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多個首級用石灰腌入了味兒,整整齊齊擺在宮外武部官衙門前。</br> 三千名叛軍俘虜被長繩串成幾列,像秋后的螞蚱,垂頭喪氣跪在首級旁。武部官衙外已被聞訊而來的長安臣民圍得人山人海,對首級和俘虜指指點點,神情興奮且驚駭。</br> 天子儀仗出宮,羽林衛在人群中辟開一條路,李隆基的御輦悠悠停下。</br> 見當今天子走出車輦,圍觀臣民紛紛下拜。</br> 被高力士扶下車輦的李隆基第一眼便看到堆積如山的首級和俘虜。</br> 李隆基吃了一驚,臉色有些難看。</br> 當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見慣了金山銀山,卻很少見到這般血腥的場面了。</br> 雖然有些惡心,但李隆基的演技還是很走心的。在無數臣民注視的目光下,李隆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br> 轉眸一看,旁邊恭立著一名都尉模樣的武將,應是負責押送首級和俘虜的安西軍將領。</br> 李隆基指了指他,沉聲道:“你是安西軍中何人?”</br> 武將抱拳道:“回陛下,末將是安西軍果毅都尉高朗,曾是金吾衛將領,天寶十二載奉旨調任安西至今。”</br> 李隆基點點頭,又指著面前的首級和俘虜道:“這些都是叛軍?”</br> “是,陛下可派人查證。”</br> 李隆基環視周圍的臣民,微笑著提高了聲音道:“說說顧青是如何首戰告捷的。”</br> 高朗曾是宮中金吾衛將領,自然也是玲瓏剔透之輩,于是也大聲道:“天寶十四載三月,安西軍奉旨入玉門關平叛,五月至原州,斥候報曰叛軍已攻下慶州隴州,其中叛軍主力在隴州,安西節度使顧青于是定下‘圍點打援’之計,先派兵馬在慶州城外游弋,引隴州派叛軍來援慶州,而安西軍兵馬則埋伏在隴州至慶州的必經之路上。”</br> “天寶十四載五月初五,安賊果然派叛軍兩萬馳援慶州,行至半路,安西軍東西兩面發起狙擊,全殲叛軍兩萬援軍,此戰斬叛軍首級一萬余,俘虜三千余,兩萬叛軍全軍覆沒。”</br> 言簡意賅說完經過,不遠處許多臣民都聽清楚了,人群中發出一陣陣驚嘆贊頌聲。</br> 李隆基提高聲音本就是故意為之,在大唐國都臣民人心惶惶之時,李隆基實在太需要一場震撼的大勝來安撫長安臣民的人心了。</br> 這也是他下旨讓首級和俘虜公然擺在武部官衙門前的原因,他要讓長安的臣民都看清楚,朝廷王師不會敗,叛亂一定會被平定。</br> “好!甚好!顧青不愧是我大唐的驍將,入關首戰告捷,殲敵兩萬,此為大勝,朕當獻俘于太廟,以告祖宗社稷。”李隆基喜道。</br> 圍觀人群竊竊私語,神情同樣興奮雀躍。</br> 良久,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道聲音:“國有英君良將,安賊叛亂必平。”</br> “沒錯,區區叛亂,朝廷轉瞬即平,我等不必慌張。”</br> “吾皇德被四海,何懼蠻夷小丑。”</br> 此言一出,附和者眾。</br> 一片此起彼伏的贊頌聲里,李隆基輕輕呼出一口氣,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br> “國之良將,首戰立功,朕豈能不封賞?”李隆基忽然提高了聲音道:“著舍人擬旨,顧青可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參議中樞政事……”</br> 頓了頓,李隆基又補充道:“另賜黃金千兩,明光鎧五千件,著人送去安西軍中。”</br> 人群再次躁動不已,臣民紛紛下拜,這回皆是異口同聲贊頌吾皇恩德,良將有幸生于盛朝。</br>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雖說是虛銜,但地位卻堪比宰相,大唐歷代宰相受封以前,官職之中必須要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才能名正言順升為宰相。</br> 也就是說,如今的顧青已有當宰相的資格了。</br> 人群贊頌之時,高朗伏身下拜,大聲道:“末將代顧縣侯謝天恩浩蕩!”</br> 李隆基含笑道:“轉告顧青,朕很看重他,希望他能帶領安西軍多打幾次勝仗,打出安西鐵軍的威風,朕必不吝賞賜。”</br> 李隆基笑了笑,隨即臉色一整,道:“著人將俘虜獻于太廟,以告祖宗社稷。”</br> …………</br> 回到興慶宮,李隆基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br> 安西軍的首戰大勝如同一劑猛藥,讓人心惶惶的君臣百姓忽然間對平叛充滿了信心。</br> 外人不知道一場戰爭的勝利需要付出多少性命,經過多少艱苦和算計,他們看到的只是斬首多少級,俘虜多少人,仿佛王師自有天助,站在戰場上什么都沒干,敵人就主動引頸就戮,把軍功送到王師面前。