或多或少都經歷過,算不上什么慘痛的經歷,畢竟男人之間更過分的玩笑都開過。</br> 顧青錯在當時沒注意性別,這一招用在女人身上確實過分了。</br>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顧青每天都去客棧報到,甚至難得地陪笑道歉,但皇甫思思卻依然不理他,顯然那一下戳得不輕。m.</br> 今天顧青照例又來了,皇甫思思正在柜臺邊寫寫算算記賬,見顧青進門,皇甫思思俏臉一沉,哼了一聲扭過頭去。</br> 顧青苦笑道:“行了,是我不對,你若不解恨的話,歡迎你對我用同樣的一招,我保證不生氣……”</br> “這位客官,小店今日寒食,不做買賣,客官請回吧。”皇甫思思冷冰冰地道。</br> “莫生氣了,快給我做幾個好吃的菜,看在我快離開安西的份上,至少做五個菜讓我煞煞癮頭……”</br> 皇甫思思一呆,也顧不得正在生氣,震驚道:“你要離開安西?”</br> 顧青點頭:“算算時日,快了。我可能會被調回長安,安西節度使要換人了……”</br> “真的假的?”皇甫思思盯著顧青的表情,卻看不出端倪,想到顧青以往沒個正形的樣子,皇甫思思呸了一聲,道:“又在誆騙我,沒個正經!”</br> 顧青嘆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能給我做菜的機會不多了,要珍惜啊。”</br>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給你做菜多榮幸么?你若調離安西正好,我每天可省了多少心思和力氣。”</br> 顧青惋惜地嘆道:“女人,你的名字叫‘愚昧’,男人跟你們海誓山盟,什么山無棱,天地合,這種鬼話你們都信了,唯獨跟你們說真話時你們卻一個字都不信,世上說鬼話的渣男那么多,都是被你們逼出來的。”</br> 皇甫思思哼道:“我只知道你說的才是鬼話,你分明就想騙我給你做菜,那么喜歡我做的菜,有本事把我娶進門呀。”</br> —————</br> 顧青悠悠地道:“我喜歡吃雞蛋,不一定要在家里養只母雞,菜場上買得到雞蛋。”</br> “你……給我滾出去!客棧不招待你!”皇甫思思怒極。</br> 顧青搖頭,今日又不歡而散,看來很難吃到她做的菜了……</br> 轉身剛走出客棧,卻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親衛匆匆跑來,大聲道:“侯爺,長安來了宣旨的天使,正在大營等您接旨呢。”</br> 顧青嘆了口氣,該來的終究會來。</br> 皇甫思思也聽到了,不由愕然,急忙跟了出來。</br> 顧青朝她苦笑道:“圣旨來了,我真要離開安西了,我對你說的話,不一定全是鬼話。”</br> 皇甫思思焦急地道:“天子真要將你調離安西?為什么?”</br> “因為我闖了禍,殺了不該殺的人,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br> “聽說了,就因為一個不講規矩胡作非為的校尉,天子便要將你調離安西?”皇甫思思惶恐不安地道,一只手卻不自覺地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袖。</br> 顧青嘆道:“很復雜,你不懂,放開吧,我要去接旨了。”</br> 皇甫思思放開了手,見顧青領著親衛離去,她的眼淚已在眼眶里打轉,咬了咬牙,當即也跟了上去。</br> 龜茲大營轅門外,宣旨的舍人連轅門都沒進,顧青跪在轅門外聽舍人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宣念圣旨。</br> “……茲可去安西節度使之職,遷調長安右衛大將軍,監察御史裴周南暫領安西節度使,待來年朝廷甄選良將任之,顧青接旨后速速啟程歸京,欽哉。”</br> 除了顧青,安西軍的一些高級將領都有心理準備,對這道旨意并不意外,但是大營內的普通將士們卻驚呆了。</br> 就這一道圣旨,顧侯爺便要被調離安西了么?為何會是這樣的結果?</br> 大營內,聽到消息的將士們紛紛躁動不安,好在將領們早有準備,各自嚴厲約束將士,不準他們走出營帳,這才及時將所有將士的動蕩鎮壓下去。</br> 皇甫思思站在轅門外不遠處,將圣旨的每一句話都聽進去了,看到顧青高舉雙手接圣旨,皇甫思思面色蒼白,身軀搖搖欲墜,仿佛天都塌了下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