</br> 外行人看內行人的成功,總以為很輕易,而且態度非常的極端。</br> 危機臨頭時,以為天都要塌了,一個個惶恐不安地逃離,用各種凄婉哀怨的文藝腔調與最親密的人用力擁抱,做最后的道別,度過的每一秒都是末日的倒數。</br> 一場小小的勝利,他們又以為女媧突然把天補好了,從此天下恢復了太平,可以繼續歌舞升平,情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對了,歌舞升平之余不妨順嘴歌頌一下補天的女媧,英雄辛苦,英雄不凡,英雄活該活到一百二十歲。</br> 咦?英雄歸英雄,人設如此光輝偉岸,你為什么要摸豪車?你難道想過窮奢極欲的生活?你要背棄人民了嗎?不不不,摸一下都不行,豪車不是你能摸的。</br> 人性就是這么回事,真正的英雄但凡心胸稍微狹窄一點,都會覺得為了這些人付出青春和生命是一件多么不值的事。</br> 回到興慶宮,李隆基徑自去了龍池的涼亭里。</br> 楊貴妃仍坐在涼亭內,美眸盯著龍池發呆,不知在想什么,美艷之極的臉頰上殘留著兩行淚痕,神情哀慟。</br> 李隆基心中一疼,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br> 她的手冰涼,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雕塑。</br> “娘子,好消息,顧青那小子爭氣,打了一場大勝仗,給朕和你長了臉面,首戰殲敵兩萬,哈哈,朕當初說過,他就是朕的霍去病,果然被朕說中了。”李隆基高興地笑道。</br> 楊貴妃努力擠出一絲笑臉:“妾恭喜陛下,愿陛下早日平定叛亂,大唐江山萬年永固。”</br> 李隆基開心地道:“不錯不錯,萬年永固。哈哈,安祿山,跳梁小丑爾,朕隨便一個年輕臣子就能將他蕩平,社稷有此柱石,朕無憂矣。”</br> 見楊貴妃仍沒什么高興的模樣,李隆基帶了幾分討好道:“朕還要多謝娘子,當年為朕引薦了顧青這位人才,顧青確實沒讓朕和娘子失望,這些年雖然闖過不少小禍,但大義面前從來都是站得很正的,娘子,朕剛才已加封顧青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將來平叛后,朕有意讓顧青進朝堂中樞,參議政事。”</br> 楊貴妃勉強一笑:“妾代顧青多謝陛下隆恩。”</br> 李隆基見她仍郁郁寡歡,當然清楚自己今日早間說的那番話太傷人了,此時非彼時,此時有了安西軍大捷的消息,李隆基對平叛的信心強了很多,想想早間隱隱指責楊貴妃美色誤君之類的話,確實有些不妥。</br> 她哪里誤君了?安祿山叛亂不過是一場小風波而已,轉瞬可平,為何要對恩愛多年的娘子說出如此絕情的話呢?</br> 身為帝王,李隆基當然也要體面尊嚴的,道歉服軟的話說不出口,只能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安西軍大捷的消息傳遍長安,臣民皆喜,朕決定今夜召集群臣飲宴,遙賀顧青首戰大捷,娘子也當共襄其會,回宮好好打扮,朕可為娘子畫眉……”</br> 楊貴妃垂下眼瞼,低聲道:“是,妾這就回宮換裝。”</br> 見楊貴妃盈盈告退,郁郁寡歡地離開,李隆基沉沉嘆了口氣。</br> 夫妻間一語傷人,往往便是難以愈合的裂痕,不知要花費多久的時光才能忘掉這件不愉快的事。</br> 看著楊貴妃的背影消失在龍池邊,李隆基蕭然嘆道:“高將軍,你說男女之情為何物?為何總是令朕喜怒難抑呢?”</br> 身后的高力士笑道:“陛下,老奴可不懂男女之情,太真妃今日有些不悅,陛下多哄哄也就好了。”</br> 李隆基嗯了一聲,哂然笑道:“不過反過來想想,娘子喜怒形于色,正是本性流露,不像宮里別的妃子,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朕不管說什么做什么,她們都唯唯應諾,不敢說半個不字,這些女人未免無趣,還是娘子好,在朕面前性情真實,令朕著迷。”</br> 高力士呵呵陪笑,這方面他不擅長,實在無法說出什么有營養的話。</br> 李隆基沉默片刻,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安西軍是后發入關,剛到關中便告大捷,哥舒翰,安重璋他們這些人在做什么?為何不見一點好消息給朕?”</br> 高力士躬身道:“叛軍至今占據黃河南北許多郡縣,哥舒翰奉旨領河西軍轉戰于黃河南岸,安重璋自慶州被陷以后,率殘部突圍而去,不知所蹤,或許正收攏殘軍,繼續與叛軍在關中周旋。”</br> 李隆基冷哼道:“說起來都是國朝名將,卻不如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看顧青的安西軍,再看看哥舒翰和安重璋,哼!廢物!”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